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离耳朵距离过近,池薏感觉像是有一股小小的电流,在耳蜗内打了个旋儿,引起耳内一阵骚乱。
短暂一瞬失聪,她将手机撤远几分,清了清嗓子,“嗯,我是。”
她努力平稳音调,挤出点轻笑,使声音柔和些许,显得平易近人。虽然她心底很清楚,这个恶人她怕是要当定了。
不过亲疏总要有个取舍。
小方是池薏升小组长后,第一个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平时为人处事谦逊有礼,蛮合她眼缘。
暗地里喟叹口气,恐怕要对小仙男说一声对不起了。
那边恭敬地正式又喊了声“小池姐”。声音是真的哑,生硬滞涩,听得池薏直皱眉。
难道是带病上班?
想象了一下画面,再联系一下他接下来的处境……
明明不是她的安排,但梅姐这么一插手,反倒衬得像是她故意把他踢去了秦笑笑那里似的。
不得不说,梅姐这手真是高。
池薏心头这会儿汹涌而出的负罪感,都快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小仙男接下来的话,就不太那么忍心去听。
好似上天能理解她的心情一样,小仙男还没来得及说更多,他那头忽然有人冒出一声惊呼,而后是手忙脚乱一阵嘈杂。
再等有人拿起电话,开口的人已经换成了小方。
“薏姐,我刚不小心把新同事的手给烫伤了。”小方有点慌,语气很急,习惯性向池薏求助。
“怎么回事?”池薏一惊,忙说,“赶紧带他去医院包扎一下,有冰袋吗?先给伤口敷上。”
“哦,我现在就去,”小方找到主心骨,思路也逐渐清晰,“我现在就联系医院。”
烫伤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对靠手吃饭的美术生来说,稍一不慎,可能影响的就是整个后半生的职业生涯,由不得不重视。
“你们在哪儿?我现在下楼。”
池薏是天生操心的命,放不下心,也怕小方处理不当,再出点什么突发状况。
小方犹豫几秒,看一眼拐角处利落下楼的英挺背影,选择坦白,“俭哥说开车送我们过去。”
听到这句,池薏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先一步止了下台阶的动作。
她斜靠在黑色镂空雕花的扶手上,单手扶着手机,面上表情变幻几瞬,最终归于无奈。
“那行,处理完了给我回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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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助理风波就这么戏剧性地被暂时搁置。
梅姐颇体恤地笑眯眯劝池薏先回家休整一番,明天再过来正式返岗。言语间不乏夹杂几句对她带新人能力的认可,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池薏也倦于跟她磨叨,态度敷衍地口头应付了几声,等电梯门一开,便拾步走了进去。
在地下车库来回绕着转了几圈,才寻到她的车。
不过近一个月没开,就好似“生分”了一般。明明还是熟悉又扎眼的松石绿,方才却像着了魔。她目不斜视从车头前面过了两趟,愣没认出来。
车身表面浮了层薄尘,车库光线晦暗,打眼一看倒也不显。
池薏把行李送进后备箱,思忖几秒,决定还是先回家,等有空了再去洗车。
扣上安全带,刚行驶至工作室前的绿化带旁,包内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池薏踩下刹车,垂眼划开屏幕,上头传来小方给她报“平安”的简讯:
【已经包扎过了,医生说问题不大,冷水冲洗创面,碘伏消毒,纱布包扎三至五天,定期换药即可。】
描述详之又尽,并附上一张整只手掌被纱布包扎的图片。
池薏瞄一眼图片,并未点开,动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个好字,回复过去。
正要揿灭屏幕,余光无意间瞥见对话框最上端,露出的半截视频缩图。
池薏在脑袋里过一遍,很快想起来,这是在返程路上,小方发给她的“解释”。
只是这会儿,她对那天几人去完云梦寺后的古怪反应,已经没了什么好奇心。
但为避免之后再提起这件事,她对视频内容一无所知的反应,有损她知心姐姐的正面形象,伤害到小方一颗脆弱的少男心。
池薏还是点开了这段视频。
不过,如果能提前预知这视频的内容。她宁可当一个冷漠无情的组长,也不会去点开它。
可眼下,池薏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进度条有条不紊地向前拖动。
而她,则牢牢被安全带绑缚在座椅上,毫无反抗之能。
她的双眼早已被攥住所有的注意力。
视频并不长,大约十四五秒,镜头对准三生殿前的那株千年槐树,远景快速切成近景,对准某一区域。
时值初冬,树上的叶子掉了大半,老迈粗劣的枝干裸露在外,枯黄的残叶随风打旋,被飘雪淋湿跌重,急剧下坠,显得狼狈又沧桑。
与之相反的。
满树的枝杈间,点缀飞扬着红色丝带,颜色鲜艳饱满。镜头放大,丝带下端用金丝银线勾勒出一副少女的半身图。
最末端绣了一行小写字母:cycsycy。
镜头在小字上一晃而过,听筒里传来几句八卦的窃窃私语。
“cy这是什么啊,茶艺?侧颜?csycy才算有诚意?从十月初一?曾上瘾重遇?”
漫无边际的猜想探讨,随着镜头在少女像上定格,顷刻被摁下消音键。
众人屏息凝神,长达五六秒的空白音频中,少女微笑的侧脸在风中摇曳翩跹。
画图的人一定是手艺非常精湛,又对笔下的人不能再熟悉,才能捕捉到如此灵活生动的神态,并用针线描摹刺画出来。
但正因为画像过于写实,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线图,工作室的同事们也能轻易认出,图上所画之人,正是池薏。
倘若只这一条丝带也没什么稀奇。
单凭池薏的样貌,有那么一两个爱慕者,心血来潮来树前求拜也说的过去。
可随着镜头拉远,画面向四周囊括铺展,又是一片整齐的吸气声。
池薏的心脏也忍不住跟着向上提了提。
得益于智能手机的高清摄像头,哪怕手持录像的人手抖了那么两下,画面依然非常清晰。
她眼睛一眨未眨。
震惊地,又或者说,意料之中地眼睁睁看见,整棵树上都挂满了同款的丝带。
上面是姿态各异的少女画像,个个逼真形象。
全部都是池薏。
四年前,读大学时期的池薏。
无一例外,每只红丝带的尾端都缀了那串字母:cycsycy。
又响起七嘴八舌的画外音。
“卧槽,怪不得方丈说三生殿近期修缮,暂不对外开放,原来……”
“我就说这破殿修了得有好几年了,怎么还没修好,竟然是……”
“……”
“等等——系红丝带代表什么来着?”
视频刚好卡在这里结束。
池薏在心底默默补上答案。
坊间有传闻,据说,古代当地一书生撇下童养媳赴京赶考,一举得中,被皇帝榜下捉婿,选为驸马。
遂寄出一封休书,请妻下堂。
但童养媳痴心不改,并不敢于公主争夫,便择了一间寺庙,日夜供奉,惟愿夫君不忘昔年情分。
那寺庙便是云梦寺。
该女在院内亲手种下一株槐树,害怕忘记夫君样貌,便常常坐在殿前刺绣,用一针一线勾出他的样貌,以寄相思。
绣品越堆越多,树也日渐茂盛,盖过头顶。
她眼睛开始吃力,视物不清,于是虔心将绣品挂在树上,就近观摩回忆。
直到整棵树挂满了刺绣丝带,她的一片痴心终于感动上苍。
她心心念念的夫君,终于记起了老家被休的童养媳,遣仆人接她入京,并叩请皇帝封为同妻,阖家团圆。
世人被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所感动,纷纷奔赴云梦寺参拜景仰。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痴情人为槐树神力所折服,慕名前往,但求遇一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