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 那双眼格外具有侵略性。
沈妆儿挪身往后退了下,缓缓爬坐起来,试探着问,“王爷?你怎么回来了?”出现的太突然, 令她措手不及。
朱谦也跟着松开一只手, 翻坐起身。
兴许是许久不曾喝水, 他嗓音有些干哑,
“军演结束,我有要事回京禀报父皇,回来看你一眼, 明日还要去大同。”
沈妆儿一双漂亮的眸浮在幽幽的夜色里, 淡漠地应了一声“哦”。
两人, 一个垂眸不语, 一个凝睇着, 眼神分外专注。
他吐息粗重, 很难让人忽略。
沈妆儿略生几分尴尬, 不知与他说什么,思及他刚回来, 该是没喝茶, 便趿鞋下榻, 点了墙角一盏宫灯,去到外间替他斟了一杯茶来,递与他。
有了朦胧的光亮, 方看清他的面容。
显而易见消瘦许多, 眼眶略陷, 棱角越发分明, 携无往而不利的气势, 一身的肃杀与浑阔,令人不敢亲近。
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此刻跳跃着一团焰火。
手中的茶盏晃了一下,轻声道,“王爷请喝茶。”
朱谦视线依然凝在她身上,接过茶一口饮尽,又递与她。
她神色太平静了,淡的如同浮云。
朱谦心里是略生失望的,他原本急着入宫,半道转回王府,想来看看她再走,不成想,她眼底并无任何欣喜。
他心里装着太多事,一时也没与她计较,便道,
“妆儿,有劳你了,你那个梦,与我有大裨益。”
沈妆儿闻言定了一下心神,抚裙坐在了塌沿,问道,“军演顺利吗?那些敌国有没有挑衅咱们?”
朱谦回想这两月在大同的经历,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眼底漾出志得的神采,
“很顺利,我暗中布置的几位军将大放异彩,被擢升到重要位置,”先前商议军演计划便有言在先,根据军演结果授职,他这次回来便是要请旨,再从吏部走文书,将结果给肯定下来,不给昌王与六王可乘之机。
“蒙兀这一次派出脱脱不花底下的四大虎将之其二,单打独斗被他们赢了一场,但军阵演练时,咱们派了精锐的神机营将之团灭,狠狠震慑了蒙兀,至于其余几国,虽各有千秋,大抵都被击退,不敢造次。”
沈妆儿问道,“那六王与昌王的人呢?”
朱谦脸色越发温和,“幸在你提醒我,我有意打落一人,争取一人”
“哦?谁呀?”沈妆儿下意识拽紧了绣帕,前世昌王带兵杀入皇城脚下,若非段文玉突出奇兵,否则六王怕是成了阶下囚,这个段文玉明显是颗重要的棋子。
朱谦一笑,这一笑褪去往日冷静与自持,眉宇间尽显笑睨和疏狂,
“我设下一计,让王刚上阵,他死于敌手,我腹背无忧,而段文玉呢,此人着实有几分能耐,眼下他还是父皇的人,我不宜轻举妄动,暗中救了他一把,他甚为感激,我打算想法子争取他,但不是现在”
段文玉是聪明人,等将来他看清楚形势,自然会投效。
此次军演,昌王怯战已被众将知晓,众将暗中十分不齿,而他临危不惧,勇于担当,数次亲自出战,挫敌威风,最难啃的骨头都是他这个煜王在啃,民心所向,他们知道作何选择。
想到大业已成了一半,他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那一贯冷硬如铁的眸子,溢出几丝柔情,
“妆儿,你再给我些时间,今后断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等着他成为太子,御极天下,那些曾经数落过沈妆儿的人,全部都得跪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沈妆儿听了这话,也只是极轻地笑了
笑,配合道,“多谢王爷。”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朱谦从边关回来,并不如眼前这般意气风发,也就是说,这次军演,朱谦定是大获全胜,想来,昌王已是一个空架子,而六王也被断了两只臂膀,若皇帝真的驾崩,想必朱谦也能控制住场面,总之,她现在狡兔三窟,若乱,便躲去邬堡,若平安,自然留在京城。
沈家覆灭的风险,也基本被解除,沈妆儿压在心口深处那颗巨石,得以松懈,她由衷长吁一气,
“王爷辛苦了”
朱谦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还未抱住她,恍惚想起一身风尘仆仆,连忙尴尬地将她推开,苦笑道,“王妃,可否给我备水沐浴?”
沈妆儿也嫌他身上味儿重,却也不曾表现出来,低眉顺眼应下,出去唤人送水。
朱谦回来的突然,后院也不是一点都不知晓,今夜是隽娘守夜,她麻溜地去后院烧水去了,这会儿正好与婆子一同将水拧来浴室。
念及朱谦不喜她,利索地退下了。
朱谦的衣物一半在前院,一半留在凌松堂梢间的箱柜里,沈妆儿亲自去寻了他的衣裳来,待抱着衣物踏入浴室,一条又深又红的伤疤撞入瞳仁里。
明显是一道深壑般的剑伤。
她吓了一跳。
朱谦正褪去下裳,跨入浴桶,回眸瞥见沈妆儿脸色发白,知她吓到了,忙道,
“别怕,都过去了”
沈妆儿确实心有余悸,他是她丈夫,总归盼着他好。
她将衣物置于一旁,怔怔看着他的身,前胸后背布满沟壑,新伤旧伤加在一处,简直惨不忍睹。
他这是拿命在拼。
平心而论,他身为丈夫是没心,但他身为皇子,身为大晋的统帅,足以媲美古往今来的有为君王。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护过万民。
唯独没护过她。
她也不需要他护,她能护好自己,也会努力护好家人。
如今他们夫妻,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之事。
也挺好。
沈妆儿自眉眼绽开一抹清透的笑,将帕子递给他,转身要离开。
朱谦心口募的空了一下,下意识拉住她的手,
“王妃,我胳膊疼。”这是让她帮忙的意思。
沈妆儿看了一眼他左右胳膊,着实有几道新伤,便挽起袖子上前替他擦拭。
大约两刻钟后,二人收拾妥当出了浴室。
沈妆儿睡过一觉,精神尚好,往外瞥了一眼,天色到了最暗的时候,应该过了子时,想起朱谦明日还要去大同,便催促道,
“王爷歇一刻吧。”
朱谦星夜兼程赶路,也着实累了,合衣便躺了下去。
沈妆儿见他穿得单薄,一件薄薄的宽衫合在身上,现在还不到天冷的时候,只是夜里也生了几分凉意,她惧冷盖得是被褥,朱谦定嫌厚,打算去梢间柜子里寻一薄衾给他,才转身一步。
手腕被他箍住,“别走”嗓音暗哑又浓稠。
她身上的梨花香从他鼻尖窜来窜去,他实在受不了。
沈妆儿回眸,他已坐起身来,衣裳敞开着,露出精壮的身子,晕黄的灯芒歇在他眉角,他眼里带着几分肆无忌惮与散漫。
他力道过重,她被箍得痛,秀眉尖尖道,“王爷,我替你去拿薄衾”
“不必。”
顺手将她往怀里一带,将那柔软的细腰往掌心一箍,堪堪握住。沈妆儿身微的一颤,只是念着前世的日程也快要到了。
她若不与他同房,哪来的孩子,便随了他。
等到结束时,他沉沉睡去,沈妆儿亦是筋疲力尽,便倚着角落里的引枕补个
觉。
朱谦并未睡多久,大致歇了一个时辰便醒了来,晨曦微亮,他急着入宫觐见皇帝,回眸看她一眼,一面穿衣,一面目不转睛盯着她。
那张小脸陷在被褥里,面颊犹残存一些红色,只是秀眉不知何故,稍稍蹙起,仿佛在经历痛楚,朱谦略有些担忧,俯身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眉角,她眉眼果然绽开,渐渐露出平和的神色。
朱谦唇角一勾,转身大步离开。
来到奉天殿觐见,皇帝闻他赶回,喜不自禁,亲自出御书房而迎。
晨光洋洋洒洒,将奉天殿前的丹樨渡上一层金光。
朱谦身姿清落立在殿宇前,革带勾勒出笔直又秀挺的身,衬着那双冷肃又清隽的眸,恍若谪仙,他行了大礼,
“父皇,儿臣幸不辱命,替父皇震慑四境,贺您皇仪无极,恩威浩荡。”
“好!”皇帝器宇轩昂,上前一拍他的肩,伸手将他搀起,“好样的,我儿果然是出类拔萃!”
父子俩相携而入,朱谦将军演的情形事无巨细说与皇帝听,事实上,皇帝早派了东厂与锦衣卫的人暗中刺探消息,军演之事,他了如指掌。
朱谦亲口诉说,臣子邸报,再有锦衣卫与东厂的密报,几厢信息对比,他便知真相如何。
朱谦事无巨细不敢隐瞒,将军演排兵布阵悉数禀之,唯独略去他亲自上阵之事,皇帝却晓得,他几番出生入死,救朝廷脸面于危急。
比起老大和老六时不时朝他诉苦,动不动求个恩典,皇帝看着朱谦沉稳肃静的模样,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心疼,
“谦儿,你上前来,让父皇看一眼你的伤。”
朱谦愣了一下,跪着笔直不动,“父皇,军人以护卫江山为天职,只要没死,便不是大事,当然,即便儿子死了,也是为国争光,不足挂齿。”
皇帝闻言哼了一声,“你这脾气就是拗,也不知像了谁!”
冯英在一旁笑眯眯拢着袖,“岑妃娘娘性子和软,煜王殿下只能是像了您!”
皇帝一怔,少时的自己可不就是这般吗,看着冯英抚掌道,“还真是!”
“呵呵呵”冯英咧开嘴笑得陶醉。
皇帝见他只顾笑,脸色拉了下来,“愣着做什么,快些将煜王拉上来,让朕瞧一瞧。”
朱谦成功地从皇帝手里讨到圣旨,随后便赶来吏部公堂。
早有吏部侍郎将朱谦迎入堂上奉茶,不多时,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王钦自内堂步出,瞥见朱谦端坐在上首,从容一揖,
“臣贺王爷携胜而归。”
朱谦面如冰霜,也不瞧他,径直将兜里的圣旨往桌上一放,言简意赅道,
“陛下圣旨,司礼监朱批,还请王大人迅速签押,着通政司发诏天下。”
王钦接过圣旨,淡淡扫了一眼,几乎已将朱谦心思猜了个明白,朱谦虽不要他相助,王钦却不会趁机为难,当即着人取来内阁印戳,盖下又发去吏部相关衙署。
“诏书马上便可送去通政司,亦会张贴在吏部公榜上,至于其中人事变动,待臣与兵部尚书相议,具体定下后,着一发布文书官印,送去边关。”
朱谦听明白王钦的话了,意思是不会为难。为什么不为难?因为沈妆儿?
朱谦脸色越发难看,茶盏未碰,抬步便离开了吏部。
侍候在侧的官员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劲,苦笑着问王钦,
“王大人,您好像得罪了煜王?”
煜王虽不算好相处,却也不是目无下尘之人,平日对官吏们还算客气,如今日这般都不给王钦一道正眼,还是头一遭。
王钦淡淡一笑,不在意道,“无碍的,不必放在心上。”
官员却苦
劝,“怎么能不在意呢,这阵子兵部邸报一封一封往内阁递,煜王大展神威,狠狠将昌王压下去了,说句胆大的话,煜王文治武功,其他皇子难以望其项背,被立太子指日可待,您得罪煜王,这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王钦缓缓拂袖,背手张望明空,慨然一笑,“我王钦心中磊落,愿为朝廷献八尺之躯,主子用我,我殚精竭虑,主子不用,我泰然自处。”
官员忧心忡忡,错身在他耳边压低道,“可不就是担心您得罪了煜王,煜王秋后算账吗?”
王钦长笑一声,不做辩解。
他对朱谦还算了解,不是携公报私之人,只要他对朝廷有利,朱谦便会用他。至于心里膈应不膈应便是另一桩事了。
况且,他并未对沈妆儿做出任何逾矩之举,朱谦拿不到他的把柄,无非是吃吃干醋罢了。
正中王钦下怀。
朱谦这一趟回京,来的悄无声息,走得更是突然,沈妆儿跟做梦似的。
廊芜下摆着一张罗汉床,沈妆儿成日带着几个丫鬟在院子里话闲,天南海北的吃食均送到她眼前,留荷坐在廊庑下打络子,隽娘折了一只竹雀给她把玩,听雨远远地捧了一盘莲子过来,
“王妃,奴婢清晨摘得莲蓬,可嫩着呢,您来尝一尝”
盘子还未递到沈妆儿跟前,却被容容一把夺过去,双手护在怀里,
“王妃不宜吃这些寒凉之物。”
容容晓得沈妆儿急于怀孩子,吃食上越发注意。
听雨明白过来,讪讪一笑,
“是我疏忽了,”趁着容容不备,又将那盘莲子给抢了回来,悉数倒在自己兜里,笑眯眯躲去留荷身旁,挨着坐在锦杌上,“那我自个儿吃。”
容容也爱吃嫩莲,追了过去,从她怀里抢,几个丫鬟闹成一团。
沈妆儿瞧着眼馋,趁着四人不备,悄悄抢了两颗,吃的太急,一时连皮都塞入了嘴里,一口咬下,又苦又涩。
待闹够了,容容又趁人不在时,悄悄与沈妆儿道,
“主子,昨夜您虽与王爷同过房,可日子并不算很好。”
沈妆儿一听心里泛咯噔,“什么叫日子不好?”
容容年纪轻,平日脸皮极薄,近来为了沈妆儿寻有经验的老妪讨教,得了一些要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这同房的日子最好是两头月事当中那几日,王妃的月事再有五六日便来,此次不一定能怀上,奴婢先与您说明白,省得您回头失望”
沈妆儿着实是失望的,怔怔坐在罗汉床上,好一会方回神,
“除此之外,还要注意些什么?”
她现在就像是信女一般,生怕犯任何忌讳。
容容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沈妆儿认真记在心里。
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满怀忐忑,说到底是太在意那个孩子。
当年孩儿在她肚里整整六个多月,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覆在肚皮时,他极轻地往她掌心踹了一下,那一瞬间的悸动,如颤麻滑遍全身,更似暖流驱散了她心底的寒意,他在她最难的时候,陪伴她喜怒哀乐,是朱谦离开后无数个风雨兼程的夜,唯一的一丝慰藉。
哪怕到如今,每每回想,都能让她情不自禁露出笑。
偶尔梦醒,他在她腹中踢打翻滚,她都在想,这定是个调皮的孩儿,不像她,也不像朱谦。调皮也好,煜王府太冷清了,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活得像个小太阳,肆意飞扬。
容容所料没错,五日后,沈妆儿来了月事,虽说少不了失望,可大抵还受得住,这几日,便平平淡淡过了。
自朱谦走后的十来日,日日皆有贺客上门拜访,皆被温宁拒之门外,官员们走不通温宁的路子,便遣自家夫人寻
沈妆儿献殷勤,沈妆儿挑拣着些,若是平日名声好,又不曾有过节的,便见上一面,若是趋炎附势之辈,一并驱走。
朱谦这一去,半月方归。
夜里自然是宽衣解带,欲行周公之礼,沈妆儿将容容的话记在心里,算了算,她月事五日前刚结束,如今还不到中间那几日呢,也就是说,哪怕今夜与朱谦同房,亦怀不上孩子,既如此,何必累着自个儿?
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拒了他。
朱谦哪里晓得沈妆儿的算盘,还细心体贴问她哪里不舒服,夜里将那宽厚的手掌覆在她小腹。沈妆儿只得由他。
朱谦回来第二日便是中秋家宴,内外命妇均入宫赴宴,宴席上言笑晏晏,融洽热闹。
沈妆儿也去了,这一回形势又显著不同,昌王妃待她和善,六王妃硬着头皮主动示好,就连皇后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宁贵妃言语间更是颇有几分亲厚之意。
沈妆儿宠辱不惊,一贯冷淡打发,不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也不会随意放过了她们,便这么不轻不重吊着,反倒是令这些王妃们心里没底。
一场宴席下来,沈妆儿又得了帝后不少赏赐。
岑妃托病不出,朱谦便携她去咸福宫探望,若是沈妆儿一人,她压根不会去,朱谦在场,只得由着他,好在岑妃一心关怀儿子伤势,顾不上瞥她一眼,落了一行泪便叫他们出宫歇着。
朱谦有个习惯,一旦沈妆儿告诉他身子不舒服,连着三日他都不会碰她。
沈妆儿睡了三日踏实觉,待八月十八晨起,朱谦离开后,容容便轻手轻脚钻入凌松堂,一面将暖宫的姜糖茶递与她,一面道,
“主子,是时候了”狡黠地朝她挤了几个笑眼。
这段时日,主仆俩达成了某种默契,沈妆儿自然明白意思,轻轻一笑,先喝了茶,又悄声问她,
“你不是说会给王爷准备药膳么?”
“已准备好了”
夜里朱谦忙完回凌松堂,扫见那一桌熟悉的膳食,不动声色看了沈妆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