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听的时候, 路远征还想笑许问傻,哪有人抢着先死的。听着听着不说话了。
半晌,他点头承诺:“好, 我努力得活!不管自俩几个儿女,不管他们多孝顺, 我都陪着你到生命最后一刻。我留下来当那个孤独的。”
承诺是认真的,但这也确实是路远征最没把握的事, 就算如今在岛上,也没有真的远离战争, 隔三差五得收拾几个上岛来侦察的人。
万一发生大规模战争,还真不确定他这条命能不能保住。
就算和平年代,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生死不由人。
路远征一向是个说了就得做到的人, 如果说了做不到,他一般会沉默不语。
可这一次,他愿意冲动一回,许一件他没有半分把握的事。
除夕,注定是睡不好的一晚。
就算没有奶奶的事,也会有轰鸣的鞭炮声。
会有半夜开始吃饺子的人家。
许问感觉刚刚睡着,就被路远征叫醒了。
“大伯刚过来叫, 不让咱们做饭了,说去他家吃。”
都知道路远征跟许问回来的时间短,家里没备多少年货。
许问其实不想去。
“你就当给大伯面子。横竖也得去拜年不是?”路远征劝她。
许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她换了件红色外套。
奶奶死的事暂时压着,今天一切如常,许问不能穿素。
另外虽然她跟路远征结婚已经一年半了,但是去年冬天路远征的事出的突然,她走了也没在家过年。
按照规矩,今年她还算是新嫁娘, 得穿红。
许问没睡好,凉水洗了把脸还是有些困,打着呵欠把头发盘在脑后。
这才把冬生叫醒,一起到大伯家。
小孩子都喜欢过年,虽然冬生特别困,还是没闹脾气,等穿上新衣服就开心到手舞足蹈。
一大早饭还没开始吃,先在茶几上捡了几颗糖。
早晨吃饭前,惯例还是放鞭炮。
许问知道,今天许家是不会再放鞭了。
想起奶奶还是有点鼻子酸。
许问吸了下鼻子。
路远征在她背上轻拍了下。
凌晨四五点,没有路灯,却不黑。
满大街都是提着灯笼的小孩子们,他们成群结队的跑在前头,兴冲冲得逢人就拜年。
大人们也是,哪怕昨天傍晚还见过面,大年初一早晨也得笑着问好。
到了大伯家,路远征跟许问先照例挨着问了过年好。
大伯在布筷子,看见他们忙招呼,“正好想让涛子再去叫你们一遍,快来坐下!你大妈刚把饺子煮好,涛子准备去放鞭呢!”
大年初一早晨吃饭前也是要放鞭炮的。
都是白纸卷的土鞭,威力巨大。
涛子是他小儿子,比许切大几岁。
大伯一二两女,上头两个闺女都出嫁了,大年初一不能回来,略显冷清。
吃过早饭要组团拜年。
大伯大伯娘小叔小婶以及他们的子女还有路远征一家三口,一起往外走。
出门前,许问先接了两个新娘红包。
按照风俗习惯,新娘子进门的第一个春节,男方家里所有的家属都是要准备红包给新娘子。
大伯跟小叔自然得首当其冲给许问红包,还得给个比较大的红包。
一人给了十块。
比冬生收的都多。
按理像冬生这么大的孩子,在生产队都已经不给红包了。
可能大伯跟小叔出于愧疚,也或许是冬生回来的比较少,总之也给了,一个人两块。
把冬生给开心坏了!
许问本来不打算要,路远征劝她:“不要跟钱过不去。再说,你不收不是亏了?”
她当初请叔伯照顾冬生都出了丰厚的生活费,结果冬生也没被照顾的很好。
许问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坦然把红包接了过来。
天渐渐亮了起来,最起码能看清对面来人的长相了。
许问嫁给路远征后,也没在村里呆几天,多数人都不认识。
路远征其实也不认识。
不过这一天,认识不认识不重要。
认识的加个尊称,比如某叔某哥某大爷等,问声过年好。
不认识的直接,笑呵呵说一句过年好!
大家都是互相问候互相祝福,认识不认识,在一天变得不重要。
每个人面上是笑着的,一团和气。
大伯领着他们去给自家比较近的亲戚拜年,每到一户,许问都会收一个红包。
所谓红包指得是给钱,不管三块五块一块两块,都算是红包。
有没有外面那层红纸不一定。
冬生特别羡慕,小声问路远征:“爸爸,明明我是小孩子,麻麻是大人。为什么她有红包我没有?”
路远征回答的特别随意:“大约因为麻麻比你长得好看。”
冬生:“……”
行吧!麻麻是很好看。
一群人被逗得笑个不停。
“冬生,你爸爸骗你的。等你长大了娶个新媳妇儿回家,我们也给你媳妇儿红包。”
冬生哦了一声,“那下次我带豆豆回来。”
“豆豆是谁?”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长大了我要娶她。”
“有出息!才五岁媳妇儿都找好了。”
冬生不服气地反驳:“我六岁了!”
他刚才在大爷爷家吃了六个饺子呢!
从大年三十一直热闹到初一早上拜完年,能暂时自由一会儿。
路远征跟许问还有冬生回家补了个觉。
一家三口一觉睡到傍晚。
醒了后,路远征做了点吃的,把许问也喊起来。
“多吃点儿。感觉今晚怕是又不能吃不能睡了。”
许问点点头,把身上的红衣服换成了素色。
对老百姓来说,初一的结束不一定得等到半夜十二点。
吃过晚饭就算大年初一结束。
洗好碗筷,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到了许家。
朱美珍看见他们,轻叹了一声:“按理,你们今天真不该回来。”
可生死无常,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讲规矩。
再说,大年初一不能去求人家帮忙,喜事还好,白事……在大年初一多少有些晦气。
这也是为什么大年初一老了人,会往后押一天。
没帮忙的,光许家这几个人还真有点忙不过来。
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碎了。
许秋石跟许闻正在院子里搭灵棚,路远征停下自行车上前帮忙。
灵棚跟帐篷长得差不多,都是先搭个架子再撑块布,只是灵棚的架子是高挑的竹竿,布是白色的,更高一些,整体成长方形。
两头都留有门,三七分的位置还有一道帘子隔着。
前头支个架子,垫个门板。奶奶就停放在前头。再前面还摆着桌案,供来吊唁的人上香。
后头是孝子贤孙守灵的地方。
这时候天冷,地上铺了厚厚地小麦秆。
灵棚两侧也是开放式,像很多门帘组成。
里屋,许切正坐在炕上逗春生玩,桑小青坐在炕沿上裁白布。
孝子贤孙,尤其是许秋石这样领幡砸盆的,要穿一身白,连鞋面上都要绷上白布。并且孝子的鞋是不能提上的,得踩着后跟。
额头上要白色抹额,后脑勺上要垂一条白布带。
白布带多长,也是有讲究的。
脑袋上还要带一个麻绳编制的镂空帽子,在耳朵旁还会垂下两个小圆球。帽子的帽檐得遮住眉毛看不清脸。
像二叔跟许秋石差不太多,只是细节上有些许区别。
小叔因为过继了,不用带麻绳帽子。
像朱美珍这样的儿媳妇,或者大姑小姑这样的女儿,则都是半身白。就是上半身白大褂,腰上系着白腰带,下边黑裤子但是要用草绳绑住裤腿,鞋子包大半白,只留脚后跟那一块黑色。
鞋面是白的,但是鞋跟还是黑色。
同样要白色抹额,后脑上上垂白带。
等来了吊唁的亲戚,各个都得需要白抹额,白带要不要得看什么样的关系。
比如,路远征就不用,他是孙女婿,他不用脑袋后面垂白布带,但是得腰上系一根白色带子,并且路远征不用进灵棚。
但是许问得进,不光进灵棚,同样得白色抹额,脑后白色布带,腰上是白腰带,鞋面只绷一半的白布。
许闻就得跟朱美珍差不多,要半身白。
春生还小,不穿白衣,但是要抹额和垂下的白布带,并且,他的白色不带上有一小截是红色绸带。
因为他是重孙,这样叫喜孙。
许问两世为人,才知道原来一个白事还这么多讲究,披麻戴孝都是有远近亲疏各种讲究的。
许问跟桑小青一边听着朱美珍给她们普及这些区别,一边用剪刀裁剪白布。
具体多少孝衣,裁多大的布由朱美珍掌控。
许问只需要裁剪白抹额、白腰带以及后脑勺上那根布条。
桑小青裁剪鞋面,顺带把家里人的布鞋都按照规矩缝上白布。
其他人家等奶奶下葬或许就不用穿白鞋了,但是许秋石跟朱美珍需要。
未来一段时间他们俩都得穿着布鞋。
所以桑小青缝得很细致。
一忙又忙到了后半夜。
许秋石跟朱美珍昨晚就没怎么睡,再熬就两天两夜不能睡了。
怕他们身体扛不住,许问早早劝他们歇下。
许秋石跟朱美珍也没多推辞,之后的事还多着是操心的,不能这时候垮了身体。
冬生跟许切抱在一起,在许闻家睡下了。
怕他在路上冻着,就没叫醒他,反正路远征跟许问一会儿就又地回来。
他们只是回家眯了一会儿。
路远征的生物钟特别准时,五点一到就起来,顺带把许问叫了起来。
两个人饭都没吃又赶往许家。
大年初二,新的一年正式开始。
对许家来说,却是一个悲伤的开端。
路远征跟许问远远就听见许家传来雷鸣般的哭声。
这是报丧。
家里已经有不少街坊邻居自发地过来帮忙。
风俗是风俗,都懂但也都不傻。
大家初一来家里拜年的人没看见奶奶,肯定都会问。
毕竟大年初一,奶一个长辈,很多晚辈都会来给她拜年,近处的多少听见点动静不多说什么,有些家远点的侄子什么的肯定会找奶奶。
许秋石含含糊糊,只说奶奶身体不舒服,睡着了。
奶奶又不是不懂礼数的人,怎么可能明知道大家来拜年的情况下,还睡觉。
于是懂得都懂了。
都心照不宣的给大年初一让路而已。
所以今早一听见许家有动静,就自动自发过来帮忙。
路远征跟许问到了刚刚好赶上饭点。
今天很多人来帮忙,许家要管饭的,大清早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馒头就白菜豆腐汤。
朱美珍忙得都没顾上招呼路远征。
按照风俗,路远征也是新女婿第一次拜年,许家要正儿八经的设宴宴请路远征的,而且还得叫直系亲戚来作陪。
同样要给路远征红包。
朱美珍直接跳到了最后一步,塞了个红包到路远征手里:“家里今年特殊情况,委屈你了孩子。”
路远征当然不能那么不懂事,摇头:“妈,我没事。都一家人咱不那么多讲究。这两天正花钱,您留着吧。”
朱美珍硬生生把钱塞进他怀里,“一码归一码。今天不伺候你已经很委屈你了,不能再少了红包。我怕一会儿忙忘了,你先收着。”
说完就脚步匆匆出去找人帮忙了,明天还得需要人帮着缝被子。
就是把大红喜庆的被子和奶奶现在躺着的缝在一起,直接架到车上送去火葬场。
说起来,白事比红事还要考验磋磨人。
像结婚,日子能提前半年以上选,早早就开始准备喜被嫁妆什么的。
中间那么长时间想起来什么就添置一点。
到结婚的时候除了招待宾客没什么手忙脚乱的事。
白事不一样。
毕竟谁也不能预判自己或者别人是哪天死。
为此,很多老人会提前给自己准备寿衣,自己挑选布料、帽子、鞋子。
棺材也会提前打好。
像奶奶就是。
早在前年奶奶就把寿衣准备好了,她怕自己过不了七十三。
棺材是奶奶住院时,医生说奶奶命不久矣时许秋石去让木工个打的。
不过许家地方小,放不开,暂时寄放在打棺材的地方。
连白布朱美珍都早早地买好。
可还是没想到奶奶会走这么急,很多细节还是没有准备好。
又赶上大过年,大多数卖东西的铺子全部歇业。
粮油米面烟酒还好说,过年家里多少备了些,实在不行去邻居家借一点。
主要是缺菜,宴请宾客的菜。
家里不是缺这就少那,特别难为人。
白事待客和结婚差不多,不过是下葬那天,所以还能有两天时间准备。
买是不买不到,只能从街坊邻居家借。
借白菜借豆腐。
幸好,白菜家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