体育高考前一天。
大雨将至的天气, 山间尤其显得闷热,台球厅里电扇呜呜呜转着,仍像个大蒸笼, 连打台球的人都少了不少。
江依也懒洋洋的, 把球杆往小姐妹手里一递, 让她们应付为数不多的几个客户。自己抬了张椅子往气窗下一坐,指望着卷闸门和气窗之间能有阵穿堂风。
然而什么都没有,江依翘着脚给自己涂指甲油, 嘴里嘟囔着:“真是热啊, 要是有空调就好了……”
郁溪坐在前台桌边刷着题,这会儿握着笔抬头看了江依一眼:“祝镇怎么会有空调那种东西?”
江依一怔, 很快恢复了懒洋洋的情态:“呵, 我真是热傻了……”
她一脚踩在椅子边缘, 一手捏着脚,一手给那贝母一样的脚趾甲,刷着鲜红的指甲油。这会儿热得狠了,又把指甲油刷递到捏脚的那只手里, 空出来的一只手去撩一头藤蔓般的长卷发。
卷曲又浓密, 她一撩, 像拂在人心尖上搔痒。
郁溪本来还能刷题的, 这会儿抬头看了江依一眼,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反正江依望着门口眼巴巴等着一阵风, 没看向她这边, 她的眼神就不想移开了。
江依这女人, 真的天生妖孽, 一脚踩在椅子上, 纤长莹白的腿折起来,像多汁的嫩藕,连懒都懒出了一种妩媚的调调。她裙子短,顺着她抬起的腿看下去,好像能看到春光无限。
郁溪红着耳朵看了一眼。
然而是什么都看不到的,江依看上去懒散不着边际,郁溪却逐渐意识到,这女人什么真正出格的举动也没有。
“真是热……”江依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然而那也只是心理安慰,也扇不起什么风来。她好像放弃了对来一阵风的期盼,突然回头往郁溪这边看了一眼。
郁溪赶紧低头下去,耳朵一直红到脖子,她也不知江依发现她偷看没有,兀自心砰砰跳了半天。
“喂,小孩儿。”江依的声音也透着股慵懒情态,半笑不笑的。
“嗯?”郁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抬头。
江依整个人纤而丰腴,一点不柴,这会儿天热,她好像比别人更容易出汗一些,阵阵体香飘散在夏天潮热的空气里,钻进郁溪的鼻子。
到现在,郁溪已经能很明确从那廉价而浓郁的香水味间,分辨江依的体香了。
江依下巴搁在椅背上,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郁溪,伸出手指对郁溪勾了两勾:“来,姐姐问你,明天跑完步,你想要什么奖励?”
郁溪说:“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呵,小孩儿要上天啊。”江依说。
郁溪头低下去:“我没什么想要的,你来就行。”
江依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像藏着根羽毛,搔着郁溪的耳膜。
郁溪紧捏着手里的笔,笔杆上凸起的棱印进中指上小小那块茧:“你会来的吧?”
江依含笑睨了她一眼。
郁溪的头低下去。
这意思是……会的吧?
江依是盛开在夏天一朵活色生香的花,而她和祝镇一起灰败着,失去了追问的勇气。
晚上因为没什么客户,台球厅关门也比平时更早一些,江依照例带郁溪来到炒粉摊。
郁溪说:“我看你吃。”
江依瞥她一眼:“小孩儿学会减肥了?”在郁溪手臂上捏了一把:“小胳膊小腿的,还减呢,到时候没力气了。”
“不是。”郁溪说:“明天要跑八百米,我得饿着。”
江依笑:“饿着跑得更快?”
郁溪点点头。
她从小就感受到,饿,才会激发人最深层的欲望。她什么都没有,在自己十七岁的人生里饿得发慌,所以她才能拼了命去学,拼了命去跑。
江依说:“那我也不吃了。”
郁溪说:“你吃你的啊。”
江依说:“我减肥。”她捏捏自己胳膊,胳膊也像嫩藕:“最近都胖了,小孩儿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新陈代谢那么慢。”
“不胖。”郁溪低声说了句:“正好。”
“你说什么?”
“我说……”郁溪开口:“你很漂亮。”
江依笑弯了腰:“你这么小一小孩儿,知道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郁溪看了江依一眼,没说话。
但她在心里说:我知道。
江依饱满的脸颊,像胭粉的花。江依丰腴的胳膊,像肥厚的叶。江依胸前的起伏,有红润的种子播撒着未来的美好。
那灼灼盛放的生命力,是郁溪十七岁人生里,所能见到成熟女人最美的情态。
和郁溪分开后,江依一个人绕回炒粉摊。
她找到一个叉腿坐塑料凳上吃炒粉的小混混,轻轻踢了一下软塌塌的凳子腿。
小混混抬头冲她笑:“依姐,吃口我的?”语气有点猥琐。
“你的满足不了我,想吃我自己点一碗。”江依把这话题带过去:“我问你,你妹妹是不是高三?”
“是啊。”小混混说:“明天体育高考,我妈还要去看她呢。”
“去看的话,要带些什么啊?”江依问。
“也没什么吧。”小混混说:“就带点水啊吃的什么的。”
江依说:“行,知道了。”
她摸根烟出来点了,边抽边走。
小混混在她身后问:“依姐你要去看谁啊?”
江依轻笑了声:“我的小妹妹。”
体育高考当天,本来所有人都担心会不会下雨,没想到天犹然闷热着。
树上的蝉吱吱呀呀叫得好大声。
语文课上,郁溪透过教室的窗子,望向操场。
祝镇穷,所以二中的操场显而易见的破,跑道不是红塑胶,而是混着煤渣。这会儿静悄悄的,偶尔停着一只鸟,经不住晒,很快又飞走了。
郁溪上语文课一般都在认真刷题,这会儿难得走神,她望着操场想:不知待会儿,那儿会不会站着一个清秀而俏丽的身影。
等两节课后,学生们开始准备跑八百米的时候,家长就可以进来了。
老实说,上次在学校里看到淡妆的江依,郁溪被震了震。
第一次看江依脱去了浓妆,像脱去了一层面具,不知怎的带给郁溪一种感觉:那更接近真实的江依。
语文课课间。郁溪没想到有人来找她。
是上次那个鸡毛掸子头的女生,雇江依来帮她开家长会那个:“郁溪。”
郁溪走出教室:“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女生皱眉:“故意的吧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全校没人不认得你,才故意这么问?”
郁溪真不是。
她只是一心想脱离这里,走出大山,所以拼了命学习刷题,注意力从来没放在身边的人和事上。
只有江依,是个例外。
女生把一盒牛奶往郁溪手里一塞:“这给你。”
郁溪低头看着手里的牛奶。
牛奶这东西在祝镇算挺稀罕。不便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祝镇人没什么喝牛奶的习惯,因为没什么营养知识,饮食模式都是碳水加碳水。
女生说:“依姐让我给你的,她说你今天肯定没吃早饭,等下跑步没力气,先喝盒牛奶,不会胀肚子的。”
郁溪问:“她什么时候把牛奶给你的?”
“今天一早。”女生说:“她说自己现在还进不来,让我第一节课课间拿给你。”
“她说我是……”
“她的小妹妹。”女生凑近郁溪耳边:“她还说,我和她只是金钱交易的关系。”
郁溪红着脸后退一步:“她乱说什么。”
“我们本来就是呀。”女生笑嘻嘻的:“她还收了我一根棒棒糖呢。倒是你,依姐好像挺喜欢你的。”
郁溪下意识是问了句:“是吗?”
“可能因为你长得漂亮?”女生上下打量一番郁溪:“反正依姐那么漂亮,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指望。”
女生蹦蹦跳跳走开:“我先走啦,我同学还找我呢。”
站在走廊边喝奶的时候,难得来了一阵风,扬起郁溪额前的随发。
牛奶不如想象中那么甜,不过后味是甜丝丝的。仔细一品,甜里又泛着一点点酸。
郁溪现在心里的滋味,大概也差不多。
她在想,江依真把她当唯一特别的妹妹,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两节课后,体育高考时间到了。
校门开了,熙熙攘攘的家长涌进来。其实祝镇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不超过十个,可家长们平时从不关心孩子的成绩,反而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自家孩子能是那十分之一。
郁溪在操场上拉腿,在一堆家长里找人。
其实很好分辨,一堆灰扑扑的人群里,并没有一个妩媚而俏丽的身影。
如果江依在那里的话,她怎么可能看漏。
八百米跑一组一组进行的很快,等郁溪上跑道的时候,她在这一组五人里的最边上一个。
一扭头,正好可以看到校门口的方向。
她没在操场上找到的那个身影,此时也没出现在校门口像她奔赴而来。
江依没来。
“预备——”监考员一声令下,接着是一声哨响。
郁溪像一枝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早上喝的那盒牛奶,这会儿堵在她胃里发沉,拖着她一颗心也沉甸甸的。可高考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可能让自己出岔子。
她越跑越快。
闷热的天气里,她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