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以为朝阳不愿,只是明知上皇担忧女儿后半生需仰仇人鼻息,为她铺垫后路的妥协,但直至山陵崩前夕夜诀,已经不再年轻的她权倾朝野,却跪伏在御榻侧,泪如雨下,他才晓得她从前不愿意对人言明的少女心事。
“人生不过百年,哪里有这许多闲气可生,阿冕就算是尚主也未必不能入朝做官……”
圣上瞧了瞧她,忽而无奈,叫侍女过来给她拿帕子,“你看看,今天也算是你的好日子,朕随口两句便将你惹哭了,妆都花掉,如何见人?”
朝阳随手拭了眼泪,虽然眼眶略红,却仍是平日里的作风:“哥哥早些时日迎人入宫,生个侄子给我玩就好了。”
她眨眨眼,“阿爷很盼着您多生几个皇子,天家枝繁叶茂比什么都强,您待皇嫂也着紧些,总没得臣子觊觎君妻的道理。”
“还在定吉日,册后的诏令又须得三省合议,这些未定,朕也不好过明路,”圣上见她拿这件事来调侃,知她有心回避,便也回刺:“你长她数岁,还没怎么样,皇嫂倒是唤得顺口。”
“哥哥这个年岁,若不学孟德癖好,哪里有二十余岁的贵女待圣上宠幸,自然只有娇滴滴的待嫁女郎,更何况如今边疆安泰,您要寡妇,只怕也少得很呢。”
朝阳长公主促狭:“既然是圣人不便出去,我出去款待皇嫂,必叫她体面风光,安置在一处妥当地方,任凭谁家的郎君也不得窥伺。”
圣上不置可否,朝阳却忍笑逗他:“圣人体面最为要紧,但有些时候,可不适合一味逞强要脸。”
他瞥了一眼,“再不去,你最爱的玉露团大概要热得全化了。”
……
杨徽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出去不久,且女眷众多,一时没有人注意到她,杨谢氏最着紧的还是有孕的杨怀如,哪怕对这个庶女的婚事心里存了疑云,但一心不得二用三用,暂且饶了她清净。
卢舜华晚了一刻钟回来,大抵已经遭了训斥,面上难掩失望,也不来寻她说话了。
只是……
长公主府上的常媪亲自领着人过来,吩咐给她挪席,到长公主身边去。
她是朝阳长公主极为亲信的人,长公主还没过来,但她却亲自来和杨氏的女儿寒暄,不免令人生疑。
“杨娘子怎么坐到这里来了?”常媪面不红心记不跳地斥了两句奴婢:“不是说要将杨娘子的坐席移到殿下身边,方便说话么?”
女使应承,连连向杨徽音请罪,将一应东西都挪了过去,而菜品膳馔添添撤撤,与长公主是一般无二。
这一下便引人注目了。
然而身为事主,杨徽音却疑惑,朝阳长公主从前也设过宴,还从未这样反常过。
本来是只有圣上与服侍的奴婢才知道,但是今日,她还没有开口,似乎就有许多人都拿她当贵人对待,好像大家都明白了一样。
命妇席里,杨谢氏与杨怀如自然也看见了杨徽音这边的动静,杨怀如以为自己这个七妹久居宫中,或许得了长公主青眼也未可知,她有些艳羡:“瑟瑟生得美貌,又生长宫廷,确实容易叫人喜欢。”
但杨谢氏却是自常媪来的那一刻,神色就有些不自然。
她摇动团扇的手生生顿住,堪堪遮住脸上僵硬的笑容。
有些事情本来没什么联系,但她坐在这里,忽然就想到数年前,老随国公还在的时候,长公主府上派人送还答谢的礼物。
长公主也是千宠万爱长大的人,并不喜欢臣下的女儿在她面前炫耀出格,饮食衣饰逾礼,瑟瑟平日里虽然也讨她的喜欢,但在长公主府被推到人前,享受群星拱月还是头一回。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今日实在是太多的反常,一个个打下来,饶是杨谢氏见多识广,也有些头痛。
从瑟瑟回府,到现在为止,有关她的一切,似乎都很古怪,她远远看着这个女儿坐在那里,隐隐有些不安。
而这种不安感自长公主满面春风地走出来与众人寒暄,握住杨徽音的手亲昵时,就愈发明显了。
她的丈夫虽然于女色上风流一些,但是对未婚儿女的约束还是极严的,根本不可能随随便便前几日还在费心考量,一夜之间便拍板给女儿选了夫婿,却不告诉当家主母。
瑟瑟说宫里近来会有人传旨,夫君回府时尚要避女儿的礼……这个庶女的婚事,根本轮不到杨氏或者说她的父母来挑拣怠慢,从头至尾都是一人的意愿而已。
那么圣上这些年是否已经……
当初郑太后设立远志馆,难道其本意不是供皇帝王公挑选合乎心意的女子么?
她惊骇于想象中内廷隐秘发生过的事情,更为皇家的傲慢感到憋闷,皇帝要睡一个仍在学堂的女郎,谁敢不从,就算是传旨到随国公府强要,那也是敢怒不敢言,要将女儿细细妆饰后送入宫中的。
但是徽音这样懵懂,且厌恶嫁人,可知道破||身、侍||寝是什么意思?
“阿娘,您怎么了?”杨怀如有些紧张,完全不知道母亲想偏到哪里去了,握住了母亲的手:“中了暑气?”
杨谢氏无力,也没有更多的心神与女儿立刻讲明,轻轻点头,“是有些发晕。”
朝阳长公主很是留心身侧女郎的一饮一食,惹人频频注目也不管,还讲了几个她随父母住在行宫里吃到的江南菜色,除了把她桌上的玉露酿收走,剩下毫不吝啬。
杨徽音心下猜到了八||九分,忽然有些疑惑,不免低声相问:“殿下怎么……”
“杨娘子本就是我的贵客,我照记看些不是应当的么?”
朝阳长公主的酒量随了父亲,一点也不弱,喝这个也不觉得烈,见一个貌美女郎饮了两杯水酒便玉容生霞,庆幸自己听了内侍监的话把酒早早撤下去,她有意逗这可爱的小姑娘醒醒酒,扬声说完前面,却与她低声咬耳朵。
“亏得你在这里逍遥自在,”她语含笑意,却是说一半留一半:“圣人方才可看得真切,皇嫂对大理寺卿的情态,确实可称得上是巧笑倩兮。”
果不其然,杨徽音那两杯酒带来的醺然醉意,立刻褪得干干净净。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了,怎么偏巧,就遇到圣人了呢?
“慌什么呀,哥哥又不是爱吃醋的人,少顷我用车马送娘子回去,皇嫂回宫哄一哄不就好了么?”
朝阳从头至尾看得明白,认真计较起来,确实也没什么值得皇帝生气的,将来杨氏做了皇后,像她阿娘那样与臣子说话的机会还多着呢,她慢吞吞地补充道:“圣人怕在这里现身,旁人玩得不尽兴,便先回宫去了。”
这回不用她劝,杨徽音自己就不愿意讨酒喝了,直到宴会结束,她完全没有随母亲回府受一顿诘问的念头,长公主说要送她也不推辞,直接登车回宫。
杨谢氏对来时三人、回时两人的结果也顾不得计较,安排人送身怀有孕的长女回宇文家,自己也迫不及待登上了随国公府的马车,不愿受那些相熟的贵夫人打听,杨徽音到底怎么忽然攀上了朝阳长公主这根高枝,虚伪应酬了片刻,稍有些仓促地回府去了。
……
杨徽音连文华殿也没有回,直接往紫宸殿去寻圣上,朝阳长公主后来或许意识到自己把她吓到了,连忙安慰她圣上并未多想,只是不喜欢和这么多女郎在一处用膳行乐,容易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然而越是这样,杨徽音就越发心下不安。
——朝阳长公主对她的哥哥怕是还不够了解,圣人只怕是天底下最能吃醋的那一个了。
皖月随她在外面一日,见娘子失魂落魄,还是安慰了几句:“娘子别急,圣上是知道您品性的,倒是您当局者迷,患得患失,越描越黑,这件事依奴婢来看,您是不必解释太多的。”
傍晚仍有丝丝缕缕的余热,把娘子热坏了身子,圣上生气,她们这些人才要遭殃。
然而到紫宸殿之后,她确乎是吃了闭门羹。
往常对她大开殿门的天子寝宫,今日倒闭了门,内侍监何有为略感为难地出来回话,说是圣人不耐三伏天气,正在沐浴,只怕还有一段时间,娘子今日应该也累了,回远志馆休息一夜,请明日再过来。
何有为的内侍服上还能觉察出有氤氲水汽,不似作假言辞,但杨徽音却不肯。
“内侍监,您让我进去坐着等一等罢。”
杨徽音说着话,却已经是在往里面进了,门口的内侍连何有为也算在内,当然不敢碰她,紫宸殿的多道守卫竟似无人之境,她这两月没少过来,很熟练地就穿过殿阁,到御榻处等他。
圣上果真不在书房批阅奏疏,当她路过一处侧殿时,倒是真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叫人脸红得不敢靠近。
“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我知道圣人爱吃醋,可我今日非要见他不可!”
她在外面一日,沾到榻便觉得累,困得几乎能立刻睡记过去,索性枕于上,颇有些孩子气地耍无赖:“沐浴能到几时,他不来见我,我今日便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