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郁溪倏然睁眼,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拢在被子里,身边是江依熟悉的温度, 她整颗心变得像被芯, 软塌塌的, 粘出一缕一缕的丝。
可随即肩颈又紧绷起来。
想到昨晚那一场争执,虽然没有吵起来,却算是她和江依之间的第一次冲突。
原来江依不是没脾气的。
她小声叫了声:“江依。”
江依还在睡, 头缩在被子里, 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
郁溪的心又软乎下来:“我得回基地了,不然老头儿又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来逮我。”
江依:“嗯。”
隔着被子, 声音不真切, 听不出什么情绪。
郁溪轻手轻脚下床, 不想再吵她的觉。
心里想着,晚上下班后再过来一趟好了。
郁溪开车回基地,她走的早,穿过山间茫茫的雾, 还能赶上食堂开早饭。
她一走进食堂, 就看见陈文寻坐那儿啃一张油饼, 油饼得有他脸那么大。
郁溪走到他对面坐下, 敲敲桌子:“少吃点儿油炸, 小心胆固醇。”
陈文寻抬头瞥她一眼:“今天怎么这么关心我?一看你就没安好心。”
郁溪直接说:“我想辞职。”
陈文寻:“辞你个大鸡腿子。”
他连油饼都不放下继续吃,从心理上根本拒绝接受这件事。
郁溪把油饼从他手里摘出来, 一小块一小块, 从他没咬过的那边掰下来往嘴里喂。
陈文寻终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为什么啊?”
“山城这项目就像你以前说的, 不算什么挑战, 是在自我重复。可邶城那项目, 人事又太复杂。”郁溪睨他一眼:“相亲都给我整出来了。”
陈文寻说:“这就是全部原因?”
他看着郁溪,郁溪也看着他。
终于郁溪说:“我想和江依在一起,不想回邶城了。”
陈文寻:“郁溪你想想清楚你现在跟我说的是什么,人做事要考虑后果。”
郁溪动动眉毛,额上缝针的那道疤隐约可见。
其实她想说她从十七岁开始,做事就从不考虑后果,舅妈逼她退学结婚,她把啤酒瓶子往自己脑袋上砸的时候,要是她考虑后果,她就不敢了。
她考虑什么后果呢?她这样的人,从小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想要什么,只能自己拼了命的去争去抢,不顾一切才能一往无前。
所以她对待江依也一样,不计后果,把自己的未来和前途全押上去。
郁溪把油饼还给陈文寻:“老头儿,明明是你告诉我,要是只埋头搞科研,人生路走到尽头寂寞如雪。”
陈文寻:“我宁愿你寂寞如雪。”
郁溪:“你一辈子单身,就见不得学生过得比你好。”
陈文寻哼一声:“你要是真放弃了新项目,好不好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端起餐盘,撇下郁溪就走了。
郁溪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窗外朝阳冉冉升起,逐渐映亮蓝蓝的天。
陈文寻挺了解她的,做不成邶城的新项目,她表面再怎么云淡风轻,内心还是纠结,毕竟她从小的目标就是这个,这辈子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也都用来做这一件事。
如果天平另一端的砝码是其他任何,她都会毫不犹豫选航天事业,但现在,天平的另一端是江依。
江依是什么呢。
是她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束光,在她十七岁的盛夏,像场梦一般出现在灰扑扑的祝镇,照亮了原本茫然的前路。
上了一天班,陈文寻一次都没搭理郁溪。
唯独看郁溪把贺其楠支到别的研究员身边去打杂时,他鼻子里深深一哼。
郁溪瞥他一眼,看他茶缸里水没了,走过去:“老师……”
陈文寻端起茶缸转身就走:“你别叫我。”
下午下班的时候,郁溪往女更衣室走,准备换下制服,路上遇到两个同事,看见她挺意外的:“郁工今天不加班啊?”
郁溪:“嗯。”
她开车去山城。
冬天的太阳出来得晚,落山得早,沉甸甸坠下山头,很快天就擦黑,山路又如早上起了一阵茫茫的雾。
郁溪口袋里装着银行卡,想着待会该怎么跟江依谈这件事。
总之要先道歉,承诺以后再不任由冲动情绪发酵、说那样的浑话,然后再来谈她俩的以后。
横竖江依是不该再回邶城,去面对审视的目光和流言蜚语了。
郁溪把车停在小酒馆门口的树下,远远就看到酒馆锁着门,心想,江依今天打烊得好早。
是心情不好么?
然而当她顺着铁扶手上楼,走到二楼转角看到眼前一片黑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江依的出租屋那扇木门很旧了,如果屋里点着灯,灯光会从腐朽掉一点的门缝里露出来。
可今天怎么没点灯?江依不在?
她打开手机手电去翻门旁边的一个旧花盆,里面的花早就枯死了,和其他摔烂的花盆一起层层叠叠堆在那里,江依在里面藏了把钥匙,以防独居出门时忘了带,郁溪知道那位置,但未经江依允许从来不用。
今晚心底猛然升腾的惶惑,却让她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去摸钥匙,一颗心砰砰跳着。
“江依?”
这一声喊得徒劳,因为这间出租屋太小了,借着窗外的月光一览无余,没有人在。
郁溪按开灯,脸上表情像被月霜冻住。
江依走了。
眼前的情景她太熟了,她十八岁时江依突然消失后,那间小小出租屋也如现在这般。
本来就没什么家什的屋里现在更空,能带走的衣服和日用品全部带走。
柜子角落以前放着个行李箱,现在行李箱也不见了。
郁溪几乎是带着绝望的心情给江依打电话,在她心里这电话一定是打不通的,或者关机,或者不接——
她昨晚的莽撞和口不择言彻底惹恼了江依。
江依那样的人,离开了叶行舟后海阔天空,为什么一定要来受她的气呢?
她一个倔到从来不哭的人,这时却鼻酸得厉害。
所以当江依一声“喂”从手机里传来,带着点冷意,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双手一下攥紧手机,好似这样就能攥住江依不让她再跑似的。
“喂?江依?”
“嗯。”
“你在哪?你去哪了?”声音发哽。
江依那边顿了顿,声音放柔:“小孩儿,你哭了?”
郁溪兀自为自己过分激烈的情绪觉得羞恼:“没有。”
江依轻叹了声:“本想晾你两天,还是忍不住接了你电话。”
郁溪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江依对她还有那么点心疼,她就还有希望。
“你在哪?”
“邶城。”
“邶城?!”郁溪几乎要脱口而出:“是不是……”
是不是朵朵给你带了什么话,让你回去找叶行舟了。
但昨晚的争执警醒了她,她明知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一时情绪作祟,若真出口,一定又会伤到江依。
她忍下来,但江依太了解她,那端的声音已经带点不悦:“是不是什么?”
“没什么。”郁溪:“你在邶城什么位置?我来找你。”
本以为江依会拒绝她,没想到江依说:“好,我发个地址给你。”
郁溪惊魂未定:“你不会骗我吧?”
“我一个大人,怎么会骗小孩儿呢。”
“江依,对不起。”郁溪跟着放柔了语调,带着执拗的认真:“我不会永远当个小孩儿,做得不好的那些,我都会好好改、努力学。”
犹犹豫豫挂断电话,生怕江依从此隐匿于茫茫人海,又像十八岁那年一样没了音讯。
还好,江依信守承诺,很快发了个地址过来。
竟是一个小区地址。
郁溪风风火火开夜路回基地,陈文寻正一个人在办公室喝茶翻书,他年纪大了回宿舍也睡不着,就喜欢在这待着。
郁溪冲进来吓了他一跳:“我要回邶城。”
“好好好。”陈文寻立刻眉开眼笑:“你终于想通要做总部那项目了?”
“不是。”郁溪说:“江依回邶城了。”
郁溪用最快速度交接完工作,第二天下午出发,在邶城机场降落时已入了夜,她一下飞机就给江依打电话。
倒是打通了,但江依没接。
她心里悬着,打了辆车,照着江依给她的地址直奔而去。
听着深夜小说昏昏欲睡的司机一看她,立马精神了:“请问你是那女航天工程师么?”
“对对对。”郁溪说:“麻烦你把出租车当火箭开!”
下了车,她又从小区门口直奔江依给她的房号,按门铃的时候鼻子又一阵发酸。
她总觉得江依不会在。
把她随便骗到一个地方,耗了她时间,自己趁机消失在茫茫人海,叫她再也寻不到。
门内一阵拖鞋声传来。
郁溪空咽了下,几乎站军姿般的立正,浑身紧绷得肌肉发痛。
来开门的一定是张陌生的脸,温和的中年女人或神色好奇的十多岁小姑娘,看着她惊异的问:“你按我们家门铃干嘛?”
“江依?这里没有什么江依。”
防盗门打开的一瞬,暖黄灯光倾泄,模糊着温和,却又有不知藏在哪的锋利让鼻间酸意更深。
郁溪眼尾发红,看着眼前一张柔和清丽的脸。
江依穿着家居服,一点妆都没有。
看着她点了点头:“来得倒很快。”
郁溪开口,嗓子哽着:“我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嗯?我在忙,没留意。”
江依看她两眼,把她拖进屋。
环视一圈,温馨家常的陈设,和江依曾住过的豪宅碧云居很不一样,和她在山城的出租屋也不一样。
郁溪问:“这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