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洌……知道所有的事吗?
贺彰明心头微颤, 难以置信。
那时候,无论是最终松口出席新闻发布会,还是慈善晚会破局时没有一上来就要求冷翡玉关掉直播。
贺彰明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够被荀洌看到。
哪怕只是从新闻里看到, 从路人闲聊中得知。
哪怕从这些渠道, 荀洌只能知道最粗浅的表象,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这么做。
只要荀洌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并没有因此放弃,知道自己依然很在意他, 那就够了。
贺彰明的要求如此之低, 以至于乍一看到《财经证券》上那段含蓄而热烈的文字时, 他高兴的直接在属下面前失态。
喜极而泣。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奢望太多, 每日反复告诫自己, 荀洌只是在做一次没有谎言的公关而已。
可是,现在却有个人这么说。
——他知道的哦。
——他其实一直都很关心你哦。
贺彰明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痉挛似的微微抽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摇了摇头, 说出来的话又干又涩。
“没必要。”
“荀洌没有做错什么, 他没必要愧疚。”
徐慕颜眼眸微眯。
贺彰明阖着眼, 他却仿佛看到了他眼睑之下那双失神的凤眸。
“不是这样的吧?”
他语气微变,带着一丝暧昧不清的诱导。
“经历了这么多事,贺先生难道就不觉得, 很委屈吗?”
贺彰明掀开眼皮,反问:“委屈?”
徐慕颜轻轻的笑出了声。
“贺先生,你是堂堂贺家主事人, 富可敌国, 权势滔天, 这世界上没什么是你得不到的。就算不提这些,以你强势、霸道、冷酷的行事风格,你也很难像普通人一般委曲求全。”
“这样的你,居然会为了一个人不断让步,你付出了很多,他却一直枉顾你的爱意。明明怀上了你的孩子,不但不告诉你,还一个人悄悄躲了起来,甚至一度还想把孩子拿掉——这一点,大部分普通男人都不能接受,更何况是你呢?”
他注视着贺彰明,唇角勾着,似笑非笑。
“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贺彰明眉头紧皱,面沉如水。
“你说这些,想表示什么?”
徐慕颜眨了眨眼:“没什么啊,就是从中立者的角度评价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我觉得你付出了很多,得到的却远少于付出,看起来像个大冤种似的。而且——”
他顿了顿,摊开手,端详自己骨节分明的手背。
“而且,荀洌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愧疚吧。”
他明明是站在贺彰明的立场说话,可贺彰明面上的阴沉不见减缓,反而愈发冷峻。
沉声道:“你错了,我喜欢他,我为他付出,那是我单方面的选择。我虽然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回应,也在努力争取他的回应,但我从来不觉得他应该理所应当的接受我——我不委屈,更不希望荀洌有什么愧疚。”
不委屈。
最多,只是会有一点点难受而已。
徐慕颜挑了下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如此。你俩还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哈。”他轻嗤一声,垂下头拿着茶杯盖拨着杯子里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但是,荀洌确实认为他需要补偿你——他主动联系《财经证券》主编,亲自把伤口撕开,暴露到所有人眼下。你应该很清楚,那篇采访稿对荀洌本人的名声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吧?”
贺彰明眉间微动,一时缄默下来。
徐慕颜瞥他一眼,淡淡道:“很多人羡慕他‘父凭子贵,攀上豪门’,也有人笑话他,好歹也是个高颜值王老五,怎么为了钱和权势,就当起贺先生的舔狗了。”
贺彰明沉默半响,再开口时,嗓音有点儿颤。
“前十分之九,是商情评论和预测,半篇逻辑缜密、文笔斐然的营销神文写尽了贺家金融的优势。后十分之一,他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近况,自然而然的……就把深陷舆论的我给捞出来了。”
“他躲了那么久,无论是丰晁老总亲自质询,还是我以新中心区的项目相逼,他都置若罔闻,绝不露面。可当我被人泼脏水的时候,他却愿意站出来,澄清我的污点,还安慰我保重身体。”
贺彰明嗓音低沉,像是正在演奏中的大提琴,悠扬而沉郁。
“所以……我想……他也是喜欢我的。”
徐慕颜拨弄茶叶的动作一顿,挑了下眉:“你还挺得意?”
贺彰明一怔。
徐慕颜拿起茶杯盖,探舌舔去了上面残留下的几片湿润的茶叶,一边放在舌上咀嚼,一边靠倒在沙发里,仰头盯着天花板:“一个对世界满怀恐惧的人,做好了一辈子远离心上人的打算,他瞒着所有人,收拾好了行李,一个人默默的离开了。”
徐慕颜仿佛一个主刀医生,拿着手术刀一点点的剖开荀洌的思想。
他的声音也如同站在手术台上医生一样,缜密,冷静,不带丝毫个人感情。
冷静到残忍。
“分别的时间太短暂,短暂到不足以让他彻底忘记对方,可这时,无辜的心上人被人构陷,他觉得自己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贺彰明,你说,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让你保重身体,不要太思念他呢?”
“够了。”
贺彰明呼吸沉重的打断了徐慕颜,豁然起身,几步跨到休息室门口,不假思索的握住了门柄手。
指尖触到比体温低的多的金属门柄时,忽的微微一惊。
他顿住脚步,扶着门柄站了几秒,
冰冷的触感让气血涌动的身体渐渐冷静下来。
他转身,冷冽的目光穿过大半个办公室,落到徐慕颜身上。
徐慕颜与他对视。
半响,眼一眯,脸上的残忍之色逐渐隐没,被一贯以来的流氓似的痞气取代。
眨了几下眼睛,莫名道:“怎么了?”
“刚刚,你在做什么?”
贺彰明盯着他,声音低沉且危险:“让我怨怼他,又要我疼惜他?”
他松开门把手,转身,一步步走到徐慕颜面前。
长臂一伸,攥住了徐慕颜的衣领:“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彰明的力道很大,没有半分收敛,徐暮颜被衣领勒着脖子,小麦色的脸庞很快涨成了暗红色,看着难受极了。
他却浑不在意,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有点变形的笑。
“啊……是我小瞧你了,还当你们这些富二代绣花枕头一草包,什么敏锐的洞察力、精准的判断力都是吹出来的,没想到还真这么厉害。”
贺彰明戾气更重,手臂用力,直接把徐慕颜从沙发上提了起来。
冷声道:“你倒有什么目的?”
徐慕颜呼吸不畅,脸颊由红变紫,双手本能的抓住贺彰明的手腕不断推搡,但贺彰明如铁筑一般一动不动,根本不是他能够撼动的了的。
他不明白,自己天天健身,多少也是个雄壮的男人,怎么会被看起来差不多的吨位的贺彰明一手挟持住?
再这么下去自己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徐慕颜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恐惧,强忍着不适勉强开口:
“不过是——确认你的真心而已!”
贺彰明怔了怔,手下稍松。
徐慕颜立刻趁这个机会挣脱开来,卡着脖子疯狂咳嗽。
“是荀洌要你这么做的?”
贺彰明眉头紧锁,盯着徐慕颜沉沉的问。
徐慕颜弯腰咳了好半天,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他拿起茶杯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茶,哑着嗓子大笑两声:“当然不是,只是我自己好奇而已。”
贺彰明冷着脸,悬在身侧的手再一次攥成了拳头,手臂一抬,挥起拳头就朝徐慕颜砸过来。
这一回,徐慕颜早有准备,他往右一闪,堪堪躲过,但贺彰明一击不中,又有第二击、
第三击,每一招都衔接的十分流畅。
徐慕颜左躲右闪,越来越支撑不足,终于在某次闪躲不及,被贺彰明一拳打在了下颚上,痛苦的捂着伤处倒在了沙发上。
贺彰明郁火难消退,揪起徐慕颜的衣领就要继续揍他。
就在此时,休息室的大门被人从内打开,荀洌出现在门后。
贺彰明一扭头,就看到他那张冷若冰霜的俊美脸蛋,手上的动作立刻僵住,只有徐慕颜还在哎呀呀的叫唤着,痛苦的呻吟混杂着喋喋的咒骂,让整个场面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你……”
贺彰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看自己把徐慕颜按在沙发上准备胖揍一顿的姿势,深吸了口气,收回压在徐慕颜身上的右腿,直起身子道:“对不起,吵到你了。”
荀洌冷冷的盯着两人,一言不发。
贺彰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琢磨了一下刚才那一幕画面不至于引起误会,遂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一边向荀洌靠近,一边试探性的问:“你……休息好了吗?什么时候被吵醒的?”
荀洌那双浅色的眼眸没有丝毫睡意,像两汪清可见底的泉水,清晰的映着贺彰明的倒影,清澈又漂亮,显露出一种无基质的美丽。
但贺彰明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沉,浮起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此时,徐慕颜还有些沙哑的声音飘了过来。
“贺先生,这是个老医院了,当时建着建着经费不足了,办公室比较简陋,这休息室呢,还是前任院长单独请人做的一个隔间,这墙啊,门啊,隔音效果也不是很好,关不关其实没啥区别。招待不周,见谅啊贺先生。”
贺彰明一愣,目光落到徐慕颜那张明显青了一大片的脸上。
“这么说,一开始你被夺了手机,那一嗓子就是故意的?”
贺彰明咬着后牙,从嗓子里逼出声音。
徐慕颜抓了起烧水壶,用不锈钢外壳当镜子使,一边仔细观察自己脸上的嗓子,一边吸着冷气感慨道:“下手可真重啊。”
说罢,他抬起头,朝着1一挑眉,不怀好意的笑道:“这你就冤枉我了,我那时可是真的猝不及防,连胜纪录就这么被断了,我真的很心痛的好吗。”
贺彰明咬牙,心里气得要死,却不能在此时流露分毫。
大脑高速运转,开始疯狂回忆这期间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然后无奈的发现,自己确实说了很多不希望被荀洌知道的事情。
荀洌站在那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投注在贺彰明身上清清冷冷的视线却犹如一道坚韧的丝线,在贺彰明的心脏上缠绕,拉紧,然后陷入组织之中,以最大的力道和最小的接触面,把心脏切割成一块块烂肉。
贺彰明闭了闭眼,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扯了扯嘴角,看着扶着门柄的荀洌,努力克制着语气的惨然:“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说吧,不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先出来吧。”
荀洌眼睫一垂,推开门缓缓的走了出来。
贺彰明面容僵
硬的等待着他,就像在等待一个审判自己的法官。
还在“哎哟哟”检查伤势的徐慕颜瞥见荀洌,眉梢一扬,指着自己脸上的青紫告状道:“荀哥,你瞧瞧——瞧瞧他这人把我打的,哎哟,好痛好痛,这没个两三天铁定好不了吧,这还不得赔点什么医药费、这精神损失费?”
荀洌没吭声,掠过贺彰明身边的时候,贺彰明忍不住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叫道:“荀洌,我……”
荀洌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一个反手就推开了贺彰明。
贺彰明心下一沉,无法控制的升起几分挫败之感。
徐慕颜抓着烧水壶,一张狼狈不堪的脸上纯纯是看热闹的模样,还看的特别开心。
可谁都没想到,荀洌与贺彰明擦肩而过后,并没有直接离开。
反而一脸阴沉的继续朝徐慕颜走去。
徐慕颜研究了好几年的临床心理学,对如何通过人类微表情判断他的心里状态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是十拿七稳的。
一看到此刻荀洌冲着自己来的这幅表情,心中立刻感觉不妙,赶紧放下烧水壶,若无其事的讪讪笑道:“唉,都是熟人,赔偿什么的就算了吧。我猜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估计我爸今天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交流完了,记得把门给带上,那我就先不打搅了哈。”
他语速飞快的说完这些话,挥了挥手,缩着脖子就要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偏偏荀洌又正好挡在徐慕颜离开的必进之路上,两人靠近之后,他打着哈哈,点头哈腰的想侧着身子准备离开。
荀洌却在此时有了动作,捏拳侧手一捅,直接怼到了徐慕颜腰侧,且力道十足,不带任何犹豫。
徐慕颜“嗷”的一声就朝一旁倒去,胳膊在空中挥舞着勉强抓到了旁边的柜子,但头却哐地砸在了柜门上,发出了听者痛心闻者流泪的骇然声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还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贺彰明听着都惊了,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根本不明白荀洌这是要干什么。
他那一拳头,如果是砸在自己身上,自己还可以理解一下,他怎么突然就对徐慕颜动起手了呢?
徐慕颜同样不理解,他捂着脑壳蹲到地上,痛的连泪花都飙出来了:“荀哥,你干嘛突然揍我?”
荀洌无动于衷,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冷笑道:“控制别人的情绪和思维,很好玩是吧?”
徐慕颜揉脑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望向荀洌。
他蹲在地上,荀洌却是高高站着,从这个角度,徐慕颜只能看到荀洌紧绷的下颚。
视线下滑,徐慕颜看到荀洌那双紧紧捏着的手,手背青筋绷起,还在不断的轻轻颤抖着,显示出主人滔天的怒意。
徐慕颜低下头,无声的笑了笑,最后揉了一把剧痛的脑袋,然后扶着柜子站起了身。
“荀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他不再喊疼了,受伤的下颚明显肿了起来,他每说一句话,都会牵扯到疼痛的肌肉,龇牙咧嘴,表情丑陋:“什么控制情绪?我不过是为你抱不平而已,根本没做什么啊?”
荀洌冷冷的盯着他,清冽的声音如冰泉似的渗着刺骨的寒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从心理学上来说,这叫投射性认同,煤气灯效应吧?”
徐慕颜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眉眼之间流淌的全是意外之喜。
荀洌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笑,只是满心愤怒的瞪着他,攥紧的拳头痒的厉害,很想再来一次痛快的摩擦。
贺彰明也察觉了不对,走到荀洌身边,伸开五指握住了他的拳头,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被他这么温柔的对待,荀洌微微一僵,心中的怒火
不但没有缓和,反问愈发的高涨。
徐慕颜笑到快要喘不过气了,才停下大笑,摇着头呼吸急促的说:“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我懂了,我终于懂了!”
荀洌看疯子似的看着他,冷冷道:“少在这里装神弄鬼,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今天就别想从这里离开。”
徐慕颜还在笑,闻言,痛快的笑声微微变调,变成了一声大大的嘲笑:“唷,我好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