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徽音又努力控制自己清明了一会儿,终于有些要解脱的感觉,她不知道外面过了几个时辰,几乎咬碎了牙才能忍住冲动,继续向着那一点用力,几乎是有些脱力的昏厥时,才听见稳婆呼喊能瞧见孩子的头。
瞧见希望的曙光总比漫长跋涉时更有气力,杨徽音精神振奋,亦是不耐那满满的痛,近乎泄恨一般,又几度用力,几乎像是殊死搏斗。
她挣扎着几乎从榻上坐起,高高仰向帐顶,蓦然那里一轻,似乎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随之落下,颓然倒回了绣枕。
秋末入冬的时节,她竟是满头满脸的汗,然而也顾不得,虽然脱力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却望着正忙于剪断脐带的稳婆,瞧着他们将孩子包起来送给乳母抱着,才恋恋不舍地向母亲眨眼示意。
云氏最初的目光自然也追随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外孙,见女儿的眼睛这样亮,暗暗生出疑心,伏在她榻边轻声道:“娘娘放心,殿下的四肢一个不缺,哭声你也听得到,响亮着呢。”
这都是杨徽音最关心的事情,她舒了一口气,才哑着嗓子问道:“阿娘,那是皇子还是公主呀?”
云氏趁着女儿有力气,喂了她一口水,听到她问这话,忍笑道:“东宫有望,娘娘以后可以不用烦恼生育的事情了。”
……
圣上在殿外几乎每隔一盏茶的时间便要询问一回时辰,宫殿内外皆是度日如年,他虽然听不到妻子的声音,但是稳婆的嗓子却能反映出里面的形势。
何有为见时间越久,圣上越不能宁心静气,也不大敢出声打搅圣上。
然而圣上默然许久,却有些耐不得地轻叹了一声,“人说既得陇而复望蜀,朕似乎也有些太贪心。”
何有为稍感惊讶,以为圣上是心疼皇后太过,有些迁怒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笑着道:“圣人多虑了,您与娘娘两情相悦,娘娘与您生儿育女,正是自然伦常,哪里会是圣上贪心?”
圣上却摇了摇头,“朕与皇后能有这个孩子确实是意外之喜,然而若是因为他教母亲遭这样大的罪,以后倒不如继续用太医署的法子。”
何有为心说那也得等皇后生下来是男是女再定,但是圣上这时节大约听不得什么劝,再说下去或许还要想到了皇后万一难产,只怕对这位皇嗣非但没有疼爱,反倒厌恶,于是称是,轻声道:“娘娘年纪小,产育过频伤身,圣人疼惜也是应当。”
然而他们这样说着,内里却已经传出了响亮的婴儿哭啼,声音有力,似乎有意向世界昭告新生,与其母亲无声无息的平静完全不合。
圣上倏然站起,不待他吩咐,何有为已然催促内侍进去问询,娘娘与皇嗣到底如何。
皖月身上还沾染了难闻的气味,内里热得像是蒸笼,到了外面不免瑟瑟发抖,然而见圣上正站在那里,立刻随着前来询问的内侍过去请安。
“你们娘娘可平安?”圣上语中稍带焦急,面上也有些憔悴,“皇嗣如何了?”
皖月笑吟吟俯低道:“回圣人的话,娘娘一切都好,请圣人隔几日再来探望,殿下也平安得很,乳母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能哭的小娃娃。”
圣上浅浅舒了一口气,面上带了些笑意,吩咐内侍放赏,问道:“娘娘可是睡下了,才不许朕今日过来瞧?”
她说完才觉自己似乎漏了一条,一时情急却又忘记到底是哪一条,见内侍监不住使眼色,面部神情都有些不自在,忽然福至心灵,拜贺道:“奴婢恭喜圣人,娘娘方才诞下一位小皇子!”
“娘娘和皇子都没歇着,只是内殿狼狈,不好叫圣人进去,”皖月解释道:“娘娘本来是要睡的,结果皇长子一直不肯吃乳母的乳,娘娘急得厉害,教人把孩子抱过去。”
“出生还要赖着他的母亲,若实在不肯吃就多换几个,再不肯就叫人先喂些甜糖水,”这几日共枕,圣上想一想也知道,瑟瑟如今哪里来的乳||汁喂养孩子,面上亦有忧色:“内殿能狼狈到哪里去,朕进去瞧一瞧,不扰到她。”
圣上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事实上他就是步伐再重些,也打扰不到皇后。
内殿还有些散不去的血味,孩童哭啼的声音嘹亮,杨徽音枕在榻上,疲倦神色也挡不住担忧,见郎君过来虽然想责怪,最终还是头痛地求助:“哥哥,这怎么办?”
圣上抚了抚她已经汗||湿的青丝,怜爱道:“瑟瑟辛苦,朕抱他去外殿瞧瞧,你快歇一歇。”
杨徽音一贯是依赖郎君的,相信他有许许多多的办法,想到这总也是圣上的骨肉,郎君期盼他到了极点,自然也不会苛待,于是放心,重新躺在榻上,眼里慢慢蓄泪:“圣人,今日把我累坏了,
云氏在一侧也累得有些站不稳,但依旧俯身替她擦泪,轻声道:“这是内廷的大喜,娘娘可千万不能哭,仔细月子里作下病,以后便不好了。”
圣上自然知道她今日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怜惜她遭的罪,教云氏去侧殿歇息,让乳母将孩子抱到外面,瞧他为什么这样顽固不肯吃。
这个孩子皮有些红皱,很像个小老头,云氏怕圣上没见过小孩子,柔声道:“眼睛有些像娘娘,但是额头和下颚还是很像陛下的,小孩子生出来都是这样,等满了月就好了。”
圣上原本见过郑太后生养朝阳长公主,知道小孩子总是有点丑的,他也算得上是晚生得子,见自己的孩子与当年的妹妹又别是一种心情,含笑道:“这个冤家生得有些重,怪不得叫他母亲这样吃苦。”
云氏腹诽,皇长子重还不是因为圣上偶尔纵容皇后贪嘴,瑟瑟也没个节制,怀孕之前挑嘴极了,孕中却什么都想吃,然而当着圣上的面,她却微微带笑:“孩子这样重,说明是有福呢!”
几名精挑细选的乳母都试过了,皇长子还是啼哭不止,圣上都有些无奈,他前几个月学过怎么抱持孩子,轻轻抱着他哄,试图用羹匙洇一点奶||子、羊乳、菽乳乃至蜂蜜调制的甜米浆,都不成。
除了水,竟是什么都喂不进去。
饶是皇帝带过自己的妹妹,却也拿他没有办法,“这孩子难道只惦记瑟瑟那一口?”
内侍监有些想笑,却又不敢,轻声建议道:“圣人不如饿一饿殿下,等殿下饿了,自然就肯吃乳母的了。”
“这怎么成,教他一直饿着,娘娘醒来怎么说?”
圣上口中嫌弃,实际上心里疼这个孩子疼得厉害,正要叫内侍拿巾帕来擦拭摇晃间淌在尾指上的菽乳,然而却见那小小的婴孩忽然大张口,“哈哈”地吸气,似乎馋这个馋得厉害。
他心下微动,将指尖稍微抵在这婴孩的唇边,这闭着眼的孩子果然有滋有味地吮起来了。
只要他肯吃,圣上这个做父亲的便暂且松了一口气,笑着骂道:“这孩子……叫膳房做些耐磨的硬干来蘸,叫他吮着吃。”
那小小的婴孩似乎不能理解皇父在生气,但是吃到合心意的东西就开心起来,咧着无牙的口,无声地笑起来了。
圣上本来已经想拍一拍这孩子的臀,气他这些日子叫父母双亲以及外祖母受的罪,然而瞧这个皮肤红皱的小老头忽然咧开嘴笑,忽而一瞬间,什么怒气都没有了。
这是瑟瑟与他的血脉,为了他两人虽然受罪,却也有无数的向往憧憬,对他寄予厚望。
“小冤家,教你爷娘受了多少罪……”圣上轻柔地拍了拍他,声音渐次温柔:“好了好了,快睡罢,睡醒就能瞧见你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