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东西在除祝镇以外的地方已很不常见——是一张存折。
只有在祝镇这种时间仿若凝滞的地方,人们因穷守旧,保留着古老的习惯。
江依抬头挺疑惑看了郁溪一眼。
郁溪问:“台球厅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江依怔了怔,小玫家里的事太麻烦,她还没空想自己的事。
“我是球儿姐嘛……”江依抽着烟慢条斯理的:“哪儿有台球厅就去哪儿呗。”她扬扬手里存折:“这你的?让我帮你保管?”
郁溪没答这个,反而问:“我之前让你跟我一起去邶城,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小孩儿……”江依微笑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跟你一起去邶城了?”
“那你去哪儿?”
“去哪儿?”江依偏着脑袋:“去一个不通4g网又有台球厅的地方。”
郁溪一愣:“4g网怎么了?”
“4g网没什么。”江依笑着说:“不过我是老人家了,喜欢古老的生活,比如祝镇,不就挺好?”
祝镇台球厅没了,不然,她还真打算一直在祝镇待下去。
郁溪说:“行。”
江依没明白:“行什么?”
郁溪说:“你欠上次那人多少钱?”
江依又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一般:“怎么又问这个?不是说了让你小孩儿别操心,姐姐很快就能还上了。”
郁溪努努嘴:“这是一万。”
江依看着她。
郁溪:“上次说了我帮你还钱,不管你欠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我帮你还。”
江依缓缓打开存折。
里面真是一万块钱,一个零头缀在后面,精确到分。
一笔一笔,郁溪一个未成年人,在祝镇这样的地方,不知存了多久。
江依把存折在手里掂了掂,小小一张存折变得沉甸甸的:“这是你存的学费?”
郁溪点头。
“那你把学费给我了,你怎么上学?”
郁溪轻飘飘说:“我不上学了。”
江依猛一下抬头:“你再给我说一遍?”
郁溪说:“我不上学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很聪明的,我打工帮你还钱……”
话没说完,一个巴掌落在了郁溪脸上。
江依气喘吁吁看着她。
郁溪捂着脸笑了笑:“你怎么跟当妈的似的,一听小孩儿要放弃学业,急得跟什么一样……”
江依说:“那是你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她真生气了。
郁溪看到她莹白的肩膀从绿裙子里露出来,在月光下微微发抖。
郁溪想换个话题:“你白天想跟我说的话是什么?”
江依笑了笑,轻佻而妩媚的:“其实我想问你,你行李收拾好没?”
郁溪一愣。
“你一周后不就要去邶城么?”江依笑着:“我有点等不及了。因为你一直缠着我……”
“很烦。”
郁溪看着江依:“你放屁。”
江依眉尾挑起来:“怎么不信?觉得自己挺有魅力?我告诉你吧,其实我都快三十的人了。”
她抽着烟睨着郁溪笑:“我们差了差不多十岁啊小孩儿。比如以你十八岁的年纪,看一个八岁小孩儿,你什么感觉?觉得特傻特烦吧?”
江依说着又笑了:“刚认识你时,我觉得新鲜,还有点儿意思。可现在我烦了,谁愿意天天给一小孩儿当保姆?”
江依把手里存折晃晃,很看不起似的塞回郁溪手里:“所以,你行李收拾好没?”
郁溪木木的看着江依的眼睛。
她觉得江依说这话挺鬼扯。
前段日子的相处,江依那些笑那些颤抖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是假的。
可现在,江依这些轻佻这些漠然这些不耐烦,也不是假的。
如果是,那江依的演技也太他妈好了吧?
郁溪深吸一口气:“你这样,不会是因为小武跟你求婚吧?”
江依笑:“原来你知道啊?”
“我是比你小。”郁溪说:“但我不傻。”
“你别这么看着我。”江依看着郁溪笑,桃花眼微眯着,红唇间的烟在睫毛前晕成一片茫茫的雾:“好像我对不起你似的。小武跟我求婚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说白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郁溪低头笑了下:“没有。”
那些飞扬的眉张扬的笑。
那些低语的时刻柔软的唇。
全他妈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好了吧。
反正你从来都这样,跟谁都轻飘飘,跟谁都不交底。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例外。
郁溪转身就走。
少年人的骄傲让她不愿在原地多停留一秒,走着走着,又跑了起来。
在陈旧的破碎的石板路上。
在冷淡的灰败的月光下。
郁溪越跑越快。
直到狠狠撞到一个人,两人都一个趔趄。
“对不起……”郁溪站定了才发现那人是周齐。
周齐揉着额头看着郁溪笑:“我就听我哥说你现在借住台球厅,看来没找错……”
“什么事?”郁溪气喘吁吁的,她现在的确是往台球厅的方向跑。
“我听说台球厅出事了,还有,”周齐腼腆笑笑:“我拿到高考卷子的标准答案了,明天一起估分么?”
另一边,江依回到出租屋以后。
舒星一下子扑过来:“依姐,你没事吧?”
江依笑笑:“能有什么事?”
她一张漂亮的脸完好无损,可舒星总觉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舒星拉她过来坐下:“依姐,真想不到你还能去干讨债这样的事儿。”
江依像在愣神,听她说话又抬起脸,俏皮的冲她眨眨眼:“想不到吗?”
舒星就笑了:“好像也能想到。毕竟是你嘛,什么职业你都可以的,对吧?”
江依跟着笑笑。
“舒星……”她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曾经优渥的生活,让她很难想象这句话竟是如此难以启齿:“你……能借我点钱么?”
舒星不过是个大二学生,可她家族有钱极了,是真正的千金小姐。
舒星一愣。
估计她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从江依嘴里听到借钱这种话。
江依勉强笑着。
那句话在心里又一次冒了出来:原来,这就是没钱的滋味。
舒星看着她的脸色问:“你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江依摇头:“我能有什么,就是想帮个朋友。”
舒星有点为难:“我是想借你,但是……”她坦言:“来祝镇以前,叶总交代过我,不要借钱给你。”
江依一愣。
叶行舟对她的防备,到这个地步了么?
她喃喃念了句:“为什么?”
这话显然不是问舒星,年轻的舒星不可能知道答案,她更像是自问,问自己如何让事情走到如此地步。
却没想到一个略显阴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因为怕你不回邶城了。”
舒星抬头,江依回头。
然后江依就笑了。
因为生活有时比电视剧更像电视剧,巧合得有些荒唐,比如刚刚她回头的时候,天边划过一道惊雷,照亮了叶行舟永远带点阴郁的脸色。
叶行舟生得白,一张脸其实挺年轻,有点眉清目秀的味道,但眉毛边一道浅浅的疤,她也没用遮瑕膏去遮,配合她的表情,整个人就显得阴阴的。
她永远穿一身黑色的长袖长裤纱衣,在最热的夏天也是,拄一根银质拐杖,像从什么符合东方传统美学的恐怖片里走出来似的。
所有人看到叶行舟都紧张,比如这会儿,江依就明显听到舒星在她耳边深呼吸了一下,带点儿怯意叫了声:“叶总。”
其实按舒星家族和叶行舟的关系,舒星叫一声“行舟姐”才正常,可叶行舟好像跟谁都没熟到那份上。
她也不对任何人笑,除了江依。
这会儿外面轰隆隆打起雷来,她笑着对江依说:“我想你了,所以我提前两周来接你回邶城,行么?”
就算她笑了,脸上那股阴郁的神色也始终没散,江依宁愿她不笑。
江依站起来看着她,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她说:“不行。”
叶行舟白玉般的一张脸上从来没什么表情,这会儿也只是眯了眯双眼。
“不行?”叶行舟玩味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然问:“上次你陪着去市里治伤那小孩儿,叫什么来着,姓郁?”
江依手指在背后蜷紧。
“你自己不是小孩儿吗?”江依说。
叶行舟干笑一声:“可我早就已经长大了。”
江依看着她不说话。
是,从客观角度来说,叶行舟早都已经长大了,强大到江依曾很难想象的程度,某种意义上,也强大到江依都害怕的地步。
“冉歌。”叶行舟又叫了一声,窗外又一道闪电照亮她阴郁的脸:“你非得跟我回去不可了。”
“因为,朵朵病了。”
叶行舟走近,掏出手机,给江依放一段早已录好的小视频,屏幕上的小女孩眉目清秀,对着镜头开心的说:“冉阿姨,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邶城呀?”
作者有话说:
叶行舟,一个永远自带出场特效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