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儿也不敢多问。
半夜,朱谦收到急讯,军器监研制出的火炮走了火,伤了些士兵,他需连夜出城查看,临走前,不知怎么想起了沈妆儿,昨夜她眼巴巴不希望他离京的模样在脑海闪过,心中一时不忍,掉头来了后院。
隔着一层素纱,清晰瞥见她坐在轩窗下,怀里抱着一稚儿,那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咿呀咿呀在认字,沈妆儿搂着她,眼底的笑似一泓春水,画面渐渐浸入他脑海,若她成为母亲,定是个温柔且耐心的阿母。
驻足片刻,终是未打搅,转身,清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五月十二日晨,绵长的朝阳洒落庭院,夏木荫荫,亭台阁谢皆掩映在这片葳蕤之间。
姐妹俩早起梳洗妥当,双双睡得睁不开眼,鼓囊囊的颊边还留着口水,沈妆儿还未照顾过孩子,便预先学习着,亲自替双双擦拭,小姑娘不肯睁眼,拦腰抱住她,使劲往她怀里蹭,
“娘”
这一声娘,叫得沈妆儿红了眼眶。
嗓音柔软,淬了蜜糖似的,淌入她那干涸的心田,沈妆儿呵护至宝似的将她搂入怀里,“双双”
沈娇儿瞧着原要斥责女儿,瞥见沈妆儿这副神情,就知道她太想要个孩子了,一时心疼,装作没瞧见的,吩咐下人将双双吃食与衣物搬上马车。
辰时初刻,一行人出了门,温宁亲自送到门口,沈妆儿先安置沈娇儿母女上车,方折回来问道,“你说王爷昨夜出城了?”
“是”温宁满脸疑惑,“王妃不知道吗?王爷昨夜不是回了后院一趟?”
沈妆儿怔住,他昨夜回了后院?她怎么没瞧见,
“出什么事了?”
温宁将案子简单一说,“倒也不算严重,伤了几个人,王妃放心,王爷会处置妥当的”
沈妆儿听见伤了人,心里便不好受,只
是此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说,“我知道了”转身登车离开。
普华寺坐落在京郊普华山,山头不高,几处山脉绵延一片,状如卧牛,而普华寺恰恰坐落在牛腰处,远远的,越过丛丛翠林可见宝盖金光闪闪,如同佛光临世,平日香火极是旺盛。
恰恰有一处空旷的山头,草蔓荫荫,可瞻仰金光宝顶,每每有行人路过,皆在此驻足朝佛寺跪拜。
沈妆儿出行,自有王府侍卫开道,行到此处见行人拦了路,便要强势赶走,为沈妆儿所阻,因此耽搁了些时候,等马车行至山门下,已是午时初。
从山门至上方大雄宝殿,有整整一百零八石阶,奶娘与女婢轮流牵着双双,沈娇儿与沈妆儿姐妹相互搀扶,才走了一半,沈娇儿便气喘喘的,走不动了。
汗水自额角滑了下来,人立在阳光下,那厚厚的脂粉便遮掩不住眼角的疲态,骨相亦是美的,可惜便是少了几分红润的气色,沈妆儿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寻了一处树荫下小憩片刻,方一鼓作气上了大雄宝殿,玉台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灵远大师名贯四海,今日天气又是不错,慕名而来的便不在少数,亦有不少官宦夫人远远瞧见了沈妆儿,过来行礼,沈妆儿一一应酬。
沈娇儿倚在她身侧,扫了一眼花团锦簇的玉台,悄声道,“人这么多,也不知何时能轮到咱们?”沈娇儿也是淮阳侯府长媳,偏偏在这权贵遍地的京城不够看,堪堪扫了这么一眼,便有不下三家公爵府邸的女眷,想必都是慕名而来。
沈妆儿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莫急。”又吩咐身侧的留荷,“快些将香烛果品先去奉上。”留荷先行一步,留下听雨在一侧侍奉。
沈娇儿担心双双坐不住,安排奶娘并厉害的婆子领着她去玩,昨一日隽娘与双双处得极为愉快,满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便两眼冒光看着沈妆儿,沈妆儿失笑,“我正不放心,你跟着去也好。”又遣了三名侍卫跟着,一行人护着小孩儿往后院放生池玩去了。
护驾的王府侍卫长曲毅正是曲风的兄长,早已安排知客僧迎候,来的是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大僧,从袈裟品阶可看出非普通知客僧,沈娇儿便知是沾了沈妆儿的光了。
引着二人入了殿内,先拜了宝相庄严的大佛,旋即去了后院一小佛堂捐香油钱,此事自然是交由留荷等女婢去做,沈娇儿与沈妆儿坐下木塌两侧喝茶,那大僧侯在一旁与二人说话,
“来了几位贵客,灵远师兄正在藏书阁与人看相解签,还请王妃稍待,贫僧已吩咐人去通报,想必无需太久”
这一开口方知是灵远的师弟灵慧,平日主持寺里的庶务,若非皇家贵客,等闲不必亲自露面。
沈妆儿寻思近来请灵远大师解签看相的不知凡几,她平白插上去,恐遭人埋怨,总之今日能见到,也不必急于一时,道,“既如此,咱们午后再去,也不要为难大师。”
灵慧联想那位的身份,也不是好相与的,既是煜王妃体贴,便顺驴下坡,“王妃宽厚,贫僧代师兄谢过。”
临走前沈娇儿按捺不住问道,“就不知还有哪位贵客?”
灵慧看了沈娇儿一眼,换作平日灵慧是不会透露的,只是碍着沈妆儿在场,不敢隐瞒,便回,“首辅家的王夫人与宁尚书的夫人”
沈娇儿一惊,连忙噤了声,心里却懊恼着,那夜沈妆儿与宁家生了过节,偏偏今日在这里又撞上了,一时后悔不该扯着沈妆儿来求签。
避开也好。
沈妆儿姐妹打大雄宝殿后殿出来,一同前往观音殿,沈娇儿在菩萨跟前跪了许久,沈妆儿拜了拜佛,趁着沈娇儿跪经的片刻,便去了隔壁的往生堂,祭奠自己故去的母亲。
沈三夫人原是江南大户
人家的女儿,进入本朝后,家族渐渐没落,如今舅族一家尚在江南,沈三夫人去世后,沈家在普华寺供奉了一块往生牌,沈妆儿每每来普华寺总要在此处待上半日。
今日因与长姐同行,也不敢耽搁,堪堪跪了半个时辰,便一道回客院用午膳。
彼时双双也玩累了回来,一家子吃了午膳,沈娇儿将女儿哄睡后,灵慧大师那头遣人来了,说是请沈妆儿前去藏书阁求签。
出了客院往东上了一条游廊,游廊上方缠绕绿茵藤蔓,亦有紫色小花点缀其中,十分沁凉。沿着几条石径往上攀沿,终于抵达一处白玉石砌成的宽台,抬目便可见一七层的木制建筑高耸入林,正是建在山脊侧的藏书阁。
一行人踏入藏书阁第一层的敞阁,方觉此处坐满了人,珠翠环绕,环佩叮当,皆是前来问姻缘子嗣的女眷,亦有少数问前程的年轻士子少爷,偌大的厅堂聚了大约有百来人,坐在当中被众星拱月的正是王钦的妻子王夫人与宁倩的母亲宁夫人。
沈妆儿不成想二人还在此处,看了一眼并未露出旁的表情,倒是两位夫人瞧见了沈妆儿立时一怔,尤其是宁夫人,想起前几日被王府拒之门外,上一瞬还被人恭维着,下一瞬便遇见正主,脸上有些挂不住。
虽是如此,礼节不可少,众人连忙起身朝沈妆儿施礼,
“给王妃请安。”
“诸位免礼,”沈妆儿颔首,
诸人客套虽在,却也止于此,行过礼,场面便静了下来。
再也不会有人像以前那般对沈妆儿指指点点,却也无人敢上前寒暄,沈妆儿再尊贵,也不过是诸多皇子妃罢了,首辅夫人的荣耀可是独独一份的,连昌王妃与六王妃尚且要给王夫人几分颜面,又何况旁人。
众人聚在王夫人与宁夫人身侧,并不言语。
倒是王夫人思及丈夫的忠告,要时刻保持首辅夫人的体面与尊贵,切莫小肚鸡肠,暗想自己处处拔尖,何苦跟个丈夫不疼婆婆不喜的女人计较,遂大方上前与沈妆儿纳福,一双丹凤眼端得是三分和气七分雍容,
“王妃娘娘,此前我家笙儿多有得罪,还请王妃恕罪”
沈妆儿淡淡看着她,“得罪谈不上,只是我以为王家规矩大,乃钟鸣鼎食的世家,嫡长女不该行妾室之举,都说长嫂似母,还望王夫人多多教导。”
王夫人脸色一白,心口涌上一股血腥,与生俱来的傲气让她生生忍住,堪堪挤出一丝笑,
“王妃误会了,笙儿并无此念”心下琢磨着,得早些替王笙相看一好夫婿,省得被沈妆儿说道。
时当午后,阳光打茂密的树林投递下来,光影在沈妆儿背后交织,她神情忽明忽暗,
“那我拭目以待”
扔下这话,便与沈娇儿上了楼梯。
灵远大师跪坐在一尊佛像前,面前搁着一蒲团,他面相方正,枯瘦如柴,白眉如卧,一双眼却端得炯炯有神,瞧见沈妆儿进来,先起身行了一礼,
“给王妃请安”
“大师好。”
沈娇儿在屏风外候着,沈妆儿便先跪在蒲团上,灵远大师盘腿坐在她对面,微微阖眼问道,
“不知王妃有何求?”
沈妆儿双手覆在小腹,微微紧了紧,淡声道,“求子嗣”
灵远大师并不意外,眉目低垂着,宝相庄严问道,“是求签还是问卦?”
“问卦”
“好,请王妃说一字,待老衲为王妃卜一卦”
沈妆儿目色微怔,越过灵远大师肩头,瞭望窗外空濛山色,午阳已被云层遮去,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她脑海浮现前世朱谦离开那一夜,她一手覆在小腹,一手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倚在他怀里
低泣,
“若孩儿出生,你还未归来,我取个什么名儿好?”
男人神情隐在暗处瞧不见,低沉的嗓音却在耳侧坚定响起,
“若是男儿便叫靖和,若是女儿便称靖宁”
沈妆儿深深咬着唇,疼痛而不自知,浅浅落下一字,
“靖”
又用笔在宣纸上写了下来。
灵远大师瞥了一眼,又问了沈妆儿的生辰八字,默然念了几句佛语,便摊开掌心的竹卦开始卜卦。
只听见叮的几声,清脆的竹卦蹦落在地。
沈妆儿闭着眼,手心紧张地冒汗,生怕卦象不好,暗想自己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又鼓起勇气睁开眼,地上摆着三个竹卦,压根瞧不明白,便去打量灵远大师脸色。
灵远大师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不过他看着这个卦象,沉默了许久。
沈妆儿也不知他寻常是何样,一时摸不出深浅。
见灵远大师盯着卦象久久不语,沈妆儿这才有些慌,低声问道,
“大师有话不妨直言。”
灵远大师抬着矍铄的双眼看着沈妆儿,凝然道,“老衲有八字奉予王妃。”
“请说。”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沈妆儿听了这八字心神震撼,
被他窥出天机了,知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这与孩子何干?”她尽量维持出表情。
灵远大师这才一笑,笑意浅浅的,那双枯涩的眼缀着些许暖意,
“子存母体,依母而生,你怎样,他便怎样”
心弦被狠狠一拨,沈妆儿霎时明悟过来。
她活过来了,她浴火重生,是不是意味着孩子也能活过来。
喜色渐渐漫过眼眶又被她抑在眼底,她双手加眉一拜,
“多谢大师。”
这下有了主心骨似的,忐忑许久的心着实安落下来,这个孩子已是她唯一的指望,否则她不知要如何与他过下去,幸在还有些盼头。
绕屏风而出,已将神色掩藏好,示意姐姐进去。
沈娇儿怀着忐忑与希冀迈入禅房。
底下敞厅,宁夫人将王夫人拉到席位上坐着,轻声问道,
“她刚刚说了什么,你脸色这么难看?”
那些话丢人现眼,王夫人自然不会说出来,心里不免琢磨,丈夫说得对,若不早些将王笙嫁出去,这样的闲言碎语还会有,原先大家只当沈妆儿横插一脚,坏了煜王与王笙的姻缘,如今亲眼瞧见煜王维护沈妆儿,甚至不惜露两排牙齿印来推拒侧妃,舆论风向顿时变了,暗地里自然有人说王笙不知廉耻,惦记人家夫婿。
只是那个傻丫头一心栽在煜王身上,谁也瞧不上,可怎身是好?
王夫人将忧色压在心底,露出如常的笑容,“嫂子勿忧,并无什么事。”
原先姑嫂二人上午便可相完,偏偏宁三夫人来得晚,拖着宁大夫人等她,王夫人左右无事,干脆陪着两位嫂子。灵慧大师那头已让沈妆儿候了一个时辰,实在不好意思,委婉提醒煜王妃驾到,二人这才商量让沈妆儿先去,她们再候一候。
一旁宁家三夫人往楼上瞥了一眼,百无聊赖嘀咕道,
“若非她横插一脚,现在该轮到我上去求签,不就是担着个王妃名头嘛,有什么了不起,害我们等这么久”
宁夫人闻言扭头一记冷眼,低喝道,“你还嫌丢脸不够,少说两句。”宁三夫人悻悻闭了嘴。
王夫人想到自己抽了个上上签,心中不快消散,握着宁夫人的手道,“长嫂,大师说喜事将近,我如今呀,除了孩子,也并无所求了”
宁夫人由衷替她高兴,“回头呀,首辅不知有多开心。”
王夫人想起丈夫,眼底流露柔情,腼腆地垂下眸。
不一会,外头刮来一阵疾风,还带着几分湿气,再望天际,已聚了些厚厚的云团,看来是要下雨了。
好好的变了天,谁也没预料到。
众夫人一时起身聚在门口往外张望,
“看样子要下大雨,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这怎么成?好不容易快排到我了,这一回去,这两日功夫岂不白耗了?”
除了达官贵人,普通府邸皆是派了仆妇侍从先来领对牌,按照顺序先后求签,有些来得晚,没领到前面的对牌,还不知往后排去了哪日。
有吩咐仆妇去取伞来,也有人匆匆忙忙回客院稍待,一时藏书阁前的门廊一片混乱。
须臾,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远处一团乌黑的旋风袭来,不多时,暴雨倾盆,狂风大作,门前湿了一大片,原先不想离开的,竟都被雨幕困在此处。
沈妆儿刚带着沈娇儿从楼梯下来,便瞧见这方景象,一时愁上心头。
原是解完签便离开,眼下只能暂时落脚。
王夫人不情不愿将主位让给沈妆儿,等宁三夫人上去便坐在她的位置,这一下二人捱在一处,场面有些尴尬。好在众人关心这一场急雨,一时也没人注意这厢。
沈妆儿向来有午睡的习惯,略有些困倦,便干脆闭目养神,沈娇儿坐在她身侧不远处,脸色也不大好看,灵远大师给她解签说得明白,她会有嫡子,只是会遭些难,若是她能平安渡过那一场劫难,便可圆满,沈娇儿问大师如何渡劫,大师却摇摇头,
“有些事一定要靠自己争取,女施主若不挣脱藩篱,老衲多说无益。”
“没有人能一帆风顺,不是此劫,便是彼劫,是劫亦是机,路总得自己去走”
王夫人只瞧一眼沈妆儿姐妹神色,猜想她们并未抽到上签,心中优越十足,恰恰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自雨中踏上台阶,那人眉目清润,神清骨秀,雨水沾湿了他衣摆,却不曾遮掩他半分风采。
“夫君”王夫人神色雪亮,迫不及待起身迎了过去。
厅内众人纷纷抬眸,正见侍卫撑着一把黑色大伞护送王钦踏上门廊。
“首辅大人怎么来了?”
“哎呀,王夫人真是好命,堪堪求个签,首辅便眼巴巴来接,羡煞旁人。”
即便已习惯了众人艳羡的目光,王夫人看到丈夫出现时,满脸的骄傲依然不加遮掩,替他拍了拍身上的湿气,柔声道,
“夫君怎么来了?”
王钦神色温和,“从帝陵回来,路过附近,特来接你。”
这话一出,又惹得周身一片羡慕。
王夫人的笑从眼底溢了出来,往里一引,“夫君先歇息一下,等雨小了些再走。”
冒着这么大雨来接她,可见有多慎重,王夫人心里被甜蜜塞得满满的,要不是眼下说话不便,她定要与丈夫分享喜悦,告诉他,孩子不久就会来。
王钦一出现,里面候着的士子当即涌上来行礼,王钦一向礼贤下士,从容应对,正不疾不徐与士子说到近来漕运改革,忽然扫了人群一眼,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女眷正中。
她浑身散发一片柔和的光彩,生生与周遭的喧嚣割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