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程青豆
露天电影结束,街上已是漆黑一片。
青栀到底年纪小,八点之后对她来说就是深夜。她趴在顾弈的背上呼呼大睡,四肢脱力一摇一摆,活像风中稻草人。
他们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说《庐山恋》剧情。
素素两手拧着麻花儿辫:“我也要像周筠一样勇敢大方,还有,我也想有那么多衣服。”
青豆说:“嗯。”衣服真的很多,一部电影穿的衣服,比她这辈子的衣服都多。
虎子说:“我要找个周筠一样的婆娘。”勇敢大方!
青豆说:“你”个猪头三,“想得倒美。”
顾弈想的是,男主角太摸曲了,女生都这么主动了,他却连亲个脸都不敢,还要四下张望。都在山上了,怕什么“流//氓罪”,亲完就跑啊。
但顾弈开口说的是:“这部电影拍的不错。”
青豆说:“嗯。”要你说,全国人民都说好。
接着,青豆很主动地介绍自己的观后感:“咳咳,我要说我的啦。”
“说。”
“嗯。”
“哼哼。”
“这部电影里,我最喜欢那个相机。”看了十多遍了,每次都会喜欢新的东西,喜欢女主角热情,喜欢男主角正派,喜欢时尚衣服,喜欢多情山水,喜欢蜻蜓点水颊上一吻,这次看完,她最喜欢那部相机。
三脚架一架,人物入画定格,像永恒。
报纸上说是宝丽来一次成像。她不知道这相机和照相馆的相机有什么区别。
现在,青豆有股强烈的拍照冲动。
顾弈说:“我家有,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台。”
青豆脚步一顿:“啊?”她追上顾弈眼神,问,“真的吗?”
“我爸出国那年买的,让我拍照寄给他。”本来要买进口的,但价格差了三倍,没舍得钱。
“顾弈。”青豆叫他。
他挑眉:“嗯?”
“顾弈顾弈!”她抬高音调,眼睛紧紧盯着他。两颗酒窝挤得有点谄媚。
顾弈笑了,还没说话,虎子在前头嘲笑她:“程青豆,你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狗腿子。”
见钱眼开是这么用的吗?狗腿子是这么用的吗?但青豆管不上了。
她笑嘻嘻地靠近顾弈:“这个东西是不是只要买了胶卷就可以用?”
“对的,买胶卷装进去,等拍好一卷洗出来,就是照相馆的那种照片。”
“胶卷贵吗?”
“胶卷一卷要25吧,柯达的。冲的话”他想了想,“好像要15。”
青豆不说话了。她和二哥一个月吃住也就20不到,能体面见人,能去面馆吃两次焖肉面。用孟庭的话说,看着穷酸,其实还挺小资的。
但拍照也太奢侈了吧。
顾弈这话说完,别说青豆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也许是困了吧。
报纸上接连报道的优秀干部和创业万元户说到底还是太遥远,报纸外的他们,对贫穷习以为常到听到巨额数字也毫无斗志,只会犯困了。
小南城晚上过了八点,街上黑得阴森不说,沿街可以说是片甲不留。
逢年节要是挂串彩灯或是放两盆鲜花,晚上关铺前也必须收进去。但凡留下一砖一瓦,次日必定消失。采花大盗不一定采“淫”,人穷起来,普通的花也不会放过。
这些年偷窨井盖之事可谓猖獗,也不知道后来谁把这口锅扣在了口口人头上,事实上,全国都穷得在口井盖。
大家都好穷。青豆家更穷。
她在家属院里,听得最多就是大家在那十年受的煎熬和苦难,生活是如何一落千丈,知青是如何上山下乡,家人是如何被迫四散。
但青豆发现自己没有这种故事,她从没落魄过。程家穷到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发达过,所以连倒霉也没轮上。
如果家里是贫穷辛劳的农民,那对那十年,确实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他们只是普通的一穷到底。
凭什么顾弈可以有钱。青豆心里恨恨。
像是在漫长的沉默里接收到了怨念,顾弈提议:“你要拍吗?可以按照相馆”
青豆下意识打断:“不要。”
拒绝是情绪下的产物,脱口而出后她又想听他下半句说什么,是按照相馆一张的单价给他钱吗?那是可以接受的呢。
青豆正在挣扎要怎么接回刚刚的话题,东门桥上两个成年人按停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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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桥是小南城的标志之一。
传说过去桥下水流湍急,常常翻船,龙王将东边城门移至河道,用以镇河,不知道真假,反正东城头真的没有门。上回青豆骑三轮扎进河里,顾弈还让她踩踩河底是不是真有一扇城门。
小南城的夜确实黑,但东门桥的夜不黑。这里临河,波光粼粼中托着一轮倒映的白昼,反映得石板路影影绰绰。
孟庭身姿窈窕,远远望去,模糊的剪影即可辨出姓名。
她站在东门桥下和于雨霖说话,隐有争执,见几个小鬼回来,朝他们招招手。
素素想躲,被孟庭上前一步拽到了于雨霖眼前:“素素,来,叫叔叔。大方点儿!抬起头!别缩着!”
于雨霖是孟庭的丈夫。他常年戴一副金丝眼镜,非常儒生气,见人就笑,爱端个水果罐头的茶杯,碧绿茶叶上下浮动,像他人一样温柔。
此人颠覆就颠覆在夜里。这种颠覆性不亚于当年虎子的金庸新编。
青豆当然没法站在“一家三口”之中。她押着虎子凑热闹的后脑勺,快步往家走。
素素到小南城约一周,终于要直面问题了。青豆一边为她松口气,一边有些紧张,不知道于雨霖会不会接受素素。
回到家中,很难得,妈妈和哥哥都没睡,更难得的是,灯亮着。要知道,吴会萍不允许没事开灯。就算青松告诉她,电费分摊,你省这点也没用,吴会萍依然控制不了自己关灯的手。
洗漱时,青豆感觉青松有话说,等躺下了,才知道,真的是大事。
1988年春夏之交,程青豆人生发生了两件半的大事。
其一,她见到了妈妈和妹妹。关于大哥多少是遗憾的,但她们来到小南城,青豆每天早起睡觉都要幸福地流泪。
交再多朋友,谈再多天地,都不如吴会萍一声呵斥来得暖乎。青豆活到十六岁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妈妈有点凶悍,又有点纸老虎。
其二,也就是这一晚,二哥告诉她,他要在小南城买房。青豆的第一反应是二哥在吹牛。
程青松说的信誓旦旦,眼里噙着两颗摇晃的灯泡,像有烟火在盛放:“要娶媳妇了,得弄个房子。”
房子?又是房子。
这五年里,小南城的人均住宅面积从8平升至12平,但青豆和青松的住所没有变化,粗算下来,一人划到两三平吧。
这个词对青豆来说特别近,就在脚下,又特别远,飘在空中。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号是全中国第一个教师节,而后全国各地响应号召,为教师改起福利房,没多久,教师涨工资,没多久,穷教书匠开始吃香。
小南城的老师们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论资排辈,陆续住进各学校集资建成的教育新村。
教育新村就在东门桥一号楼往西,也就是顾弈家西边。
邹榆心当时也想争一争,改善自己的小两居室,把大女儿接过来。为此,她找过两次南城大学的领导。
但顾燮之87年的时候去了译制片里遥远的异国他乡读书,加上他们83年就分到了最好的房子,所以这次分房一事没有考虑他们。
那也是仅有的,青豆看到邹榆心不够精神的半年。
可见分房子多耗人。
虎子的筒子楼也不太平。
就算破得天天电闸跳电,夏天热成蒸笼,暴雨水房漏雨,可筒子楼依然是单身宿舍楼男女撕扯争抢的香饽饽。
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独立空间。
分房按工龄、级别、职务、职称、学历等算分,分高者得房,分低者继续攒分数。
好不容易攒够分数,房子也不是任你挑选,要抽签分房。
就是说,空出二十套房子,你得到的是哪一层、哪一间,要看运气。
靠外的光线好,靠楼梯的非常吵,靠厨房水房的非常热,门道讲究不可谓不多。
青豆自己家没有一个体制内的,但她周围却全都是。每天看他们米面粮油水果往回领,听他们说房子的门门道道,久而久之,莫名其妙成了半个算分换房的小专家。
青松有时候回来会能遇见找她聊房子的阿姨,而青豆也帮青松用职工内部价入过一些好东西。
房子天天在嘴边叨叨,当青松说出这回买房的细节时,青豆整个人像是田间越烧越旺的秸梗,越听越热。
青松说:“有个四楼的房子,分了一年多没分出去。”
青豆一拍手:“小南城这边的说法,四楼不吉利。”
小南城方言前后鼻音和平翘舌音不分,所以“4”就是“死”。
青松说:“门牌号也不太好,404。上一户住那里的一对夫妻,离婚了,后面的人更不愿意了。”
青豆叹气:“离婚是大事啊。”
这年头离婚,事的严重性和辐射性比结婚要广泛很多。在青豆的信息渠道听来,离婚是古代皇帝老儿驾崩一样等级,能震动四邻的大事。
青松说:“今年四月,他们单位想把这房子卖了。”
青豆问:“谁告诉你的?”
“孟庭。”
青豆眼睛一转,原来如此。如果他们买房,就顺理成章搬出去,而孟庭若做通于雨霖的思想工作,这间泥瓦房可以给素素住。两全其美啊。看来,最近闷声凿墙没有白做功。
孟阿姨到底是孟阿姨,真是颗活的七窍玲珑心。
青豆问:“多少钱?”
“一万五。”
天哪。上次五千都觉得不可能,这次翻了三倍。青豆叹了口气:“哎。”
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沉默如睡着的吴会萍忽然开口,“那就凑凑吧。”
其实在程家村,“4”也不吉利。但当年青豆害瘟,风水先生说过,这个小姑娘命不同。青豆是一种攀缘草本的吃食,拨豆不是要扒开丝丝缕缕取出那颗豆子嘛,她就是有点弯绕的命,“4”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