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止正要说话,就见一抹血红色呼一下飘过来,眼前冒出一张干枯苍白的脸,嵌着一双古井般的眼珠子,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但不知为何,赵正止竟听出了几分喜色。
“尸体在哪?还新鲜吗?”
赵正止一把握住铁尺,吓得连退三大步,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这才看清,竟是一个红袍的白脸男子,再看那边的花、林一人,更怪了。
林随安手撑着额头,口中喃喃,“这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人还没进广都城呢——莫非这破体质还能升级?”
花一棠神色悠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漂亮的五官瞬时皱成了一朵悲凉的花苞,“好苦。”
两个时辰后,林随安觉得她快被白向的眼泪淹死了。
从楚亭驿去广都城,三个时辰的路程,前两个时辰白向大约是打击过大,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然后,非常突然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清醒了,开始大哭。
林随安竟是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能哭的男人——白向哭起来嗓门又大又粗,嗷嗷的,犹如驴叫,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花一棠的衣摆上……
没错,从清醒后,白向就一直抱着花一棠的大腿嚎哭。
“阿爷——阿爷——我阿爷不会杀人的!阿爷定是冤枉的!花四郎,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啊啊啊!阿爷啊——阿爷——花四郎,我知道你最会破案——你帮帮我,帮帮我阿爷啊——”
花一棠脑门青筋暴跳,攥着小扇子的拳头几次欲砸过去,几次又忍了,大约是嫌弃白向满脸黏糊糊的鼻涕,隔着衣摆,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大腿肌肉,林随安觉得,若非是在疾驰的马车上,他很有可能一脚将白向踹回东都。
“我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管不了广都城的案子!”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你还是去抱东都太守的大腿吧!”
“我才不相信那些庸官!我只相信你!花四郎,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我阿爷,救我白氏!我们好歹都是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藕断丝连——”
“啖狗屎!谁跟你藕断丝连!好恶心!”
“花四郎!嗷嗷嗷嗷嗷嗷——”
“啖狗屎!放手放手放手!”
林随安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马车里另一个异常的人。
方刻捏着一小块白棉布,将验尸的镊子、钳子、夹子、叉子、勺子、小刀、榔头、杵子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擦拭着,幽深的瞳孔里发出光来,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看来这一路平安无事,没遇到个把尸体,方兄憋坏了。
花一棠显然也注意到了方刻的状态,小扇子摇得飞快,“方兄,这案子咱们管不了——”
方刻抬起眼,幽幽看了花一棠一眼,意味深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林随安又叹了口气,“白向,你再哭我们就不帮你了。”
花一棠:“喂!”
白向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扭头,一双半透明的肿眼泡甩得飘了起来,“林娘子,你肯帮我?”
林随安点头。
白向哇一声又哭了,想到林随安不准他哭,又硬生生将哭声憋了回去,噎得连连打嗝儿,转身想去抱林随安的大腿,被花一棠一把薅了回去。
“你敢?!”花一棠的眼神仿若凶残的宰猪刀。
白向就势又抱回花一棠的大腿,“我就知道你们是好人,花四郎,只要阿爷过了此劫,以后我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百年交好!”
花一棠哼了一声,“我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若你阿爷真是凶手,谁也帮不了。”
白向抹了把脸,正色道,“我以我的项上人头发誓,阿爷绝不可能是凶手。”
花一棠眯眼,“你凭什么如此酌定?”
“因为我阿爷——”白向放低声音,“晕血。”
广都城依山势水势而建,有内、中、外三城,内城地势最高,太守府、官廨、驿馆、仓库等皆在此处,中城是主城区,中城西为藩坊区,外国商人居多,数小坊连成大坊,小坊间无宵禁,主要以国外奇珍买卖为主,大食人数量最多,多居于大市坊,中城南是唐国百姓居住区,共有三十六坊,店肆与百姓居所混杂,并未做特别区分,宵禁名存实亡,商业气氛浓厚。
外城水道纵横,码头林立,城内水路可直抵珠江,水运极为发达,是唐国仅次于扬都的第一大港城贸易大都市。
从北门入广都城,沿着南北中轴线依次穿过外城、中城,途中能看见华丽高大的海神庙,入了内城,直奔中央坊,待看到山脚下的灵光塔,便到了广都城府衙。
广都城与扬都城同级别,广都太守姓车名庭,寒门出身,今年只有四十三岁,能做到这个位置,堪为精英中的精英。
“在唐国五大都城里,广都是藩人最多的,传闻这名车太守精通五国语言,对治理藩坊很有一套,只是不知破案缉凶的本事如何。”花一棠站在太守府大门前,用扇子遮着炽热的阳光,“青州这日头也太毒了些吧。”
木夏心领神会,立即取了顶幂篱将花一棠整个人罩在里面,还想给林随安也送一个,林随安坚定地拒绝了。
不良帅赵正止用看疯子的眼神瞪着这一行人,“花家四郎,车太守想见的是白氏十郎,你们跟来作甚?”
白向嗖一下跳过来,差点没把花一棠的幂篱撞翻了,大喊,“我生死都要和四郎在一起!”
赵正止:“……”
花一棠无奈:“还烦请赵帅通报一声,青州诚县新任县尉花一棠和青州白向求见。”
赵正止无奈,只能命人通报,不多时,有人出来请众人进府。进了大门,先是一面巨大的照壁,绕过去,便入了一片花草繁茂的园子,与平常的府宅布局很是不同,园子通向回廊,沿着回廊过两处假山林,方才是正堂。
一个人早早候在正堂门口,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身形消瘦,身高大约和林随安差不多,胡子修得很短,皮肤黝黑,鼻梁很宽,典型的青州本地人样貌。
花四郎摘下幂篱递给白向,白向接得甚是顺手,花一棠笑吟吟抱拳道,“车太守,四郎有礼了。”
“花家四郎,久仰久仰。”车太守笑道,“听闻花家四郎高中制举新榜一甲进士,深受圣人恩宠,得了青州诚县县尉的要职,以后定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花四郎既然到了,不若在广都城多住几日,车某派人陪你去广都城的名胜好好玩几日,也不枉花四郎跑这一趟。”
此人表面彬彬有礼,实则笑意未达眼底,言辞乍听恭维,实则暗中中带刺,嘲讽花一棠只是个从九品的流外官。
林随安觉得有些奇怪,广都城是国际贸易大都市,花氏为唐国第一商,商业交流定然颇为紧密,不管怎么说也该给花氏三分薄面——莫非此人与花氏有仇?
花一棠端着笑脸,“实不相瞒,花某与白三郎一见如故,听闻他家中突逢大变,心中不忍,所以特陪着他前来,想问问白氏家主白嵘的案子。”
“花县尉说笑了,此案发生在广都城,并非诚县,就不劳烦花县尉了。”车太守笑容不变,“车某任广都太守多年,还有几分侦案心得。至于这案情,着实不便与外人道说。”
花一棠啧了一声,朝白向撇了撇嘴。
白向又快哭了,“花四郎,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花一棠叹气,退后半步,“我是没辙了。林随安——”
此言一出,众不良人大惊失色,同时拔出铁尺挡在车太守身前。
“林娘子,此乃广都太守府,你不可乱来!”赵正止大喝。
“都让开!”车太守大怒,“我倒要瞧瞧,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能将我这个太守如何?莫非光天化日之下还敢砍了我不成?”
赵正止:“太守有所不知,此女就是林随安,太原郡猛虎和太原姜氏的金羽卫皆败在她的刀下!”
车太守拉开赵正止,挤上前,昂着头,“我乃堂堂广都太守,焉能惧怕一个小娘子?!”
不良人慌忙将他拉回,“太守!不可!”
“让开!”
“太守,太危险了!”
林随安:“……”
从始至终她连手指头都没动过啊喂!
花一棠笑出了声,“车太守,您这戏也太多了点吧?我家林随安何时说要砍您了?”
靳若:“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配被我师父砍的。”
车太守:“你说什么——”
林随安上前一步,“那个——”
不良人大惊失色,护着车太守飞速后撤数步,如临大敌,车太守脸白了,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防卫姿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忽得身形一闪,一个箭步冲到了赵正止身前,赵正止骇然失色,挥舞铁尺就劈,劈空了。
他什么都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一亮,林随安人没了,然后,赵正止听到了身后的尖叫,是车太守。
林随安和车太守站在十步之外,两人几乎同样身高,但现在的车太守明显比林随安矮了半个头,脸色又青又白,膝盖半弯着,似乎想往地上跪。林随安托着他的胳膊,没跪下去。
“林随安,你要对车太守作甚?!”
赵正止正要冲,不料车太守突然厉喝道,“不得过来!”
声音异常尖锐,好似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惊之下发出的。
不良人傻了,林随安挑高了眉毛,将掌心里的暗御史令一翻,收回怀中。
车太守咬着牙,极力压低声音,“不知竟是上官驾到,车某失礼了。还望上官莫要怪罪!”
林随安:“我只是路过,觉得此案甚是蹊跷,想顺道查查,不知车太守可否行个方便?”
车太守捣头如蒜,“自然自然。”
林随安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太守懂我的意思吧?”
“懂的懂的。”
“那——”
车太守忙退后一步,对着林随安抱拳施礼,又提声道,“来人,速速将白嵘杀人一案的卷宗送过来!给、给——”他看了眼林随安,再改口道,“给花县尉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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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止:传言果然是真的,扬都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就吓死了,我家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脑袋都吓得浆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