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十分的昳丽, 映衬得朱廊碧瓦泛出斑斓的色彩,桂花香自窗棂缝隙里漏了出来。沈妆儿倚在窗塌边上,神色恹恹的, 昨晚歇得并不好, 明明一切顺顺利利, 却觉得要发生什么似的。
留荷带着小女婢提着食盒进来,将一碗地瓜粥,一盘萝卜糕, 并一小碟雪酥饼摆在小案上,最后又捧了一盅燕窝来。
小案上色香味俱全的早食冒着腾腾热气。
沈妆儿瞥了一眼那雪酥饼,上头蘸着密密麻麻的雪色榛片,不知为何,她只消瞧一眼,胸口顿时涌上一股恶心,下意识捂住了嘴。
留荷见此情此景,登时一惊, 一个念头在脑海悄悄爬起,与小女婢相视一眼,均是露出惊喜,留荷是极为稳妥之人, 悄悄朝小女婢使眼色, 做口型示意她去喊容容过来。
小女婢连忙提着食盒欢欢喜喜地退了出去。倒也晓得轻重,不敢宣扬,去到厨房寻到容容,悄悄拉着她在角落里, 踮着脚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容容眼色蹭的一亮, 朝她噤了一声,提裙往正院奔去。
彼时沈妆儿勉强端着那碗地瓜粥,小饮了几口,珠帘掀动,容容迈了进来,露出一个笑脸来,
“王妃,您身子不适?”
沈妆儿呼吸滞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又很快提了起来。
是那个意思吗?
她缓缓将粥碗搁了下来,温和地看着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搓了搓裙摆,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是有一些不太想进食”与玫儿的情形有些相似。
实则,前世她刚怀孕时,吃口还好,就是浑身精疲力尽,整日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或许今生不一样。
容容与留荷相视一眼,均露出一脸郑重,隐隐含着期待。
三年了,里里外外的压力都落在沈妆儿一人身上。
她们这婢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疼在骨子里。
容容还算镇定,掂量着道,
“这也是常有之事,不过还是让奴婢给您把把脉”
郝嬷嬷那般不知何故还是惊动了,丢下手头事务,急急迈入房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动静,也猜了个大概,缓声一笑,“王妃不必害羞,且让容容试试。”
留荷连忙寻来软垫,将沈妆儿的袖子拂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搁在软垫上。
容容上前跪了下去,心平静气将手指搭在脉处。
屋子里静若无声。
沈妆儿瞥了容容一眼,她眉眼低垂,神情分外专注,沈妆儿便把目光投向窗棂外。
枝头的微霜已化为朝露,沿着绿茵茵的叶心滚动,东南角院头下那一缸荷叶一半黄绿一般焦黄,日渐凋零,些许水珠倔强地强留在枯荷瓣,一阵风吹过,悉数跌在水缸里,无声无息。
心里不可避免紧张,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前世没有容容,来的是明照坊一位致仕的老太医,手放下没片刻,便断出脉象,至今犹然记得当时的喜悦,仿佛是毕生的运气都用在这一刻,喜不自禁。
笑浅浅地自眼梢溢出来,她垂下眸,瞥见容容眉头轻皱,沈妆儿笑容僵在脸上,
“容容?”
容容深吸一气,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极力平复心绪,闭上眼继续听脉。
若是脉象强劲有力,如珠似玉从指尖滑过,为滑脉,便是孕像。
可是沈妆儿没有。
不仅没有,反倒诊出忧思难眠的症状。
容容这段时日跟在沈妆儿身边,太明白她身上的担子,若是没能怀上,还不知如何收场?
沈妆儿看出她十分紧张,脸色彻底僵住,语气发硬,
“容容,怎么回事?”
容容难过地看她一眼,低下头,呐声道,“不是的”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沈妆儿只觉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不可能的
前世都怀了呀
灵远大师都批了卦,说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呢
不会的,不可能
容容一定是弄错了。
沈妆儿极力维持住镇定,勉强地朝容容露出一丝涩笑,“容容啊,你应该是累了,去歇着吧”
尾音犹在发颤。
容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心头一瞬间涌上诸多情绪,最后只剩心疼,她唯唯诺诺地起身,“奴婢想起还有药膳没熬好,先去后厨”忍着泪飞快地退了出去。
留荷与郝嬷嬷相视一眼,心凉了半截。
沈妆儿只觉脑筋突突地胀,心里堵着一块石头似的,好不难受,
或许是月份浅,把不出来,再请个人试试,她心七上八下的,颤声吩咐留荷,
“明照坊不是有一位老太医吗,你去将他请来,就说我不舒适,请他把脉”
留荷迟疑了一下,强忍着眼底的泪,出了门。
她跟随沈妆儿多年,经历了风风雨雨,很快稳住情绪,着人去侧门套了马车,赶往明照坊。
从明照坊来往煜王府,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这个空档是极其难熬的。
郝嬷嬷到底是老人,还算沉得住气,亲自伺候着沈妆儿继续吃了些东西,又搀着她去后院水廊漫步,细声细气劝道,
“王妃娘娘,咱们现在什么都好,沈家也越来越兴旺了,王爷也得了陛下爱重,您呀不必事事往心里去,啥事咱们顺其自然便好”
郝嬷嬷不懂得沈妆儿前世的经历,不能明白她的心思。
沈妆儿听得心里发堵,脚步一顿,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原先觉得这一片风光极好,假山流水,妙趣横生,如今看什么都索然无味,沈妆儿不想听她唠叨,揉了揉眉心,
“回去吧”
郝嬷嬷晓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了嘴。
还是隽娘聪慧,削了些竹篾,端着锦杌坐在她脚跟前,
“王妃您瞧,奴婢用两根竹篾,给您编一只鸟儿出来。”
隽娘十分手巧,起先沈妆儿魂不守舍,过一会便看入了神,“还真有意思”
隽娘又递给她一根竹篾,“来,您跟着奴婢试一试”
转移沈妆儿的思绪。
就在雀鸟折好时,门廊下响起动静,沈妆儿静静听着脚步声,不敢张望,只闭了闭眼,端坐在罗汉床上,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
留荷领着一人进来了。
“下官给王妃请安”
沈妆儿听到这道声音,猛地抬起眸,见是马渔,脸色当即一变。
她看了一眼留荷,眼神带着锐利,留荷满脸懵乱,不明所以,难道她做错了事?
实则是那老太医不在府上,恰恰遇见马渔,心想马渔与沈妆儿还算熟稔,哪怕诊不出孕像,也不至于传播出去,留荷全然是为沈妆儿着想。
可沈妆儿显然不满意马渔,留荷手心都是汗。
马渔瞥了一眼二人,也发觉不对劲,躬身打量沈妆儿一眼,
“王妃不是传太医吗?何老太医并在府上,正好下官撞上留荷姑娘,便来给王妃请平安脉”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马渔看出沈妆儿神色有异,只当沈妆儿是怀疑他能耐,一面将医箱搁下,一面蹲坐在锦杌,笑眯眯道,“王妃娘娘,下官常年行走宫中,虽擅长治肺咳,可把一把孕脉还是
出不了错的”
马渔这话其实是谦虚了,他治妇科一向不错。
留荷连忙将沈妆儿手腕捧出来,替她覆上一块手帕,请马渔把脉。
马渔是老太医,经验丰富,手指将将一放下去,不到片刻,便皱了眉。
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他神色如常,起身与沈妆儿躬身,
“王妃近来忧思多虑,是以不思饮食,月事推迟”
后面马渔再说什么,沈妆儿压根听不见了。
只觉面前的空气生生被撕裂开,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笼罩心头,她脑子嗡嗡作响,看着马渔,视线里出现一团幻影。
怎么会呢
怎么会这样
酸楚,无助,绝望,一瞬间涌上来,抑在她心口,泪水快要漫出眼眶那一瞬,被她强吞回去。
不是的。
因为不是何老太医。
所以一切才不对
沈妆儿双手不住地颤抖,却犹然强撑着,眼底溢出一片猩红,渐渐缓过神来,彼时马渔已被郝嬷嬷亲自送出去,屋子里只有隽娘与留荷,听雨躲在珠帘外,默默地流泪,怕自己情绪干扰沈妆儿,抿着唇不敢哭出声。
沈妆儿盯着面前的虚空,吩咐道,
“隽娘,你再去一趟明照坊,寻姓何的那位老太医,我只信他”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她含着泪,麻木的,喃喃地念叨着,“我只信他”
隽娘明知这一去也是徒劳无功,可面前的沈妆儿,脆弱的如同泡沫似的,一戳便碎了,明明已经难过到了极致,却强撑着不倒,隽娘太心疼了,她用力地点头,
“奴婢这就去,无论何老太医在哪,奴婢一定将他带到。”
留荷见隽娘利索地转身,往前一扑,抱住了她的腰身,拦住隽娘,扭头哭着与沈妆儿道,
“王妃,主子,我的好姑娘您别去了,您不信容容,还能不信马太医?九王妃的脉象是他诊出来的,奴婢不是不愿意给您请太医,而是这般闹下去,满城都要知道了,您想一想后果啊”
沈妆儿心如同被掐住似的。
什么后果?
她不在乎后果
她的孩子没了,她还要什么脸面?
钝痛从心头滑过,沈妆儿的泪如同闸水冲泄而出。
面前的一切物影均在她眼底荡漾。
整个世界都在荡漾
她只是想要自己的孩子啊,她前世没能保住他,这一世直接把他丢了吗?
不能,她要把他寻回来。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冲下塌,将留荷给拧了起来,推向一边,双肩发颤拽着隽娘,一字一句,笃定道,“去,快去”
那双眼空洞无物,没了光彩。
仿佛陷入无尽的虚空里,彷徨无助,很努力想要寻找一点支撑。
只瞧她一眼,心便割裂般疼。
隽娘咬着牙,扭头大步冲了出去。
沈妆儿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口,身子募的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塌上。
留荷赶忙爬起来,搀住她,哽咽着道,“主子”
沈妆儿的力气在那一瞬间用尽,四肢五骸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身子如枯叶般飘落在塌上。
她侧身往里躺着,蜷缩着身,抱着双臂,很努力地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
可身体僵住了,感官也麻木了,她感觉不到冷意,只听到胸膛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响,细听,有尖物一点点将她的心给凿开一线光漏了出来,照亮一方极小的天地。
那里有个小孩儿赤手赤脚的,趴坐在光晕中,浑身
肉嘟嘟的,奶声奶气唤了她一声,
“娘”
面前时而幻化出双双的模样,时而现出那一团模糊的血污
她晃了晃神,再定睛一瞧,只见那小孩儿嘻嘻一笑,腿脚并用,朝她爬来
“娘”
这一声娘,越发真切。
如果是梦。
请不要再醒
沈妆儿浑浑噩噩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指尖落在她手腕,她猛地一瑟缩,醒了过来。
入目的是一眉眼和善的老头子,白花花的一把胡须,格外显眼。
是他呢。
沈妆儿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不自禁露出了小心翼翼的笑,“何老太医”
“哎”何老太医是个极为和善的老人家,见惯生死,洒脱忘物。
他用眼神安抚着沈妆儿,手指放上片刻,不多时便收了回来,神色从头到尾没有半丝变化,温和如初,
“王妃心中郁结,当以身子为要老夫给您开个方子,细细调理”
沈妆儿的眼底燃起的那一点微末的亮光,彻底黯淡下去,成了灰烬。
心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见底,
她已不知何老太医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院外何时刮起了一场秋风,秋雨疾驰而至。
漫天的雨滴拍打在窗棂,沈妆儿始终躺在那里一动未动。
面前的一切光影仿佛被撕裂,又被重组,渐渐拉扯扭曲。
天色暗了下来,秋雨如泣如诉,呜咽不堪。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她痛得眉心发颤,浑身被汗水沾湿,蓬头垢面的,几无人形,小腹拼命往下坠,她拽着衣裙恨不得兜住他,不让他出来,极致的痛生生撕裂了她的身,亦将她心揉成了粉碎。
他硬生生地落了下来。
她睁大眼睛,用尽一生力气去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