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柳原本家境在当地也算小富, 她自幼跟着见过几番世面,不是那种会被人随随便便哄走的姑娘,她也曾真切地爱过何时雨的。
几十年前粟林城下过连绵两个月的春雨, 清明时节也未停,殷柳彼时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难得有空出门随家里人一道请龙王收神通。当时粟林城的街道都被雨水堵塞, 满地湿淋淋的,天也不知被谁捅了个窟窿, 所到之处都是潮气。
殷柳不喜欢那闷湿的味道, 更不爱人挤着人,便在旁人祭拜龙神时带着丫鬟偷偷离开那条拥挤的街巷。她与何时雨的初识, 就在无人行走的大雨街上, 瓢泼般的雨水打在伞上哗哗作响,殷柳只因多看了一眼某家客栈门前挂的特色木牌便错过了最佳离开时机。
她穿着绣花鞋, 鞋底软又薄, 而雨水如浅溪般从她面前的青石路上流过,实在难以落脚。
何时雨便是这时出现的,他刚从隔壁书舍出来, 手上拿着几本植林类的书籍, 见殷柳踮着脚站在屋檐下便知她的难处。他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看了一眼殷柳焦急窘迫的面容, 默不作声地将书垫在了地上, 等她过街。
殷柳此生没有这般无措尴尬过,眼看着雨水就要将书全都打湿,她连忙踩着书面跳过, 十几岁的少女如灵动的小鹿, 跃到街对面了, 她才红着脸向何时雨道谢。
殷柳永远都记得那时何时雨的模样,他一席淡紫色的长衫,面容清隽,像个教书先生,却没有哪个教书先生像他这般穿得较为艳色的。可若说他不是个正经人,何时雨的面庞又实在太正气了。
丫鬟催着殷柳离开,殷柳便对何时雨颔首,走时因心跳加速,有些慌乱地撞倒了一旁的两盆茉莉,清新的香味裹挟在潮湿苦涩的雨水中,殷柳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瞧见何时雨弯腰捡书,珍重爱惜。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这便是殷柳对何时雨的第一印象。
后来大雨果然停了,但因这一场连续几个月的雨毁了许多庄稼果实,百姓叫苦连天,殷柳家也亏损许多钱,就连他们家祖祠前的榕树也不再长叶了。
没过几日,殷柳又看见了何时雨,这一回是在她家的花廊下,何时雨仍是一席紫衫跟在她兄长身后,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廊上青葱翠绿的藤蔓里冒出了几朵凌霄花,殷柳远远看了一眼何时雨,惊觉他像是画中人。
便是这一眼,何时雨也竟朝她看了过来,温柔有礼地对她笑了一下。
丫鬟打听到何时雨的身份,告诉殷柳他是个植林先生,专门给花草树木看病的,算商人,故而穿着紫色的绸缎,也算文人,因饱读诗书也有些书卷气质。
何时雨救活了殷家祖祠前的榕树,得了一笔不少的酬劳,就在他住在殷家这几日,殷柳便迅速地芳心暗许,坠入爱河。
她与何时雨说过最动人的情话,便是只要能与他共守一生,死而无憾,如今她也对何时雨说过同样伤人的狠话,她说她想要何时雨去死,她早就受够了他,厌烦了他。
殷家也是行商的,没有阶级之分,他们打听了何时雨上无老,下无小,在湘水镇有宅有院,也不曾娶过亲,便对他分外满意。
何时雨与殷柳成婚,像是水到渠成之事,殷柳小姐气地问他喜不喜欢她,何时雨点头了,他们便定下了亲。
因何时雨没有长辈,婚礼便在粟林城举办,殷柳成婚后与何时雨在粟林城生活了几年,早几年是真的幸福快乐。又因何时雨偶尔要出城给别的达官显赫之人看园林种盆景,经常外出,殷柳也就渐渐跟着他一起东奔西走,去了不少地方。
离开粟林城后再没回去,殷柳是有些遗憾的,但当时她想这世间多少女子远嫁在外也不再见过家里人了,只要她过得幸福,每月通信,也无不可。
何时雨对殷柳很好,面面俱到,从不让她做活儿,若她喜欢,他会教她如何照顾花草树木,教她如何防虫,哪些喜晒,哪些晒不得。
他们在别的城池买了一座小院,里面种满了花草,何时雨外出,殷柳便在家种花刺绣,何时雨若归来,还会带她去附近踏青赏玩。
一切都很美好,这是殷柳不敢想的幸福时光,除了她因岁月变老,而何时雨一如当初。
旁人说她是何时雨的姐姐时,殷柳便不高兴,捏着何时雨的脸问他为何一点儿也不见老。他们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何时雨总能将周围未出嫁的姑娘引来,那布满鲜花的小院外时长有人胆大地问:“大嫂,你家可有其他长辈?何先生的婚事由你做主吗?”
殷柳厌烦他们,她怒吼道她就是何时雨的妻子,旁人看她的眼神便很不对劲,于是殷柳照着井水,瞧见自己已经年过三十,与何时雨实在不算登对了。
何时雨对她一如往常,殷柳的心里却长了一个结,他晚间躺在榻上抚摸殷柳的肩膀要吻她,殷柳总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容貌避开脸,避开他的眼神,避开他的吻。
她患得患失地问他是否会因为自己逐渐年迈而嫌弃她?何时雨说不会,他说他此生只爱一个小柳,若爱上了旁人,必定天打雷劈。
何时雨的承诺并未给殷柳足够的安全感,她对何时雨的爱意也随着这患得患失而转变。殷柳的脾气变差,她开始挑剔,开始厌烦,她偶尔也想让何时雨与她争执,这样她便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来告诉自己,瞧啊,他也没那么爱她,那她爱的变质便也算不得什么。
何时雨不曾对殷柳大声过一句,殷柳以为他是个没脾气的人,可事实上他对旁人冷漠,也与某些雇主脸红争吵过,但只要面对殷柳,他永远都是温柔浓情的一面。
殷柳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她极力地挑战何时雨的底线,她不再如以往那样爱着何时雨。她总认为这场逐渐变质的婚姻,破坏其根本的罪魁祸首,是她。
越是如此想,殷柳便越怨,越烦。
直到一日,何时雨瞧出她心情不好,说小城后方有一片枫林,虽比不上他故土湘水镇山上的满红,却也别有一番景致,他要带她去看枫,他想让她高兴些。
殷柳不爱枫,是何时雨酷爱,她敷衍了一整日心累疲惫,下山时幌神险些从山侧摔下,何时雨为了救她,自己滚下了山崖。
殷柳跪在山路旁看着那一条往枫林深处而去的痕迹,眼泪夺眶而出,她害怕地喊着何时雨的名字,她想她还是爱他的,若他因她而死,殷柳会愧疚一生。
眼泪流了几滴便流不出来了,殷柳忽而起了个荒唐的想法,她想何时雨若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就不用在整日的愧疚和自责中厌恶自己,厌恶她不能回馈何时雨同等的爱,也厌恶何时雨无底线地爱她。
殷柳下了山,遇见山下邻居,邻居知晓他们是夫妻,也曾在背后指点殷柳不知羞,瞧着比何时雨大了至少十岁,竟也吃起了嫩草。
他们眼底有对殷柳的轻蔑,嘴上却笑问她:“哟?你不是与何先生一道上山的吗?怎只有你下来了?啊呀,还哭了呀?该不会是闹矛盾了吧?”
他们总以为,何时雨有朝一日会抛弃殷柳,但那一日,的的确确是殷柳丢下了何时雨。
她惶恐不安,她自责愧疚,她也骂自己心狠,是个毒妇,她不知为何她与何时雨会变成这样,殷柳回家后抱头痛哭。
深夜她未睡,家门被人打开,满身泥污的何时雨从外归来,他没受伤,衣服上满是划痕,他却连一点儿皮也没破。
殷柳见到他恐惧,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何时雨看她的眼神依旧,却问她吃了没?
他道:“当初岳丈告诉我,你自幼五脏便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若晚间不吃,夜里一定会胃疼,我给你煮点儿菜粥,你先回去躺着吧。”
殷柳满脸泪痕,却如噩梦惊醒。
她喝粥时问何时雨:“你为何没死?”
何时雨反问:“你眼睛都哭肿了,是为了我吗?”
那一夜缄默,但也是从那一夜开始,他们将再也回不到过去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何时雨知道些什么,殷柳想,他一定知道她是故意将他留在山下不管不问,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演得深情款款,他惯做好人。
殷柳的心结越来越深,她身体本就不好,一些毛病随着年纪和情绪一并找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