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窝了一团火,酒盏却搁了下来。
面颊的寒霜与眼底燃起的灼烈形成鲜明对比。
沈妆儿吃饱喝足,忽然瞧见皇帝身侧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咦,那不是刘瑾吗?
刘瑾亦朝她投来感恩的目光。
沈妆儿方想起昨日内书堂进行了考核,刘瑾从三百名小内使中脱颖而出,考了个第一,被皇帝钦点为“蓬莱吉士”,看他这身穿着,想来是已被陛下恩准进入司礼监当值。
好样的。
酒席正酣,六王朱珂见将皇帝哄得差不多,便撩袍在他跟前跪下,
“儿子之前行事鲁莽,还请父皇责罚,儿子今后定不会再犯”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昌王冷掀着眼皮盯着朱珂,又来这一套,每每出了岔子便是装可怜。
“六弟,这话也不是第一回说,可没见六弟改过自新。”
朱珂面色一青,心中恼火得很,可眼下却只得忍辱负重,伏在皇帝脚跟前,声泪俱下道,
“是,儿子有错,但凭父皇责罚。”
皇帝略有些扫兴地将酒盏搁了下来,抿着唇一言未发。
一旁的皇后见状,只得起身一同施礼,“陛下,臣妾也有过,没能教导好珂儿,陛下要怪就怪臣妾吧”
选了家宴的场合,母子俩一同下跪请罪,表面上看是有诚意,实则是逼得皇帝网开一面。
倒是打得好算盘。
皇帝斜倚龙塌,眯着眼打量皇后,
“朕听闻,前日煜王妃入宫协理宫宴,你假借宫务繁忙,将宫宴一事全部交给她,可有此事?”
皇后心里泛起咯噔,这两日她打听得分明,皇帝只与司礼监几名公公待在一处,再者就是考较了内书堂的小内使,批阅了几篇文章而已。
司礼监的几位大珰不会蠢到得罪她这个皇后,冯英更是极有智慧之人,从不牵涉党争,更不可能为这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去皇帝跟前嚼舌根。
就连林嫔也不曾被召见,皇帝从何处得来消息?
莫非是煜王?
皇后压下一腔疑惑,含笑道,
“回陛下,倒也不是全部交予她,只是头日臣妾恰恰忙于醇和公主定亲之事,煜王妃愿意为臣妾分忧,遂当历练,后腾出手来自然是派人助她,幸在煜王妃对宫务相当熟稔,反倒像是宫里老人似的,让臣妾刮目相看,臣妾正打算赏赐煜王妃,嘉勉她协理之功。”
皇后毕竟是皇后,四两拨千斤将事情遮掩过去。
皇帝即便看出里情,听了这话,亦不能去追究什么。
宁贵妃在这时突然将话接过去,“娘娘此话何意?什么叫煜王妃像是宫里老人似的?”
皇后心灵感应,瞥她一眼,回道,“煜王妃手法熟练,对宫里诸事知之甚深,内廷二十四监诸务亦是了如指掌,倒是叫人震惊”
此话一出,殿内落针可闻。
朱谦几乎是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看了一眼皇后。
沈妆儿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放下了茶盏。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故意以此混淆视听,好叫皇帝怀疑朱谦在内廷安排了眼线,来助她办宴。
真不愧是皇后。
皇后绝不相信一个从未接触过宫务的人,能轻车熟路打理好宫宴,除非那些人手是煜王的暗棋,一旦将人揪出来,煜王的前程便到头了。
林嫔也不迷糊,见气氛不对劲,很快又琢磨出一点门道来,起身朝皇帝盈盈一拜,
“陛下,是臣妾”她笑着往前走两步,凑近了些,明眸轻转,撒着娇道,
“臣妾见皇后娘娘忙于宫务,担心煜王妃经验不足,特遣了两名宫人前去助阵”
皇帝闻言脸上浮现笑容,“还是你懂事,很好。”
皇后闻言冷冷一笑,扭头觑着林嫔道,
“林嫔,你说的两名宫人可是你身边的秋菊与冬梅二人?不如将此二人唤来,本宫问问,她们是否真的熟悉二十四衙之内务。”
林嫔闻言果然脸色一变,她委屈地看皇帝一眼,凉声嘟囔道,“臣妾真是好奇,为何皇后娘娘盯着这桩事不放?将煜王妃撂一边的是您,结果煜王妃差事办得好,您又怀疑她?真真不知要怎身是好”
皇后闻言大怒,“林嫔,你胆大妄为,敢非议本宫!”
“臣妾不敢!”林嫔低眉顺眼跪了下来。
皇后气得面色铁青,林嫔近来很得皇帝宠爱,她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发作她。
沈妆儿旁观片刻,瞥了一眼身侧的朱谦,见他亦朝她看来,神色深沉,该是在思量对策。
沈妆儿冲他安抚一笑,缓缓起身,行至帝后跟前,敛衽跪下,
“陛下,皇后娘娘,儿媳确实对内廷诸事还算熟悉。”
这话一落,众人都惊了一下。
哪有往自己身上揽罪名的。
只见沈妆儿眸色温柔,不疾不徐道来,
“前年除夕家宴,臣媳未能如其他嫂嫂与弟妹们,献出好才艺,临行拜别皇后娘娘时,娘娘交待臣媳,说是臣媳要才艺没才艺,要本事没本事,哪怕不济,也能学些宫中庶务,好替皇后娘娘与母妃们分忧”
“臣媳回去便将此事记在心中,心想笨鸟先飞,便寻了奉天殿掌教嬷嬷徐姑姑借阅了那本宫廷诸务要册,当中对内廷诸衙门都有所记载,臣媳当场牢记在心,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也能替夫君挣一回脸面”
沈妆儿说到此处略有哽咽,前世她数次被宫里妃嫔与诸位皇妃嗤笑,暗地里不知抹了多少泪,寻徐姑姑要籍册也是确有其事,她那时确实希望自己能帮衬些朱谦
沈妆儿说的情深意切,字字含泪。
朱谦只觉心头滚过一丝绞痛。
皇帝眸色亦是一寸寸凉了下去。
朝野对于沈妆儿这位煜王妃多有怠慢,皇帝并非不知情,行宫那回有人诋毁她,前不久也有人挑衅她,今日亲眼看见沈妆儿声泪俱下,这般努力地想要给丈夫争光,心底那块柔软之处被浅浅一拂。
这孩子,着实不容易。
沈妆儿轻轻将泪意拭去,眉目柔和,盈盈浅笑,
“父皇,儿媳别的本事比不上诸位嫂嫂,记性倒是不差,父皇可还记得去年除夕,您酒后即兴作了一首《曲林赋》?”
皇帝闻言当即来了兴致,连带眼神也亮了几分,“你还记得那篇《曲林赋》?”
去年除夕,皇帝酒后诗兴大发,信口拈来念出一篇赋,此赋气势如虹,经天纬地,堪称神作,只可惜那一夜与宴的人醉了一大半,其余小内使又不曾记全,女眷们更没认真听,事后皇帝回想,却是怎么回忆不起全篇,一直引以为憾。
但沈妆儿晓得,朱谦暗暗记住了,后来将之写了下来,藏在书房,沈妆儿那些年将朱谦书法临摹个遍,此赋亦是其中之一,朱谦书法奇骏飘逸,用一笔书一气呵成写就,沈妆儿格外喜欢这幅作品,是以临摹得多了些,自然也就将内容给记了下来。
皇帝每每思及此赋,便觉心口缺了一块肉,立即吩咐宫人取来笔墨纸砚,让沈妆儿当场写下来。
沈妆儿字迹本就师从朱谦,笔走银蛇,少了女子的娟秀,倒是多了几分清峻气息。
待她写完,奉至皇帝手中,皇帝首先被她那一手书法所惊艳,
“好字,你这书法是谦儿所教吧?”
沈妆儿腼腆点头,“是”
皇帝大笑,“好,很好”
爱不释手将那篇赋吟了一遍,方找到当年的感觉,只觉郁结在心口大半年的胸臆得以舒展,浑身通泰,连着精神气儿也倍儿足,仿佛年轻了几岁。
“甚好,老七媳妇,你有功朕记住了”
倘若皇帝当场赏她,反倒没什么,可皇帝仅仅是扔下这话,不再多言,众人便晓得,煜王妃这是入了皇帝的眼,这个功劳记在了皇帝心坎上,这比什么赏赐都来得金贵。
偷鸡不成蚀把米。
皇后心凉了大半截,连带朱珂所求之事也被皇帝忽略地彻彻底底。
皇帝没赏沈妆儿,却是当众褒奖了林嫔,
“林嫔果敢率真,为人仗义,朕甚悦之,”转背吩咐司礼监掌印冯英道,
“将扶南进贡来的那盒东珠,赏给林嫔。”
“奴婢遵旨。”冯英笑着应下。
东珠一向只有一品以上高阶宫妃才有资格享用,皇帝无疑是大大抬举了林嫔,林嫔喜于言表,连忙跪下谢恩,“臣妾叩谢圣恩。”
此举无疑是打了皇后与宁贵妃的脸。
二人刚刚一唱一和便是想引得皇帝忌惮朱谦,结果反被沈妆儿扭转乾坤。
皇帝赏赐林嫔越级之物,就是在敲打二人,莫要存离间天家骨肉的心思。
皇帝操着那卷书法,兴致缺缺离开,临走时一个眼神都没留给皇后。
这一日沈妆儿着实累得够呛,出宫后当即钻入马车趴在软塌上,闭目浅歇。
朱谦随后跟了进来,沈妆儿霸占着整张软塌,他只得坐在下首,静静凝望她的背影,柔软的线条,如伏卧的江南丘山,秀美婉约。
今夜他着实捏了一把汗,不成想被沈妆儿轻而易举化解,还顺带被皇帝记了一功。
去年除夕那篇赋,他亲自写了下来藏在暗格,沈妆儿不可能拿得到,莫非她当真记住了那篇赋,这小妻子,还藏了多少本事?
今夜宴毕时,他明显察觉到兄弟们朝他投来的艳羡,心底着实是骄傲的。
车辘滚滚,灯芒破开夜色,马车不疾不徐驶向煜王府。
朱谦见她趴在塌上,姿势并不舒服,干脆上前伸臂一揽,将人抱入怀里。
手触在那截细腰,玲珑有致的身躯软软地贴在他怀里。
待马车停下来,径直将人抱着送回了后院。
沈妆儿是被哗啦啦的水声给吵醒的,睁开朦胧的睡眼,面前是熟悉的帐帘。
愣了半晌,揉着发髻将身体提起来,方瞧见架子床前立着一人。
他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茶色中衣,系带懒懒搁在腰间,并未拢紧,结实又挺拔的身体一览无余。
目光沉沉看着她,带着明显的浓色。
这一回朱谦并未怜惜,径直将人推倒在枕巾,酒意未退,眼尾沾了一丝猩红,想起她今日那些举动,是又爱又恨。
沈妆儿就是那尾搁浅的美人鱼,被他铁壁般的手搁在臂弯里,动弹不得,
他用力吸了吸她身上的甜香,埋首在她颈弯里,
“王妃不是要孩子么?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