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家,能略微认识几个字,已经算是不错了。”董灵鹫道,“看得不会又是《女则》、《女训》吧?”
女孩儿的手纠结地握紧在一起,垂着头不敢回话。
董灵鹫又笑着说:“没关系,你进宫来,我教你读书,就当作……当作公主的伴读吧。盈盈比你大几岁,如今在大理寺随王先生修撰律法,你不必去大理寺,就在宫里跟女尚书读书、写字,不过这样的话,你这婆家祖奶奶大概就不喜欢你了,愚昧笨拙,夹缝求存,容易摆弄,才是众多弱势生灵得到宠爱和好处的求生之道啊。”
她感叹似的这么说。
室内静寂无声,卫老夫人的鼻尖已经沁了汗珠,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思已经联结到了前朝,推测出今日这一出估计少不了前朝的因果。
董灵鹫继续问:“你愿意吗?”
女孩儿的脸上也明显见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声音有点哆嗦地说:“我……我……”
她偷偷地看向卫老夫人,老夫人却不敢有什么明确的表示。董灵鹫既然多问了这一句,就是问她自己的意思,一旦老夫人有什么明确的指使,都有可能会让董太后不悦。
见祖奶奶没有任何提示,女孩儿又大着胆子鼓起勇气看了看董灵鹫,她这么近的距离直面对方,不禁呆了一刹,然后牙齿打架似的说了一句:“……愿、愿意……”
董灵鹫微笑着看她,点点头。
女官上前,将女孩儿扶起,领在手中,带到董灵鹫身后。
这套流程太熟练,看得卫老夫人齿根直泛酸——她这是来干什么来了?怎么说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这就把我孙媳带到宫里上学去了?
老夫人心中思绪万千,百种情绪交杂,混乱地回想着。
董灵鹫又喝了一盏茶,跟她闲话家常,大约到了临近日暮之时,两人在后宅与众女眷用过了膳,董灵鹫终于等来迟迟不露面的卫泽方。
卫大夫将董太后请进堂中议事,留下女官和他在朝中亦有官职的儿子,陪侍了一整天的卫家女眷尽皆退出。
日暮余晖,昏沉的金光洒落在阶陛之上。
卫泽方俯身向她行礼。
董灵鹫立在正中,手指落在瓷器的盏盖上,手指抚摸着细腻的茶具表面:“你倒是能忍。”
“太后娘娘——”卫泽方加重了语气,“老臣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娘娘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此事非老臣纠缠不休,而是于天理不合,于人伦道义不合啊!”
董灵鹫等了他一日,已经失去耐心,声音泛着凉气四溢的凛冽之感:“什么是天理伦常,什么是人伦道义?别拿那些场面话教我犯恶心了!”
她跟郑钧之既不是亲戚、又各自并无家室,能让卫泽方拿这八个字说嘴的,只有两点。
“你是觉得我一个女子,行事不羁,不乖乖守寡,就是淫/秽放/荡,还是觉得我为长不尊,贪恋青春?”她将这两点切实地说出来,省去卫泽方质问她的时间,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条,“又或者,你是觉得,先圣人碰过的女人,就应该被包装成一种贞洁象征,供人参拜,但凡有丁点染指,都是对先圣人的挑衅?”
说到最后,董灵鹫几乎因为这份可笑湮灭了怒火,语气复又沉缓。
“这不是对先帝的挑衅吧,”董灵鹫看向他,“是对你们。我发觉有时候人很有意思,对这种事情格外能够感同身受,为之愤慨。”
“娘娘!”卫泽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卫大夫,你这把年纪,哀家可不忍心。”董灵鹫说完,一旁的女官内侍已经上前搀扶。
“娘娘,老臣对先帝至忠之心日月可鉴!对娘娘敬佩之情天地可表!但您……您终究是女子啊,此人荒唐至极,祸乱宫闱,众人都心知肚明,哪怕不十分准,也有八分把握。就算不曾取得罪证,可这、这种事怎么能够让朝野上下,都忍得下来呢!”
卫泽方越说越激动,最后老泪纵横,若不是周围内侍搀着,简直要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与之相应的,是董灵鹫突如其来的平静,她在听到“终究”两个字时,就已经习惯到免疫了。因此她反而怒意消散,随意地转着手里的红珊瑚手串,立在屏风之前,抬指抚了抚上面的绘着的青色远山。
董灵鹫淡淡地道:“可哀家让你们忍。”
卫泽方望着她的背影,颓丧地倒了下来。
堂外寒风潇潇。
“哀家若在这里逼死你,朝野上下定然激愤,但你想撞柱而死,周全御史台之名,也得想一想老夫人的年纪。”董灵鹫转过身,垂眸看着他,“卫大夫,我记得在我参政的第一日,你就嚷着前朝后宫要泾渭分明,甚至上书过让先帝废后……这多年来,你劝阻我的事,大大小小,为数不少,可有做成的吗?”
她上前几步,亲手将卫泽方扶了起来,话锋一转,忽然道:“你的长房孙媳钟灵毓秀,哀家把她接到身边,亲自教导她几年。”
卫泽方的手猛地叩紧。
“希望她能……真有个好前程吧。”她说。
作者有话说:
上联:慈爱垂悯爱护百官,下联:英明神武天下典范。横批:给我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