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主持人收到指令, 笑容满面步上前来。
郁溪轻瞟身边的舒星,一手轻拽红色丝绒布,眼底闪着异样兴奋的光。
同她一起拽着丝绒布另端的是一位白须老者, 郁溪对他样子有点印象。江依爱画, 但因她不喜欢不怎么与她多谈, 但偶尔江依浏览新闻时,她多少会瞥到两眼。
白须老者是位著名画家,年事高后作品少了, 却因泰斗级的身份, 对其他画作的评论一言九鼎。
舒星悄悄打量,知道自己新作如得到他肯定, 将来她在国内画界的发展, 将会如日中天。
主持人:“那么现在, 让我们迎来最期待的时刻——”
老者对舒星颔首,与她一起轻掀丝绒布,郁溪几乎是下意识的撇开眼。
那浓烈冲撞的色调,几乎像横冲直撞的卡车闯入她眼底, 传来一阵剧烈刺痛。
让她想起并不快乐的童年。
她妈并非所有时候都是疯的, 有时也会在那间低矮瓦屋里画画, 春天或秋天的时候, 外面是淡雅的绿, 连绵的雨,连这破败的小村也被拖入无边的温柔。
小小郁溪在门边偷瞧, 光透过天井洒进来, 那女人穿白裙的背影美得惊人, 在虚虚光晕里也透着温柔, 郁溪被这样的场面蛊惑, 鼓起勇气进去:“妈妈……”
却被女人一把推倒在地,转眼瞪她,眼底是炽烈又疯狂的光:“哪来的野种?连你也要破坏我的画?”
郁溪有次摔得狼狈,头撞在柜角,一阵暖意涌来,那时她已知道那是血,顺着额角淌过,沾染她睫毛,让她半边世界变为赤红,连带着画板上那本就浓烈的撞色,看起来更加古怪。
郁溪怕那些画,也恨那些画,在她心里,是那些画抢走了她妈妈。
更别提她妈每次疯起来的时候,外婆抹泪求人拿绳子来捆,她妈在木板床上挣扎发出小兽般的嚎叫。
村里人总是看着那些画摇头:“能画出这些东西的人,精神能正常?”
现场一片惊叹和掌声,把郁溪由往日思绪拉回画展现场。
舒星过往的画没引起郁溪强烈反应,就因为她用色淡雅,春风化雨的感觉一如她本人。但郁溪不算很懂也能瞧出,那些画不具灵魂,不算最上乘之作。
舒星之前在国内新锐画家里小副盛名,多半还是托赖于她家世,找了不少艺术家给她抬轿。
这次她风格大变,算是突破自我,一揭幕,立刻引起现场兴趣。
舒星却带着一贯谦逊乖巧的笑,半掀眼皮,手指绞缠的偷睨着白须老者。
这位泰斗级画家跟以往那些不一样,不是她家奉上几件艺术品就能收买。
终于老者清清嗓子:“这幅画创作语言独特,细看又极尽精微……”一片溢美之词。
舒星肩膀舒展,笑盈盈望向郁溪。
她的前途,稳了。
等人群赞美够了,终于从这幅画前散去,舒星贴过来想挽郁溪胳膊,郁溪不着痕迹抽走,像是顺口问道:“这幅画哪来的灵感?”
舒星笑着含糊过去:“有一定生活阅历后,就想往抽象这块挑战了。”
郁溪掏出手机:“我能拍张照么?”
舒星挑唇:“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对我的画感兴趣。”
又过了一会儿,郁溪问舒星:“我有两个朋友在附近,能邀她们一起过来么?”
舒星这次个展做了网络推广,在年轻人里也算引起小小热议,不过她这样做只为了攒人气,邀请函发的极严,有那么点“一票难求”的意思。
这时她对郁溪弯着眉眼,俏皮道:“你的面子,我当然要给。”
眼尾瞥到郁溪带着两个人过来时,她正接受一位艺术家祝贺:“还这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恐怕难了。”
清妩声音传来,淡得像一阵桃花风,丝毫不刻意卖弄风情,单单咬重音的方式就让人觉得话里带着钩子。
舒星一怔。
她全没想到郁溪邀来的朋友是江依,而目光投过去,江依身旁的人更是让她变了脸色。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指尖都在颤,张口质问:“舒星,你为什么要剽窃?”
舒星家人围过来,她爸和表哥作为成功商人自有股压人的气势:“小姑娘,话不可以乱讲,要吃牢饭的。”
舒星她妈搂着她安慰,雍容华贵的模样,怒视着女孩。
一家人的围攻,顿时显得女孩势单力薄。
江依轻扶那女孩的肩,像后盾:“别害怕。”
女孩定定神:“我叫杨蓁,十八岁,在美院读大一,我为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负责。”
“舒星这幅画,是剽窃我的作品。”
现场有人开始录像。
舒星神色委屈:“上来就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郁溪想,要不是她知道背后那么多事,还真有可能被这样的神情蒙骗过去。
江依接话:“证据自然有。”
整件事说来也简单,杨蓁是从小镇考来美院的艺术生,一穷二白没背景,她的画被舒星看上,作为跟导师关系很好的美院毕业生,舒星想进美院画室很容易,她拍下杨蓁的画,回自己工作室进行了微妙的“再创作”。
她这会儿反驳得理直气壮,无外乎是因为美院大一还是打基础的时候,杨蓁那些抽象画全是她自己兴趣,不会当习作提交老师。就算事情曝出来,创作时间孰先孰后哪说得清?她大可以说杨蓁剽窃她。
但到底心虚,不想让这幅画被更大范围的人看到,邀请函卡的极严,让她在小众高端艺术圈扬名立万就够了,这幅画她也不打算卖出,往后只说自己收藏再不示人。
唯一没想到一点,江依说:“我是杨蓁的资助人。”
从郁溪这件事上,江依发现了多少有天赋的女孩被埋没于山村小镇,拿回她的钱后,便开始了大范围的资助。
她爱画,也有数名艺术生获得她资助,其中杨蓁是她最看好的一个。
很像她最喜欢的画家釉迩,天赋像火一般灼灼燃烧,挡都挡不住。
还未入圈的年轻艺术家想卖出作品很难,所以舒星想当然以为,杨蓁那些画全然只是练习,这时江依却掏出手机给她瞧:“看一眼上架时间。”
舒星脸色变得更难看。
江依道:“当初釉迩的画因太新锐不被国内接受,也是先在国外火了再传回来,记得吗?”
江依找了她拍戏时结识的一家丹麦小众画廊,把杨蓁的画上架寄卖,时间为大半年前。而舒星这幅画刚创作完不久就拿出炫技,厚厚的颜料层内部未完全干燥,高人一眼便能看出两人作画的先后顺序。
这是一个局。
让舒星以为江依和叶行舟复又交好,郁溪冲动伤心,自己有可乘之机。
郁溪必须混入今天这画展,拍下画作后发给等在外面的江依,确认是剽窃后,让江依和杨蓁来当众揭穿。
这还是因为舒家势力大,若提前暴露,总担心他们有斡旋的余地。
江依说:“我已报警,你去偷拍时能完美错开杨蓁在画室的时间,恐怕跟杨蓁室友有脱不开的关系。”
警察查起舒星的手机,还会查出另一件事。
对江依大规模网暴的背后策划者,正是舒星,若不是有剽窃杨蓁这事败露,以舒家势力,恐怕她们永远找不到机会去查舒星手机,让她与网暴执行团队的联络成为实质证据。
一场本欲捧红新锐画家的个展,变成了一场警察来带人的闹剧。
郁溪跟着江依从展厅走出时,江依望一眼街角,一位白发老人正登上一辆豪车。
郁溪:“你认识?”
那是方才跟她搭话的老人。
江依摇头:“不算认识。”
严格说来,她与这位老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场聚会,神秘的老人是令叶行舟都毕恭毕敬的存在。只是提及叶行舟总令郁溪不快,她压了下去。
没想到郁溪主动提:“那个,叶行舟……”
江依眼尾睨着她。
“出院了么?”
“我不知道。”
郁溪讶异:“不知道?”
她和江依几天不联系,江依每天往医院跑,固然是为了做戏给舒星看。但郁溪想,江依对叶行舟的关切也是真的。
“我为什么应该知道?”江依淡道,眼神顺着春风飘远,落在路边卖水果的小摊:“吃橙子么?”
“哈?”
江依带着她走过去,手背在背后,神色柔婉又认真,仔细对着一堆水果挑挑拣拣,郁溪被她模样打动,却又总因舒星和叶行舟的事走神。
“吃血橙好吗?看着新鲜。”
“哦,好。”
她无可无不可,江依拣选着称了几颗,又找老板买了水果刀和湿纸巾。
找了张长椅,在血橙皮上轻轻划几道,坐在路边悠悠然剥着橙子。
郁溪被她闹得不明所以:“喂,江依……”
江依把一个剥好的橙子塞她手里:“吃吧。”
她只好拿起咬一口,就看江依拿湿纸巾,一根根慢然擦过白皙纤指,过分的美引来春风戏耍般拂乱她的发,她就在这阵风中偏头问:“知道人的心脏有多大吗?”
“就你手里橙子这么大。”
郁溪低头看一眼手中血橙,橘瓣组织渗出暗红汁液,当真鲜血似的,郁溪:……
故意整她?
江依笑得肩膀轻晃,像溪边一株葳蕤的植物:“好了,小孩儿。”她微敛眉眼的笑意,柔和注视郁溪:“我是想说,人的心是很小的,装不下很多东西。”
橙汁漫过郁溪指尖,被阳关晒得发黏。
江依从她手中接过橙子,暂且搁在一边橙皮里,牵过郁溪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放进嘴里,舌尖轻舐指腹。
那阵触感直窜脊背,像黏满四下乱飞的蒲公英种子,痒得人抓心挠肝。
春日午后,阳光第一次露出晒人的意味,街道上少了怕晒的行人,路边长椅也显出静谧,树影投下来,落在江依脸上变成诗,随风轻轻一晃又变成画。
江依抽张湿纸巾,把她手指上还残余的橙汁擦干净,笑牵起贴在自己胸口,一双桃花眼那样通透,藏着山川湖海对她道:“过去纠缠的人和过去纠缠的事一起,我早就放下了。”
“你猜现在这里只能装下什么?”
郁溪指尖微蜷,说不上那跃动的心跳是来自指端还是自己胸腔,她说不出那渴盼已久的答案,但那双缱绻的桃花眼对住她,不允她漏掉这一题。
江依让她看清楚、想清楚,如现在映在她瞳仁里的只有郁溪。
她的心底也是同样。
接着,一个柔柔润润的吻贴了过来,带着弥漫的花粉味道。
郁溪第一反应竟是本能想挣,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吻,江依手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捧起她脸不让她逃,指尖传来刚剥完橙子的清新香气。
无边的温柔溺死了一切冲动和别扭,待江依轻轻放开她后,郁溪蔫头搭脑道歉:“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