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苦恼地喊道:“又不是一百五,哪那么容易凑到啊。”
下一秒,吴会萍和程青松异口同声:“你好好读书,这不归你管。”
青豆笑了,“要集资吗?我有一百五。”
吴会萍问:“哪来的?”
“我存的!”青豆咯咯笑,“我放在这张床的床板下面,万一有天我和二哥饿肚子了,我还有私房钱!”
程青松躺在地铺上,哎哟了一声,“我说咱家怎么这么穷呢,原来养了只偷米的小老鼠。”
话正说着,素素进来了。她很懂事地把灯熄了,爬到了青豆身边。
青豆悄悄问她:“怎么样?”
素素垂目,掩住情绪:“我也不知道,再说吧。睡吧。”
“好,睡觉。”青豆与素素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沉入睡梦。
再睁眼,阳光明媚。泥瓦平房的地铺收好了,吴会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吴会萍见她醒了,把她泡在水里的栀子花摆摆好,深嗅了一鼻子:“这什么花啊,真香。”
“是的,老香了。”青豆在栀子花的花香里意犹未尽地翻了个身,正奇怪妈妈不知道这是栀子花吗,就听见耳边的嘈杂越来越大。
见装载行囊的蛇皮袋放在了屋中央,青豆才反应过来,妈妈和妹妹今天就要走。
“怎么了?不是说礼拜一走吗?”青豆急得土话都冒了出来。
吴会萍听到青松有买房意向,赶着回家,她要把地里的菜收了卖了,要去问大伯挪点钱,去她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那里问问看,能不能借点,她一想到上上下下都是事儿,城里是一天都待不住了。
话音一落,青松满头大汗买了车票回来。
他边拿井水冲脸解热,边说:“中午的车。”
青豆脑袋一片空白,顾不上洗漱,踹了被子就往顾弈家跑。睡前她想好了,要问顾弈借照相机拍张全家福,寄给大哥,要是他不借,她就带她们去照相馆拍。
显然后者来不及了,青豆急得掉眼泪,照片的愿望全寄托在顾弈身上了。
她跑到筒子楼楼下,忽觉脚软,找了辆自行车,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想对策。
正好,虎子和他爸从东门桥那儿过来,手上还捏着半截油条。
青豆乖巧地冲王乾叫了声叔叔,等他上了楼,青豆把这事儿给虎子说了,“你说,顾弈会借我吗?”这照相机到底是金贵的宝贝,不是说借就借的。如何开口,都有些不识好歹。
虎子“哎呀”了一声,接着皱起眉头。很是苦恼。
青豆着急:“不肯吗?给钱也不行吗?”
虎子也不知道顾弈肯不肯,只能问青豆:“一张照片多少钱啊?”
青豆飞快口算:“一卷胶卷是20张还是30张?算了,就按一块钱一张算,洗一卷15块,那洗一张也算他一块钱。唔一张照片两块钱够吧。”她已经往多的算了,一点没有坑他的意思。
她想想又不对:“得加上相机本金。照相馆一张是20块,我就给他20行吗?”
“那行啊。”虎子一听很划算,换他肯定干。
“那你陪我去找他行吗?”青豆有点紧张。
虎子百分百乐意奉陪。
走出两步,青豆两手一拍,想起自己没带钱。二十块钱这么大额的巨款,她怎么会随身带呢。
“我得回去拿钱。”这样比较有诚意,不然像赊账的。
青豆兴冲冲往回跑,跑着跑着,脑子里浮上不少顾弈的好来。他一直都挺大方的,买糖会给她捎一块,吃醪糟也一起分,应该不会这么计较吧。还有还有,昨天她还给他出了看电影的钱呢。要是他等会同意借相机,昨天电影就算她请他,不要还了。
青豆跑进院子,一头扎进小屋,只是,手探到床板下熟悉的位置,笑意僵住了。
她往左摸,往右摸,再往左,再往右,如是几个来回,心慌成一片。
一分钟后,她将整块床板掀了起来。
没了?没了。不可能啊。
青豆像被兜头泼了盆凉水。她迅速冷静,拉开五斗橱重新找,她想,也许是自己某天点钱点完了换地方放了。
五斗橱每一层都整整齐齐码了东西,每开合一层,青豆的心就凉一截。
篦子镜子、绣花钱袋、铁皮烟盒、盘包了浆的魔方、国光口琴、两枚佳光大电池……再往下是毛巾手帕,她的衣裤,二哥的衣裤这些东西她经常擦拭折叠整理,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她都清清楚楚。
她又去翻了床头麻袋里的米,之前她藏过,后来听说米会被偷,生怕别人偷米把钱也背走了。
虎子站在门口:“找到了吗?”说着走近青豆,看清她满脸的泪水,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青豆一边流泪一边又把这一眼见底的房间翻了一遍。
二哥问她找什么,她说一叠钱。
他笑:“你那一百五十块私房钱吗?”
青豆不许他笑:“真没了”那是她存了六年的钱。一分一分攒的。
也许是看青豆真的着急,每个人都来帮她找了。素素虎子二哥妈妈妹妹,大家挨个进屋看了一圈,接力一样出去了。
寻找只是安慰动作,他们动作漫不经心,好像知道这钱是找不到了。
青豆失神地坐在床上,指尖隐有数过千遍的结实褶皱的手感。
吴会萍看了眼庭院,拽过大丫头的手,压低声音:“你离那个素素远点,这种女的不要好,学也不上,打扮得像妖怪一样,手脚肯定不干净。”
青豆忙确认了一眼外面:“妈!你说什么呢!”
“不然能是谁拿的?这里又没外人。”一百五,她和青栀两年也就用这个数。
青豆懵得挤了两颗眼泪。吴会萍伸出粗糙的手,为她拂去眼泪,“以后钱放放好,不要告诉别人。你昨晚这么一说,洞里的老鼠都听见了。知道什么是财不外露吗?”
青豆两手一垂,彻底失去了找钱的动力。此时此刻,她明白,这钱是找不回来了。
她怔怔地靠着门,彻底忘了自己本来要干嘛。
直到素素端来一碗糖粥,把勺子塞到她手中,青豆才咽下口中的咸腥,楚楚可怜地抬眼看向素素。
四目对视的刹那,青豆耳朵里涌入邻里低语,同时释放的,还有经年藏匿的重重的心跳,以及碎碎响起的邹榆心的训斥。
青豆的眼神很重,重得像一万五千个一分钱硬币。
素素被她看得颇为不自在,避开眼神:“你说的,吃糖心情好。我扇了好一会,应该不烫了。”
青豆抽了抽鼻子,推开碗:“我不想吃。”
素素愣了愣,缩回手,“那等你饿了吃?”
“我不饿。”青豆不再看她。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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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弈进来时,青豆已经不哭了。她正在给青栀扎小辫。
“程青豆。”顾弈开口叫她。
虎子嘿嘿一笑,做了个“里面请”的动作:“看我把谁请来了。”
青豆循声回头,手上的辫子掉了,眼泪流了下来。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顾弈手里的相机,下意识地说:“真的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黑洞洞的镜头,金属质感的机身,比电影里好看。
“我看了,不叫宝丽来,叫海鸥。国产的。”
青豆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裤子:“我”
“先拍吧先拍吧,阿姨不是要走了吗?”虎子掐掐青栀的脸蛋儿,又朝吴会萍招手,特自来熟地张罗道,“阿姨,来啊,拍个全家福再走。”
青松像是明白怎么回事了,笑着拍拍顾弈肩,“合着豆儿哭了一早上,是要问你借相机。怎么?一百五是抵押的钱?”
顾弈摇头:“没。免费的。”
青豆不解地抬起头。
“你昨天请我看电影了啊。”他无所谓地笑笑,朝她扬扬下巴,“快点,不是说中午要走吗?”
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
“真的吗?”青豆不信。
“真的。”
青豆抹了把眼泪,赶紧给青栀编辫子,指尖刚左右一动,又忙回头:“我以后都请你看。”
顾弈噗嗤一笑。程青豆哭红的鼻头像白面馒头发酵后顶着的一点红。
青豆以为他不信,保证道:“真的。”
顾弈局促地避开眼:“行行行。”
虎子办了件大事,特别高兴,一个劲嘚瑟:“我看你哭没办法,人都要走了,只能跑顾弈家去借相机。结果您瞧怎么着!我一进去,那相机就摆桌上,这不心有灵犀嘛!其实我本来准备给你偷来的”他啧啧嘴,“结果顾弈说,准备下午带给你看看。我说别下午了,就现在!立刻!马上!耽误不得!”
虎子说“偷”这个字的时候,青豆心里咯噔了一下。
青松朝虎子竖起大拇指,“咱虎子,能成大事。”
“是吧。”虎子也为自己那一刻的果断而振奋。
罗素素接过青豆手里的辫子,轻声说,“我来编,你赶紧去找个拍照的位置。”她手巧,编的辫子好看。
青栀一听素素姐姐给她编辫子,忙把青豆推开,“我要素素姐姐编。”
青豆轻敲了一记小丫头的毛栗子,转身去找拍照的点儿了。
本来想在东门桥下拍,但此刻人来人往,不太方便。
最后一通张罗,他们人挨着人,手搭着肩,在于家堂屋的门廊下拍了照片。
身后是“政通人和百业兴旺,风调雨顺五谷丰盈”字样的对联。
入镜的从左至右依次有程青豆、程青松、吴会萍、程青栀。他们立在春夏之交的阳光底下,框在美好的红色祝福里,定格了第一次的相聚离别。
灼人烈日在海鸥df-1清脆响亮的“咔嚓”声里,泛出羊皮纸调的温柔——
青豆因为流泪,没睁开眼睛,好在两颗酒窝明媚可人。
青栀扎两条细麻花,眉心有素素用口红点的一点红。大家都说拍照要笑,所以她笑得眼睛都没了。
青松潇洒不羁,正是怎么看怎么帅的年纪,可惜也闭了眼。
只有吴会萍紧紧盯着镜头,像有万语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