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雨出门两个月, 再见宣蕴之时她瘦了许多。
宣蕴之站在枫林山巅,鼻尖通红,鼻翼周边磨破了皮, 她手里总拿着手帕, 时不时便要擦一下脸。
“你不舒服吗?可找了大夫?你脸色好差……今日风大,我们不看枫叶了, 我带你回去休息吧。”何时雨想上前扶着宣蕴之,又被她躲开了。
宣蕴之道:“你回来迟了些,再过两日枫叶就要落光了,今天不看, 明天说不定就没了。”
何时雨自责道:“明日没有, 明年还有, 我明年入秋便不出门, 一定陪你将枫叶从绿看到红。”
宣蕴之咬着下唇,忽而有些委屈:“明年的事,今年就不要承诺了。”
林间风越发大了起来,宣蕴之被风吹得猛地咳嗽,何时雨不能让她再留下去, 也不管她是否答应,拦腰抱住她便往回走。
宣蕴之未挣扎,她有些怔愣,这是他们之间头一回这般亲密。
“你抱着我,叫人瞧见了该怎么办呀?”宣蕴之问。
何时雨蹙眉,沉默了许久, 他心里挣扎纠结, 快下山了才回宣蕴之一句:“你要是不怕, 我便当个赘婿如何?”
怀中人迟迟没有应话也没动, 何时雨以为她睡着了,低头一看,却见宣蕴之的鼻血流了满襟,脸色唇色皆是苍白,就连呼吸都弱了下去。
那一瞬他如同被人杀死了一回,仓惶地抱着宣蕴之回到了宣家,紧急找来了大夫。
老大夫道:“宣小姐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你在胡说什么?”何时雨瞧着像个文人,却是头一回对一个老头儿动粗。老大夫慌乱,连忙将病症说出:“宣小姐几年前误服毒果,那果子有慢毒,伤人五脏六腑,寻常时候发现不了,也不痛不痒,毒素却在腐蚀内脏,至多两年便能要人性命的!”
何时雨忽而想起了两年前,他和宣蕴之被困山野,他摘下的几颗果子给宣蕴之吃。
他吃得肚子痛的,味道酸的都丢了,只留了两种吃起来无甚反应的给了宣蕴之,那日他流了鼻血,宣蕴之也流了,她还笑说是天气热,晒中暑。
宣蕴之不是不知自己将死的,想与何时雨白头偕老的话她只说了一回便没再提了,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她不敢。
大夫说她活不过两年,宣蕴之当真没熬过第两年。
满山红枫她没看成,余下的月余便只能在床榻间度过了。
何时雨受足了刺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声不响地让人一夜间在宣蕴之的院里种满了红枫,都是他从山里挖出来的。
宣蕴之早间一推开窗就瞧见了,入目所见皆是火红,一片片枫叶随风落了满院。宣蕴之笑了起来,又忍不住落泪:“这么好看的枫叶,可惜时间太短了,若能留下就好了。”
何时雨当时站在她的身后,说了句:“可以留下的。”
从那日起,何时雨便如疯魔了般不眠不休,白日陪着宣蕴之,晚间便寻找各种能将枫叶留下来的方法。他用春季保存下来的桃胶将枫叶做成了琥珀,打磨平滑后放在了宣蕴之的手里,难得高兴:“你看,我说可以留下来的,可以一直留下来的。”
宣蕴之捧着枫叶琥珀望向何时雨,她看他眼下青黑,看他胡子拉碴地接连几日不换衣裳弄得满身桃胶脏兮兮的模样,心中酸涩,又忍不住笑道:“原来,真的可以留下来啊。”
“何时雨,瞧你!把我屋里的地都给弄脏啦!”宣蕴之下不来床,流了两管鼻血,何时雨瞧见焦急忙慌地要去给她擦,她嫌弃似的推开了他,又怕他见自己病容太丑,低声道:“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此刻宣蕴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何时雨连忙去换衣裳,他也没看,再出现于宣蕴之面前时发梢还未干,一身商人打扮的紫衫叫他瞧上去多了几分颜色,像是刻意讨好以色侍人却没找到要领的模样。
宣蕴之的衣襟上红了一片,她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何时雨道:“你穿紫色还真挺好看呀。”
那天宣蕴之的鼻血怎么也止不住,何时雨拿着手帕在一旁给她擦着,他的手在抖,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宣蕴之坐不住了,她靠躺在床上五脏六腑开始疼,疼得意识模糊直哼哼。
每一声呻\吟都如在何时雨的心间刀割,何时雨浑身直颤,看着宣蕴之眼睛都不敢眨,他只要想到是因为他递给宣蕴之吃的果子让她变成这样,何时雨便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他的克制,他的理智,他自以为对宣蕴之的好,如今都成了让他悲痛的利刃。
忍耐多日,何时雨终于在宣蕴之呕血的时候哭了出来,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的床前,一遍遍自责,扇了自己无数耳光。连日来他怕自己露出一丝悲伤,都会影响宣蕴之的情绪,如今心碎了,神智也似坍塌了般浑浑噩噩。
往日清醒时何时雨不敢诉说的爱,统统在这一刻随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落入了宣蕴之的耳里。
他道:“我娶你好不好?我想娶你,蕴之,我想娶你……”
“来生吧。”宣蕴之擦去他脸上的泪,可她满手心都是血,糊红了何时雨半边脸。
宣蕴之也痛苦,也惋惜,也不甘,她不知这世上是否有来生,但总之此生她与何时雨多是遗憾。
“若世有轮回,我便生生世世嫁你。”宣蕴之道:“何时雨,我想生生世世嫁你。”
琥珀枫叶挂在她的心口,宣蕴之没熬过那个冬季,她甚至没熬过秋末,满山红枫尚未落尽她便走了。
何时雨没能娶上宣蕴之,宣家也就此断了根。
种了满山的红枫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了,何时雨总流连于山林枫树间,好像那每一片飘落的枫叶上都刻了宣蕴之的名字。
自此宣蕴之这三个字像是顺着他的血脉融入到他的全身,只要想到便疼。
那年何时雨连夜为宣蕴之种了满院的红枫,她笑着哭说“可惜时间太短了,若能留下就好了”,说的从来不是枫叶,时间太短的是她,不能留下的也是她。
她说她不怪何时雨给她递了果子,那果子的确很甜,她都没忍住多吃了几个。
她也不怪何时雨将梧桐买成了红枫,因为她喜欢枫叶,她喜欢红色,她与何时雨初次相遇不曾会面,风吹马车小窗掀起布帘一角时,她穿的便是绣了枫叶的红裙。
她说若世有轮回,她想生生世世都嫁给何时雨,一偿她此生不能之夙愿。
这世间真的有轮回。
宣蕴之轮回了,何时雨的魂魄却像是死在了她去世的那个秋末,他不止一次希望,若当时阿箬在就好了,阿箬在,他也可与宣蕴之一道死去。
可惜阿箬不在,何时雨便困在了当初,困在宣蕴之遗憾的眼神里。
他的心生了执念,他的魂魄也不曾活过,三百余年,当年因错种下的枫林越长越好,从两座山头蔓延至整个湘水镇,仅有几株对了的梧桐参与其中。古人说,梧为雄,桐为雌,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当年买错的红枫却成谶,他既不是与宣蕴之同生,也不能与她同死。
何时雨找着宣蕴之的每一个转世,他能看见她魂魄里宣蕴之的影子,随着她一世又一世,那抹影子的颜色淡了又淡。
不知是否因那毒果,宣蕴之的每一世五脏都不太好。
何时雨总穿着与自身气质不符的各种紫衫,他学会了烧饭,懂了怎么照顾人,他在找到她后便一直悄悄陪在她的身边,于适婚年龄借机出现。
可到底那些人也不再是宣蕴之了,从最初的爱,随时间转变为恨、或厌,何时雨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痛了一次又一次,但要他放手,他仍做不到。
他忍不住会在那些转世里寻找她的影子,又要吞下那些转世逐渐不爱他后哀痛的苦果。
何时雨知道,殷柳、不是宣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