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吗?”
“再等等。”
“哦。”
过了会儿。
“可以吃了吗?”
“……再一小会儿。”
“哦。”
连续收到两次相同的答复之后, 白星忧伤地叹了口气,终于暂时放弃,重新把注意力调回到串串上。
今天孟阳又给出了一种新的糍粑吃法:用打磨光滑的竹签穿起一条条糍粑, 将它们放在炉火上烘烤,然后蘸糖吃。
所以就有了现在两个人抱着火炉围坐, 手中各自举着两串糍粑的场景。
但要想烤好糍粑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火太大太急,表层的糍粑会变焦,内层却还硬邦邦的;
火太小太慢, 不等内层烤到火候, 表层变软的糍粑就已经变形了……
听孟阳罗里吧嗦一通讲解之后, 白星不禁感慨, 真是生活之中处处皆学问呀!
连续几天的阳光都很好, 暖融融的日头懒洋洋地照, 晒得人浑身发烫:先是黑色的头发,再是微微弯曲的脊背。
那无穷无尽的太阳光轻而易举穿透衣服, 渗入到皮肉内,最后叫人连指头尖都透着暖意。
柿子树高处探出来的一根树枝上站着三五只麻雀,彼此都隔得老远,骄傲地抖着小脑袋, 慢条斯理地用鸟喙梳理羽毛。
显然, 这温暖的日子令它们十分受用, 早已无需再像大雪当日那般相互取暖啦!
在寒冷的冬日,这样一轮无私奉献的太阳是多么可贵又可爱。
孟阳还特地拉着邻居把所有的被褥翻出来晒,时不时拍打一下, 看着它们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如梦似幻;看着那些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下飞舞,好像无翅的游鱼。
被褥晒得暖洋洋蓬松松, 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晚上盖起来会特别舒服,像睡在云端一样。
白星常年游荡在北方酷寒之地,那里很少有这样慷慨的日头,大多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力的圆饼。好像它的作用并不是温暖人间,而是勉强告诉你现在是白天,叫人不至于看不清路。
而此时此刻,在这小小的桃花镇,前几日降下的雪水仿佛已经完全失去威力,空气中透着一股温暖的干燥。
那日大雪铺天盖地的场景犹如幻梦一场,现在太阳出来了,梦醒了。
她甚至已经有点受不住热,索性脱了外面厚重的皮裘,只穿一件俏皮的小狐皮袄子。
她觉得自己宛如火炉上烘烤的糍粑串,被炙烤得有一点点焦……
然而糍粑却表示:你还差得远呢!
在热力的催动下,糍粑表皮原本那层白玉般莹润的光芒渐渐淡去,转而换上一种干涸的苍白的颜色:这是水分流失的必然结果。
就像人娇嫩的唇瓣,如果长期不喝水,也是会这个样子的。
孟阳指尖轻轻一捻,签子就带动糍粑翻了个面,将已经慢慢鼓起来的底部翻上来迎接阳光的洗礼。
其实跟之前的烤豆干有点像,它们受热之后都会形成一层坚硬而粗糙的外壳,部分地方甚至会跟柔嫩的内里分离,形成矛盾却又和谐的两种口味。
糍粑上渐渐鼓起来一个大泡,越来越大,越来越薄,白星看的心痒难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拿起竹签戳了上去。
“啪!”
炸开的大泡里噗的挤出来一团热气,泡泡的干皮也逐渐扁塌下去。
泡泡被杀死,白星心头顿时一阵舒爽。
昨天他们做好糍粑之后,就往认识的人家里送了许多。
镇长爷爷年轻时曾经与人北上南下的贩药,也曾吃过,一见就乐了。
“呦,怎么突然想起弄这个吃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糍粑来看,还不忘叮嘱,“糯米不好消化,你们虽然年轻体健也不能逞强,每天少吃几块,莫要贪嘴。”
刘奶奶听了撇撇嘴,对白星和孟阳道:“这老头子,三句话不离看病保养,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说完却又拉着他们两个的手嘱咐说:“不过那老头子聒噪归聒噪,道理还是不错的,一次别吃太多,不然该肚子痛了。”
她的笑容那样和蔼,眼睛里仿佛有光,简直比太阳还要灿烂,不管说什么都叫人无力抵抗。
见两个小的乖乖点头,刘爷爷越发满意:肯听老人说话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现在的小年轻,很难有这样的好耐心啦。
他索性也不继续看医书了,慢吞吞地从炕上爬下来,一边提鞋一边道:“难为你们一番心意,我去泡些红豆,明早上煮红豆沙,夹在糍粑里最是香甜可口。”
糯米性温、味甘,与红豆一般,都可益气养血、健脾暖胃,经常吃一点是不错的。
还可以加一点蜂蜜,一来增加甜味,二来冬日干冷,也正好借用蜂蜜止咳润肺的功效。
听见自己爱了一辈子的红豆沙,刘奶奶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又亲自去屋里抓了一大捧香喷喷的炒果。
“来,拿着吃。”
灰突突的小果子长的麻麻赖赖,好像压腰葫芦,圆滚滚,很有点憨态可掬的意思,白星睁着眼看了半天都没认出是什么来,下意识望向孟阳。
这啥?好吃吗?
孟阳略略吃了一惊,连连推辞,“这太贵重了,还是您跟爷爷留着自己吃吧!”
白星不认识,他认识。
这叫花生,是最近几年刚从番邦传进来的果子,十分稀罕,且只有少数几个地方种植,产量不高,价格奇贵,一斤就要小半两银子几百文,远超寻常肉类。
花生可以用做点心,京城和许多大些的府城也有人用它来榨油炒菜,简直香的不得了。
刘奶奶并不意外他能认出来,却不甚在意,硬抓着塞到他们的口袋里,“这老头子年轻时教过几个学生,倒还不算忘恩负义的,前儿托人捎了一筐来,只说叫吃个新鲜。可我们都这把年纪了,牙齿也松动动,哪里嚼得来?白放着可惜,倒不如叫你们拿去吃着玩。”
万一刚落,就听刘爷爷在窗户外面说:“拿着吧,空口扒着吃就行,倒是挺香。若有牛奶,捣成糊糊一并煮个花生酪也是好的……”
于是两人就用一盘便宜的糍粑换回一大捧昂贵的花生。
走在回家的路上,孟阳就给白星剥了几颗尝鲜。
白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惊讶的发现这小东西虽然其貌不扬,但里面真好看呀。
像一位故意用麻衣掩藏美貌的少女,内壁是光滑如玉的,挨着一层美丽的大红袍,果肉是光滑的白色,还两个瓣儿呢。
又香又脆,油汪汪的,真的好好吃哇。
这就是番邦的果子么,可真不错。
番邦怎么那么多好吃的,她砸吧着嘴儿想着,要是能去亲眼瞧瞧就好了……
不光镇长爷爷家,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回礼,或是一把瓜子,或是几颗苹果……哪怕这会儿手头没什么合适的东西,等过阵子,家里做什么饭菜啦零嘴儿啦,也必然不会落下。
邻里间的情分,本就是这么处出来的……
把烤好的糍粑上沾一点白糖,入口又细又滑又香又甜,还能拉出好长呢!
糍粑要趁热才好吃,孟阳一边呼呼哈着气,一边道:“也快过年了,白姑娘,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年货呀?”
年货?白星稍显茫然的想了一阵,最终还是摇摇头。
其实她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世人欢庆春节的情绪,因为在她看来,寒冬时节万物凋零,寒风就像最残酷的刀子,割人皮肉;暴雪就像最冷漠的裹尸布,掩盖生机。
行动会变得艰难,食物会少的可怜,每年都有无数人和动物冻死饿死……
不,也不全然是这个样子。
她曾因为追捕一个穷凶极恶的逃犯去过长江以南,那里的冬日仍旧温暖如春,花草树木依旧茂盛,人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菜蔬水果……还有可爱的笋子。
她曾短暂的迷恋过,但内心深处却总能听到一个声音,一个来自遥远北方的神秘声音在呼唤她,喊她回家。
说起来有点矛盾,她确实是喜欢南方的,但血脉中却流淌着风和雪,并从中汲取力量。若长时间远离,生命都会枯萎。
因为她的根就在北地,将来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那片残酷又充满杀戮的土地。
至于穿新衣,戴新帽,期许来年……
她是真的不太理解这种事情的,为什么到了过年就一定要吃好穿好呢?难道平时喜欢就不可以吃好的、穿新衣服了吗?又或者即便过年吃好穿好,求个好意头,来年就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
左不过是些自我欺骗罢了,既然是假话,又何必太当真?
团圆?
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暗淡。
白星正胡思乱想时,忽然隐约听到一阵叫卖声:
“蜂蜜,野蜂蜜,换野蜂蜜啦!”
“麦子豆子大米!粗粮细粮银子铜板,换野蜂蜜啦!”
蜂蜜!甜甜的蜂蜜!
她的眼睛嗖一下就瞪圆了,转过脸去看孟阳,“蜂蜜!”
“啊?”孟阳嘴巴里还咬着半块糍粑,闻言愣了下,不明就里的挠挠头,“街上卖的恐怕不多呢。”
要问市面上什么吃食最值钱,几乎所有人都会脱口而出:甜食!
只要是带点甜味的,不管是糖水、蜜饯还是冰糖果子,都无一例外的价格高昂。
其中蜂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春夏季节繁花盛开,蜜蜂们辛勤酿造,市面上确实有不少卖蜂蜜的,价格也相对实惠。但现在已是寒冬,养蜂人和蜜蜂也开始猫冬,店铺和个人手里攒的蜂蜜,要么自己留着吃,要么是做买卖的原料,很少单独对外出售。
尤其像桃花镇这种小地方,冬半年在店铺里几乎看不到蜂蜜的影子。
白星摇头,“外面有人在叫卖。”
“真的么?”孟阳对她的耳力深信不疑,当即一阵疯狂咀嚼,把口中的糍粑吞咽下去,一抹嘴,“不如我们去买一些来夹糍粑吧!”
蜂蜜可以做好多点心呢,就连烤肉时刷上一点,也会滋味翻倍……
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干,单纯泡水喝也甜呐!
等到两人出门时,叫卖声已经快来到王大娘那排房子。中间不时有人探头询问,但叫卖声都没有停留太久,说明几乎没有人买。
“呦,阳仔和星星也出来买蜂蜜啊!”好几天不出门的王大娘往那边瞅了一眼,笑着跟他们寒暄道。
“是呀,”孟阳带着白星朝她行了个晚辈礼,“就是不知道怎么换。”
正常市面流通货币虽以铜板和碎银为主,但在底层村镇的小规模私人交易中,以物换物仍旧占据主导地位。因为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卖了钱就是为了买粮食的,与其再去多倒一遍手,倒不如直接就换了粮食来吃,省心又省事。
王大娘也在琢磨这个事儿呢。
若是实惠些就好了。家里有了产妇和新生儿,火炕难免烧得旺了些,几个大人就有点喉咙不痛快,时常咳嗽,若能买些蜂蜜泡水喝也是好的。
很快,那叫卖声越走越近,几人定睛一看,见来人是个刚20岁出头的年轻媳妇,年下里也穿着一件旧棉袄,一张脸冻得通红,呼吸间喷出浓重的白汽。
她的背后绑着一只襁褓,最顶端折叠过来的被角随着脚步不断起伏,时不时露出里面一张粉白的小脸。
是个婴孩。
寒冬腊月走街串巷做买卖的,竟是个年轻的母亲。
“蜂蜜,野蜂蜜,换野蜂蜜啦!”
“麦子豆子大米!粗粮细粮银子铜板,换野蜂蜜啦!”
她大声叫卖着。
见有人站在门口张望,那女子立刻将饱含期望的目光投过来。
王大娘刚当了奶奶,最见不得这种,当即叹了口气,很是心疼的朝她招招手:“闺女,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