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的南城, 素素与青豆交流以上对话时,顾弈正蹲在西城鱼龙混杂的候车大厅啃馒头。
当周围极度喧嚣的时候,人恍惚陷入没有重点的安静。
临近暑假, 学生居多。大中型城市购票窗口不管白天黑夜,总排着坚不可摧的长龙。
顾弈好不容易排了四个小时队伍买到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蹲在正中间,借眉眼厉色, 驱逐对他意图不轨的三教九流。
身后一个女人为丢失的几千元尖叫痛哭一个多小时也没停。余光不远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上上下下摸口袋,表情越来越焦急。
上百人或扎堆或四散, 各自躺在地上。
游走攀谈的诈骗犯和小偷也是值夜班的。火车站里,金饰或镀金都不能戴,如果有人睡死过去, 耳垂颈脖见血不说, 醒来身上大概率是会被摸空的。
光线浑浊,气温闷热,味道极其不好。
等到清早四五点钟, 火车站逐渐醒来,顾弈才揣着票, 进入月台。
他昨天图爽快, 买了张黄牛票,等到发车前才知道是假票,回头找那人, 已经跑了。
打一桩换个地,黄牛特色。
这已经是顾弈再三筛选的黄牛了。衣着整洁、谈吐过关、思路清晰,到头来还是个卖高价还没良心的畜生。
顾弈出来上学后,经常跟黄牛接触, 不得不说,像青松六子这种的倒爷真的是少之又少。多数啊,还是狼心狗肺想坑死老百姓的。难怪倒爷口碑这么差。
顾弈买的是半程,后面得补站票。旁边的大爷拿着本《中国铁道时刻表》研究,书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节改动。
铁道广播温柔亲切,“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
顾弈正在比对列车次,耳边乍起惊呼,远处女生尖叫追逐,大喊:“快来人啊,抓小偷了——”
一道黑影抓着个东西不要命地狂奔,一连撞倒数人。
是月台飞贼。
贼人身窄个矮,汗衫褴褛,正好擦过顾弈。千钧一发之时,他想也没想,长臂一伸,拽过其手上的赃物。
两人迅速扭成一团,滚至月台的木踏板。周围人没反应过来,慌忙躲闪,一时不知道一高一矮哪个是贼。
此人是个惯偷,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工作,对一切早有准备。
顾弈与他扭打抢夺,发生过一秒对视,那是顾弈这辈子看过的最为阴鹫的眼神。也就是那一刻,顾弈忽然感到手上的力量一轻。
尖刀迅速划破帆布包。书本钱包搪瓷杯牙刷包括私密衣物,全数倾落。
同时渗落的,还有一地鲜红。
再反应过来,眼前刮跑一阵黑旋风,连同消失的还有钱包。贼果然从不空手。
顾弈两手紧捏成拳,前臂充血,所以锋刀划过,没有感觉到一点痛。等听到四周尖叫提醒,他才从帆布包下伸出手,看清一片血。
那个被偷东西的女生晕血,火急火燎跑到包前,看见地上滴滴落落的“梅花”,戏剧性地晕了过去。
月台登时乱成一团。
逃票的人趁乱上车,人群失去秩序,当然,肯定也有另一波伺机而动的早班小偷,正在伸手。
两个月台工作人员赶来维持秩序,顺便领顾弈去消了个毒。
因为要赶车,他拒绝等那个女孩醒来接受感谢。
工作人员十分热心,消毒时听说他是华西的,赶紧记录下他的见义勇为,写了封信,让他上车后把信给列车员。如果有卧铺或硬座,优先给他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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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头吐着烟圈,连绵几百米。这让清晨窗外的景色越加迷糊。
顾弈的伤口不深,但面积很大,整条右前臂是极其刺眼的划伤。
进入金属腐朽腥气的火车车厢,他有点不舒服。受程青豆感染,脑子里划过一些诡异的猜想:不会刀尖上淬毒了吧。
列车员是刚刚见证了他见义勇为那一幕的阿姨,不用他给信,她就把乘务员休息室给他安排了。中间他睡了会,开始发冷发抖,到站前,借了根体温表,有点低烧。
程青豆说的没错,大夏天确实是会冷的。
他没有买到直达的火车票,中间得绕路,最终在火车上费了三天功夫。
据报纸说,这两年将迎来铁路的提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真的快一些。
再踏到熟悉的家乡,他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体温起起伏伏,吃没得吃,睡没得睡,手臂出汗,还牵连神经,发出阵阵刺痛。
最关键的是他咳嗽。在火车上咳嗽,要是没什么心理包袱的,还好说,张口随便咳随便吐。怎么说也受过高等教育,顾弈不好做出这样不文明的举动,只能一路憋着。
尤其夜间,车厢日光灯熄灭,留过道下方的微弱夜灯亮着。除了哐哧哐哧的火车轰鸣声,四下一片安静。过道上人挤人,竹背篓挤蛇皮袋,站票的各自歪倒,堵在道上,喝水也不方便,撒尿也不方便。
顾弈紧捂口唇,憋着咳嗽和不适,生怕打扰别人睡眠,那时候,人一度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
度过三天焦渴的炼狱日子,顾弈再出来,冒出了一个想法,得戒烟。
他喘不上气的时候,真怕就这么去了。这年头,人很容易没的。要是去了,程青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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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豆能怎么办。
程青豆认真复习认真睡觉,谨慎躲避一切饮食场合。比别人更早涉猎影视剧的一大好处就是,她比别人想的多一点。
青豆把别人的眼睛想象成镜头,不管镜头外多不舒服,只要对视,走在人群里。她会无缝把自己调节成演员节奏。
她将学习的焦虑尽数暴露于脸上,表现出对期末的焦虑——食难咽寝难安,懒得吃饭,只想看书。
金津咂舌,称她高考也一顿没少吃。大学一路这么混过来了,怎么最后时刻这么认真。
青豆振振有词,道理一套一套。现在单位分配不好搞,她想去海鸥,得拿成绩单说话。大三亡羊补牢,为时不算太晚。
全宿舍都被她说服。可以说,大家对待这次考试都变认真了。
七月七号,小暑。
蝉鸣声将南城的调门调节到夏日。
金津一口气跑上楼,喘个不停,小喇叭播报:“豆子豆子电话电话!”
听金津口气,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她的李教官羞涩,打电话跟发电报似的,惜字如金,跟青豆有点类似。所以金津每回看青豆接电话,都很羡慕,就像自己接到话多的情郎来电一样高兴。
青豆搁下笔,松了口气。
顾弈一阵猛烈关切后忽然失掉声息的几天,让人有点紧张。
照理说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他又实在聪明得吓人,尤其他打电话问素素“冷不冷”,把青豆吓了一跳。
她兴冲冲下楼,发丝跃动成一个烂漫的少女。
她敢保证,妇科医生站在她跟前,都看不出她有了身孕。
这边笑盈盈接起,那边冷漠如发电报:“到实验楼来。”
说完挂了。
青豆都不确定那头是不是顾弈,声音沙哑,有点苍老,不会是金津传错话了吧。
到实验楼?他回来了?还是别人?
她犹豫地往实验楼去,心中惴惴,走两步就想回头。她越想越不对,认为那不是顾弈。
穿过林荫大道旁的羽毛球场,青豆正在纠结,一道沧桑的修长由墙角转出。
顾弈改在半道等她:“那边人好多,估计都是你们摄影社的。”
明天是摄影展,礼堂聚了热情的新社员,正在准备。
青豆眨了好会眼才确认:“你怎么回来了?”他……才走没多久啊。
顾弈身板笔直如白杨树,头发理得寸短,唇上冒出微茬,正派斯文里透出股匪气。
他掩唇清了清嗓子,脱下卷袖衬衫,上前一步搭在她肩上:“你不是说冷嘛。”
冷个屁,热都热死了。而且,他这衣服也太臭了。好像刚从馊水里过了一遍水,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青豆皱起鼻子,嫌弃道:“怎么这么臭啊!”
他逗她:“这叫男人味!”顾弈用的是宿舍老三的话。老三不喜欢他每天洗澡,说他这样洗,把男人味都洗掉了。
“屁!”青豆拎起衬衫,甩回他怀里,“好恶心啊。”
顾弈双手接过,头埋入深嗅:“香!”
青豆作呕,脚下不稳地连退好几步。
昨夜下了场雷雨,花圃坑多。顾弈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