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之后终于过了雨季, 郁郁葱葱的杉树叶在微风中传来沙沙声,小院前种下的花丛盛放了一季后又重新□□,盛阳之下,笸箩中铺满了碾碎的草药。
淡淡的药草香散发开来, 阳光落在方亭琉璃瓦一角, 折射出几层金色的光圈, 铜片风铃传来清脆声响,一切都显得静谧美好……至少在一刻钟前,何时雨是这样想的。
经过几十日, 落住在春来镇里的人越来越多,凡是路过小镇前的人,都能瞧见春来镇靠西侧一片茂密的杉树,绿意盎然, 一看便是好过活的地方。春来镇临近城池,将来入城也方便,且众人手中无经商的银钱,只有从官府那儿签几亩田地农作才能将日子过好, 于是不过短短个把月,春来镇的人便渐渐住满了。
这几十天何时雨忙前忙后与阵子里的人打交道,因他的确在何桑那儿学了几分本事,故而镇子里来了新人,有老人小孩儿不舒服的, 镇中留守的官兵便让人来请他,久而久之何时雨却成了镇子里家喻户晓的名医。
头疼脑热皆是小病, 好治, 可就怕将来遇见个疑难杂症, 何时雨也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每日归来挑灯夜读,也渐渐将医书看了进去,做好将来一辈子悬壶济世的打算。
这些日子里寒熄亦很安分,白日就在院子里坐着,除了与阿箬实在有些目无旁人地眉目传情之外,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到了晚上他也不用睡觉,反而去后山采了不少草药回来,不过百日便将堂屋内他自己变出来的药柜上分门别类的药品全都收集完全了。
何时雨过得充实且惬意,这几日对寒熄的脸色也渐有好转,撇开他私心不满过去阿箬为了寒熄哭过好几夜之外,寒熄在他面前的表现的确挑不出任何毛病,所以他对寒熄的脸色也逐渐好转了许多。
这种好心情还未维持多久,就在一刻钟前,寒熄说他要走。
他自己走便算了,还要带着阿箬一起离开。
今日本天晴,又是小满,春来镇前正赶集,热闹非凡,西侧的人本就很少,杉树小道后的院子除了来看病的人之外,更少有人走动。几声鸟鸣,何时雨才将药草晒下,便听到了这个噩耗,顿时脸色垮了下来。
他沉默了许久,先是瞥了一眼寒熄,坐在方亭内的男子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把折扇,上面泼墨似的一面劲风扫竹正对着何时雨的方向,随着寒熄扇风舞动,似有青涩的竹香。
寒熄自在地微笑着,道:“我本先前就打算走的,但阿箬说得对,何公子这处还需添置药材,事情不处理妥当,我们走了她玩儿得不尽兴,何公子一人也忙不过来。”
“你走就走,我还留你不成?”何时雨抿了抿嘴。心道难怪这两人平日里对视总有心照不宣之感,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更难怪近来寒熄安分守己,原来是阿箬早答应了要随他离开。
女大不中留的。
何时雨自然知道,在阿箬还只是十岁的小姑娘时,何桑便有过一段时间多愁善感,担忧的便是阿箬的终生大事。
如今这事落在何时雨的头上了。
何时雨朝阿箬瞥了一眼,少女乖巧地坐在小藤椅上,就在院子里庇荫之处,手里捧着一杯花茶,那是寒熄一早用药堂里晒干的茉莉花冲泡的。他怕阿箬苦,贴心地在里面放了点儿花蜜,何时雨喝了一杯,味道不错的。
寒熄的确能将阿箬照顾好。
只是……
何时雨问阿箬:“你也想和他走?”
这句话连控诉的口气都说不出来,阿箬听见,莫名便觉得他可怜了许多,又从何时雨的身上看见了几分何桑的身影,像个落魄又可怜的孤家寡人。
阿箬点了点头,抿了口花茶,小声道:“阿哥也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何时雨今年二十有二了,旁人家的男子如他这半年纪的,孩子都能赶集打酱油了。阿箬有时想,便是乱世中不好找媳妇儿,那如今天下太平,欣欣向荣,春来镇中心怡何时雨的姑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也该定下婚事,迟迟未有动静,或许与她也有关系。
何时雨放心不下阿箬,便不急着操心自己。
“你们要走去哪儿?远不远?”何时雨没阻止阿箬的意思,阿箬也有十八岁了,她的人生可以自己做决定,只是他难免担忧:“你别走得太远,逢年过节还是回来得好,我们说好了每年都要去何桑爷爷那里祭拜……”
说着说着,何时雨又有些不满地瞥了寒熄一眼:“你家住哪儿?说准确些!我不时过去看看我妹子过得好不好,若她不好,我定要把她接回来的!”
当年若不是阿箬,何时雨早就死在大雪中了,他与阿箬一并在乱世中艰苦地活了下来,便是兄妹之情,也非一般兄妹。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手中的扇子也不晃了,阿箬愣了一瞬,连忙站起来,有些呵斥地脸红道:“阿哥胡说什么呢?!”
这话就像是将阿箬托付出去,要阿箬与寒熄成婚的意思了,什么叫家住哪儿?待她好?接回来?
“我、我与寒熄只是出去游玩一段时间,最迟立秋前就归来!”阿箬说完这话,又一口气将手中花茶饮下,转身跑回了药堂里放下茶杯,再回头看向屋外的两名男子。
“立秋前回来?出去游玩?”何时雨渐渐反应过来了,他扭头看向堂内阿箬:“你不是要嫁到他老家去?”
寒熄闻言,半垂眼眸低声笑了笑,貌似轻松地道了句:“我已无处可去,阿箬答应了要收留我的。”
何时雨还不清楚寒熄的身份,他只知道寒熄大约不是人,但他也不敢猜测寒熄是妖,一来妖在话本里都是摄人心魄的奸邪之辈,寒熄的确长得夺魂摄魄,但与奸邪毫无关联,二来……他还记得曾有人说过寒熄是妖,被阿箬一石头砸破了头的画面。
寒熄说他无处可去,何时雨的心里又起了半分同情,再看阿箬隔着一扇门都随他话而点头,这回想起了扮长辈架子,微微抬起下巴问道:“非得立秋才回?”
“也未必那么准时。”寒熄道:“或许明年回来也说不定。”
何时雨:“……”
他就多嘴问这一句。
抿唇,再看向前院后院晒着的药材,一根也不是他挖的,全是寒熄夜里上山找来的。
或许寒熄找这些草药并不费事,可若换作何时雨去找,大约没有三五年也凑不齐这么多种类,更何况他若去找草药,便不能在官府人员面前时时露面,博个名声。寒熄近百日来的妥协,也顾忌着这一层原因在,说来他已经做得够好,何时雨也没什么好挑的了。
何时雨道:“那你们要游玩便去吧,记得别走太远,说好了立秋前归来,不许迟了。”
阿箬扬唇一笑,眉目弯弯的,她一高兴,何时雨也就不想其他了,左右人生在世几十年,能寻个知己多不容易,何况阿箬的知己亦是所爱之人。
“阿哥最好了!”阿箬高兴起来,嘴也甜。
她以前没笑过这么多回,何时雨有眼睛,他会看,只要阿箬开心便好。
兄妹俩隔着一扇门互相望着彼此,阿箬又说要去后院给何时雨翻药,何时雨便双手揣在袖子里故作闲散,双眉微抬由阿箬去忙最后一日。
寒熄是有些吃醋的,因为阿箬说何时雨最好,可这分吃醋又带着些许莫名的满足,像是一股略酸的温水从心间淌过,他又回忆起许久以前的记忆。
那一世的何时雨不同于眼前恣意。
他的心性没变,依旧待人友善温和,至少这段时间春来镇里的人对他都赞许有加。
那一世的何时雨没有这般松懈过,他的人生从某种角度去看,很像那一世的阿箬,他们都在一件事上钻了牛角尖。阿箬面对寒熄时选不出第二条路,何时雨也被困在宣蕴之的生生世世之中,难以自拔。
再看眼前青年露出的温和笑意,寒熄也就不醋那一丝半分。
阿箬说过,何时雨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即便他在凡人中算是长寿,可终究有寿终正寝的那一日。阿箬曾远离亲人几百年,何时雨与何桑都不曾真的放下过她,她也未曾真的放下过他们,这一次重来,阿箬可以陪着何桑直至他入土为安,她也想陪着何时雨,亲手料理他的身后事。
寒熄答应过阿箬,他也愿意陪着阿箬守着这一方小药堂,守着何时雨,待何时雨百年之后,他与阿箬还有无数个未来的日日夜夜,况且只要陪着阿箬,怎样都行。
阿箬给何时雨晒药翻药,何时雨闲下来无事可做,便去街市上转了一圈。
日落西山,阿箬在厨房里做晚饭,炊烟袅袅升起,寒熄守着厨火,偶尔从烟囱后探出半张脸与她相视一笑。
院子里有些声响,阿箬探头去看,何时雨正好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木架的大汉,二人在何时雨的指使下进出他的房间,过不了没多久二人走了,阿箬的饭菜也做好了。
水煮青菜,菌菇汤,葱烙面饼与炒鸡蛋,这算是时下较为丰盛的一餐。
三人入座只有两人动筷,何时雨习惯了寒熄不吃不喝的状态,只是饭吃到一半,他朝寒熄含糊地说了句:“一会你去我房里看一看可还有什么缺的。”
阿箬将脸从碗后抬起,睁圆了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过去。
原来是何时雨白日听到寒熄说他已无家可归,他便动了些心思,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时雨表面对寒熄不太满意,实际做得却很妥帖。他去集市买了个竹面屏风与木床,让人扛回来拼好了。
何时雨的屋子不大,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改为放了个竹面屏风,从此一屋分为二,左边是他的住处,右边新架起的木床与长桌还有一个空箱子,就专门留给寒熄用。
阿箬心里有些暖,就连寒熄也看着何时雨愣了一会儿。
屋外太阳刚落山,天还未全黑,西方紫红色的天空余晖落在前院方亭的琉璃瓦上,有一缕光正好顺着窗户落在了饭桌上,随着时间,投上了何时雨紧张而握紧筷子的手背。
寒熄忽而便明白了白日阿箬说得那句“阿哥最好了”,何时雨对他有莫名的偏见这一点寒熄一直都知道,故而在一些口角上面,他也未曾让过对方,但何时雨都没放在心上,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身边的所有人好。
寒熄嘴唇微动,尚未出声,何时雨便不太习惯这过于安静温情的气愤,快速扒饭。
他将自己的房间分出一半,便是准备好迎接寒熄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了。
“多谢。”寒熄还是说出了口。
何时雨觉得肉麻,喝汤差点儿呛到,想了半晌,也只能说一句:“日后对我阿妹好些。”
“我自会对阿箬好。”寒熄彬彬有礼:“我也会对何公子好的。”
何时雨:“……”
寒熄想了想,叫何公子有些生分,于是他改口:“日后我便随阿箬一并叫你兄长吧。”
毕竟这世上能让神明唤一声兄长的人,何时雨是第一个,是半间小屋与一张木床换来的亲近。
何时雨本想说一句,谁要他叫兄长了,却抬头看见阿箬直愣愣望过来的眼神,咽下热汤,嚼着菌菇道:“随你。”
用完晚饭后,寒熄便去看了何时雨重新布置的房间,屋子里照样简陋,因为一分为二更显得拥挤了许多。右侧单独分出来的一张床上铺着刚买的被褥,不是多好的丝绸,胜在柔软,一扇竹面屏风隔开了二人空间,寒熄觉得,他的那句多谢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了一些。
当天晚上寒熄躺在新床上休息,即便神明无需睡眠,可他还是闭上眼睛感受了一夜凡人的睡梦。屋子里很安静,何时雨没有鼾声,屋外的月亮也很明亮,这间小屋朝寒熄这半边开的窗户,正好对着隔着一方小院另一边阿箬的门。
次日,寒熄带着阿箬离开了春来镇,临走前阿箬还特地嘱咐让何时雨好好照顾自己,世间时局好转,但生病的大有人在,只要他别为了帮助别人而害了自己就好。
何时雨嘴上嘀咕了一句啰嗦,口气却多了几分不舍,他从未与阿箬分开过,便多问了几句他们去哪儿。
寒熄要带她去哪儿,阿箬也不知道,只是他们早有约定,要走遍曾走过的每一处。沧州大地地大物博,一处一行,几百年也未必能重复走到相同的地方。
阿箬说:“我会给阿哥带当地特产回来的。”
何时雨摆了摆手,让他们快走。
人真走了,何时雨又有些孤独,他当初选此小院除了它偏僻,还有一点它的确不大,因为要价不贵,可当这所看上去很拥挤很小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又显得太过空荡了。
前院与后院里晒着的药大部分都已为成品,可以收入干燥的药柜之中,何时雨忙完这些便觉得无事可做,盯着前院里的花儿看了半天。
寒熄带着阿箬游山玩水去了,院子里的花儿也暂停生长,昨日开了一半的花苞今日还是那么点儿大,何时雨不禁腹诽了寒熄两句。依着人间习俗,他虽与阿箬不是同父同母血亲相连,可怎么也算寒熄的半个大舅哥,哪儿有留他一人对着半生长的死物的道理,那扇屏风与那张床,还是白买了!
原以为无所事事的日子,没过两天便忙了起来。
早些时候何时雨与阿箬路过的山林间有山匪,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灾荒年间的蛮人占山为王,专门抢掠过往百姓,但若与官府有些关系的,他们都会避让,却不知是否近来太过安生,反而让那些乱世中获利的人没了甜头,前一日居然抢起了挂有官府印记旗帜的商队,致使三死十六伤。因春来镇离得不远,而城池中无大夫,这些日子何时雨的名声又传了出去,那一行商队便暂且落住春来镇,官府叫人来药堂通传,请何时雨去治伤。
何时雨收拾了药箱便跟着来人去了镇子中心唯一一家客栈里,一路上的人都对他颇为尊敬,见人之前何时雨还有些惶惶不安,瞧见都是皮外伤后,他也心定了半分。
几间屋子看下来,该配的药都配妥当了,何时雨也准备离开,官府的人又拦住了他,有些为难道:“还有一人需何大夫看诊。”
何时雨等他接下来的话。
那人道:“看诊之人是往北两百多里之外湘水镇中的名门,往上推几百年都在名在册的,是咱们江南一带世族宣姓。只是前几十年饥荒灾祸,到了她这一辈只剩下个女子掌家,偌大植林家业也靠她一人支撑,万不能出一分差错,故而此番看诊,需得何大夫谨慎再谨慎。”
何时雨一听来者名号便觉得汗如雨下,他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便让官差带路。
宣家的确是南方世家,往上几百年都是做植林生意的,而南方重风水园林建造,故而宣家的威望也很高。何时雨在见到宣家掌舵人之前还以为是个年迈的妇人,未曾想却是个二十左右风华正茂的女子。
这一次山匪劫道,宣家死了几个忠心的护卫,少了几百两随行的盘缠,除此之外也未有其损失,毕竟那几十车装的都是草木,山匪看不上也不识货。
宣家掌舵人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何时雨给她看诊时都隔着一层纱,他只管下药看病,其余的一概不问,对方反而找他说了几句话。
“何大夫瞧我的伤,几日能好?”宣蕴之开口,声音沉沉却很轻,这是何时雨给她看诊的第三日,她第一次开口,也是何时雨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他有些意外,抬眸朝薄纱后的身影看去一眼,这才是他认真看对方的第一眼,匆匆略过又收回了视线。这道身影好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何时雨不认得任何姓宣的人,只是心中涌上了些许莫名惆怅,又在几息后化为乌有。
“七日后,宣姑娘便大好了。”何时雨道。
不过是一些外伤,用不着日日看诊,只是官府对宣家看重,而宣家其他受伤的男子又要换药,何时雨才每日都例行过来一趟。
二人对话仅此一句,宣蕴之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将目光落在何时雨身上许久,她看了对方三日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于是对话就此止住。
后来的七日,何时雨也只是照常看诊治伤,七日过后他也就真的没再来看过宣蕴之了。
宣家人要离开春来镇时,还有人来何时雨的药堂前与他谈话,那人说宣家有的是钱,便是前几十年饥荒中他们过得也很好,他们家有专门的粮库、银库,便是再饥荒个五十年也不愁吃喝的,谁要是入赘了宣家必是享一辈子清福。
何时雨正在院子里浇花,听见这话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有一次瞥见了宣蕴之身上挂着的玉佩,非同凡品,的确是有钱人,但他还是说了句:“最好便不要饥荒了吧……”
毕竟前二十年的人生,并不好过。
来者愣了一下,又笑出了声:“镇子里的人都说,那宣家姑娘看上你了呢,何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