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为,许祥就是她可以随手摘下的月,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动摇了。
行刑完毕。
许秉笔看完了笔录,沉吟不语时,一旁的内侍忽然躬身行礼,口称:“给女尚书请安,杜尚仪淑安。”
许祥闻言回过身,先是见到杜月婉,刚要一同行礼,就望见她身后、只露出了一半踪迹的公主。
他神色一滞,还未开口,便见杜月婉抵了抵唇,轻轻摇头,跟四周的内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众人称是,不多时,便一一退出。
室内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让开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许祥低下头,极为恭敬地跪下行礼,向天家的金枝玉叶道:“奴婢向殿下请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红,她盯着许祥,脸上是一种很迷茫、很懵懂的复杂神色。她提着裙摆,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来,许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凛之气,但此时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觉到血肉溃败的污浊腥甜萦绕在他身上。
她道:“许祥……”
许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话停顿了很久,“你杀过许多人吗?”
许祥沉默片刻,如实道:“奴婢刑杀过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紧紧地攥着手绢,她又说:“他们都是死有余辜对吗?”
许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还是没有丝毫掩盖,很平静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还有冤杀。”
孟摘月的眼眸睁大,她难以置信——许祥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冤杀”这两个字,他不会为之惭愧吗?他不会夜不能寐吗?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们……”
许祥不再说话。
有些冤情是必须要存在的。舍小而顾大,就算是圣贤如太后娘娘,也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他们这些为政治清明而献身的人,无论是名留千古的文吏,还是会被口诛笔伐的宦官,都已经不是最初的理想主义者了。
但公主还是。
她的脑海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围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许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这些事了?本宫收留你的,本宫不嫌弃你,你不用再在这种地方办这些……这些很脏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后会同意的,母后都说过不阻拦我的——”
她的手那么僵硬,手心凉飕飕的。
许祥没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觉得他都没有考虑,根本不需要做选择地说:“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爱。”
孟摘月怔怔地看着他。
所有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验着她纯粹的善良,考验着她天真的喜爱。
孟摘月的眼底已经湿了,她盈着泪,紧紧地抿唇,而后又问他:“本宫给你的扇坠子……你带着吗?”
许祥道:“奴婢微贱之身,怎么配将公主的东西带在身边。”
他说得那么轻易,声音清透悦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缓缓移开。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来越难以平稳,最后才开口道:“许秉笔。”
许祥低眉:“奴婢在。”
“你为什么完全不考虑本宫呢?”她问,“抛去身份、抛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别、抛去三纲五常和那些规矩,只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我就那么不值得考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已经有些颤抖。
许祥能听到她喉间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泪。
如果这并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个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话,他或许还会停留一下身影,递给她一块手帕。
可这是昭阳公主,他的手帕在她身边,连为她擦拭绣鞋都不配。
他说:“奴婢不是男子,只是个残缺之人。”
孟摘月的脸庞上还带着湿润的泪痕,她的声音哑了哑,双眸望着他的面庞,喃喃道:“本宫……本宫有过驸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样的。”许祥道,“公主,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孟摘月半跪下来,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烂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气缭绕。“你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这么流着眼泪,这么声音沙哑,他却不能抬起眼,不能与她四目相对。
许祥道:“奴婢是真的残缺了。但您……只是遇人不淑,殿下永远是完璧,不会因为别人而有瑕。”
孟摘月缓缓地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顾忌地让地面弄脏裙子,伸手捂住了脸,那股如洪水涌来的伤痛包围着她。孟摘月终于在男人的口中得到关于“贞节”的第二种看法,终于在封建观念的壁障里寻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这利器却先扎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面前流泪,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着孟摘月的臂膀,为她擦拭脸庞上的泪痕。
许祥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最后还是落了回去。
大约过了片刻,孟摘月借着月婉姑姑的支撑而起身。她眼眶通红,唇上印着一层齿痕,只看了许祥一眼,扭过头道:“你说你不配,其实只是不愿。许祥,本宫告诉你,这天底下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
“与你相比,残缺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羞辱绑架于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说完了这些话,提起裙摆,转身离去了。
许祥终于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