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妆儿端得是八风不动,这还是重生后第一次给他备这样的膳食,
为了孩子,也只能豁出去。
便主动与他盛汤,盛的正好是一碗猪腰枸杞汤。
朱谦看着面前的汤碗,熟悉的腰片沉在汤水里,若隐若现,零星些许枸杞漂浮不定,已渐渐化开,看样子该是炖了好几个时辰。
冷落了他半年,从未主动给他备膳,更不用说这般殷勤。
明明眼神里平平静静的,一点娇羞都没有。
为的什么?
孩子。
恰恰他也想要孩子。
他默默叹了一声气,擒起汤碗一饮而尽。
将碗搁下,心里想,
他要孩子,也要她。
鸳鸯红帐轻晃,一束黯淡的光芒从廊庑泄了进来,照向拔步床一隅,
这一隅,脸红心跳,经久不息。
沈妆儿听从容容建议,做一晚歇一晚,朱谦既然明白了沈妆儿的打算,自然也就顺她的意。
待中间那段时日一过,沈妆儿便一脚将朱谦踢去前院,
“妾身要养身子,还请王爷去前院歇几日。”
朱谦气得不轻,罕见对她动了怒,“王妃,你真以为我是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沈妆儿也料到朱谦会发火,轻轻福了福身,如实道,“王爷,并非妾身要赶您,实则是这样有利于受孕孩子大抵会在这段时日来,若您继续留在后院,我担心承受不住”
朱谦久战而归,身子又强悍,真不是她能消受得了的。
朱谦闻言怒气难消,无语地瞪了她一眼,
“难道我与你睡一处,就只为那事”
沈妆儿闻言心头震撼,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他与她同寝时,除了她不舒服的几日,哪回不是为了那事?
朱谦见沈妆儿一副欲言又止,也是心头一哽,渐渐回过味来。
俊脸微微泛青,神色略有不自在,默了片刻,承诺道,
“以后定征询你同意”舌尖抵着唇齿,咬牙道,“这阵子不碰你便是。”
“哦”沈妆儿别了别鬓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以往食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男人一旦焚身,妻子又睡在身旁,不一定克制得住,
坚持问道,“那,您可以去前院住一阵吗?”杏眼纯澈又明净,清清涤涤倒映着他的容颜。
明显不信他。
尴尬在屋子里无声铺开。
朱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闷了一肚子火,掉头跨出门槛。
沈妆儿舒展了腰身,往拔步床上钻了去。
睡到半夜,留荷焦急将她摇醒,沈妆儿迷迷糊糊睁开眼,
“怎么了?”
“王妃快些起来,王爷派人来传话,请您穿戴好,随他一道去九王府。”
沈妆儿揉了揉脑门,连忙坐起身来,“九王府出什么事了?”
“说是今晚九王妃发作,胎位不好,九王爷哭得跟什么似的,惊动了圣上,说圣上乃九天神主,恳求他去王府坐镇,驱走那些妖鬼魔神,圣上平日宠着九王爷,便去了,此刻圣上已亲临王府,王爷叫您一道过去。”
女人生孩子便是走一趟鬼门关,沈妆儿心也跟着沉下来,迅速洗漱穿戴,匆匆出了凌松堂,留荷亲自提着风灯,护送她一路至前厅,朱谦坐在厅中,衣裳整洁,神色略有几分疲惫,看样子是没睡,瞧见她,二话不说牵起她,便往外头走。
到了九王府,方发现几位皇子王妃均来了,便是林嫔与九皇子的生母贺妃亦在场,林嫔悄悄朝沈妆儿眨了眨眼,沈妆儿亦轻轻纳了个福,猜到今夜大概是林嫔侍寝,后闻九王跪叩宫门,皇帝便带着林嫔,喊上贺妃一道赶来。
已至子时,整座王府灯火惶惶,人烟穿梭。
羽林卫训练有素地散开,护在四周,皇帝被簇拥着坐在花厅正中,面前跪着两名太医,一五一十与他回禀九王妃的情形,皇帝越听眉头越发皱得厉害。
一众皇子王妃分立左右,屏气凝神。
产房就在正院的西厢房,算不上远,偏生听不到半丝动静,看样子九王妃怕是不太好,人人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大气不敢出。这样沉重的气氛像极了她前世早产之时。
六个多月的孩子,远远不到足月,却是硬生生往下坠,最后一团血污从她下身滑了出来
沈妆儿不敢想,每每回想那个画面,整个人要窒息了。
朱谦偏头瞧她,发现她额尖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脸色更是煞白如纸,连忙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妆儿,不怕,她会没事的”
有些后悔带她来。
皇帝极重子嗣,尤其九王妃又是肱骨大臣的独女,当年烈武将军战死时,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皇帝,皇帝平日也比较关照这个儿媳,养成九王妃娇憨迷糊的性子。
朱谦对九王妃没什么印象,瞥见沈妆儿吓得发颤,心里想,将来她生孩子时,一定要守在她身旁,她胆儿这么小,怕她出事。
随着时间一分一刻滑过,焦灼的等待中,后院终于有了动静,
“陛下,陛下,王妃醒过来了,如今有了力气,还能继续生”
再过半个时辰,宫人又道,
“陛下,孩儿头已出来了”
一字一句均牵动着花厅诸
人的心。
无论平日多少阴谋算计,在九死一生与新生命降临洗礼中,众人眼底皆带着期许。
产程加快,半个时辰后,孩子总算呱呱坠地。
是一位小郡主。
太好了。
沈妆儿提着那口气缓缓松懈,后背更是渗出一层凉汗。
在一片恭贺声中,皇帝扶着腰站起,一面喜上心头,一面问,“九王妃如何?”
御医揩着汗答,“虽是出了不少血,性命倒是无碍。”众人只管下跪道“天威护佑”,皇帝龙颜大悦,“走,随朕去瞧一瞧这小孙女。”
众人一道来到正院明堂,好在夜里无风,奶娘将孩子包裹好,送与皇帝瞧,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父亲,抱孩子已是家常便饭,轻车熟路接过襁褓,心满意足看着乖巧的小婴儿。
抱了片刻,余光不知怎么瞥见了沈妆儿,神色一亮,朝她招手,
“来来来,老七媳妇,你来抱抱”
民间有沾喜一说,皇帝显而易见期待着沈妆儿给朱谦诞下嫡长子。
沈妆儿呆了一下,数十道目光注视着她,有艳羡也有嫉妒,她脸颊登时一片绯红。
倒不是她害羞,而是紧张的。
她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该怎么抱
她立在那儿不敢动,被身侧的五王妃与林嫔给往前一推,
“快些去抱,沾沾喜气!”
来到皇帝跟前,僵硬着抬起双手,略有些无措地看着皇帝,“父皇”
皇帝被她模样逗乐,小心地将襁褓塞给她,“怕什么,摔不了”
沈妆儿一听,心里越发绷紧了弦。
目光落在那小婴儿上时,不自觉变得柔和。
她太可爱了
细细的绒毛,覆在她面颊,带着初生的真挚。
肌肤红彤彤的,吹弹可破,黑睫又长又密,如一把小扇子。
不都说初生的孩子很丑吗,这个小孩儿怎么如此漂亮。
沈妆儿压根舍不得挪眼。
皇帝将襁褓搁在她胳膊肘,还示范地告诉她,“你扶着她脖颈之处,再拖着她,断无大碍。”
沈妆儿照做,只顾着看孩子,露出娇怯的笑,慢慢地将手心收紧,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那粉琢可爱的小嘴不经意地蠕动了一下,浅浅的眉更是蹙起,渐渐露出皱巴巴的模样,惹得沈妆儿一笑。
爱不释手,也看不够,满眼的馋劲。
一旁的昌王等人朝朱谦挤眉弄眼的,朱谦负着手,神色纹丝不动,只在目光落在她眉梢时被那抹难以言喻的柔和给撼动。
她是着实喜欢孩儿。
皇帝看得分明,八字胡一扬,深深看了一眼朱谦,眼神透着意味深长。
回到马车,沈妆儿犹觉双手是僵硬的,仿佛有柔软的东西落在上头,她不敢撒手。
抱一抱小孩沾了喜气,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压力。
圣心难违。
皇帝这是盼孙子。
皇帝那么多儿子,却盼朱谦的孩子,何意?怕是对朱谦有立储之心了。
沈妆儿缓吸一气,覆在小腹,深深地闭上眼。
马车一晃一晃,她身姿却绷得紧,一动不动,朱谦便知她倍感压力,抬手轻轻地将她抱上膝盖,圈在怀里,下颚压着她发梢,
“妆儿,你别急,相信我,我们会有孩子的”
沈妆儿蜷紧了身子,听了这话,又在他怀里缓缓放松下来,
“我没事的”
不是她急,是孩子本就要来了。
接
下来这段时日,沈妆儿整日坐立不安。
这么下去,会将身子给熬坏的。
留荷提议她去探望沈玫儿,走一走亲戚,省得整日被那一抹期待给耗空。
昨夜刚下了一场秋雨,桂花湿漉漉的缀在梢头,沈妆儿披上一件银红的披风,秋寒携恬淡的花香一齐窜入鼻尖,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留荷替她紧了紧系带,与听雨簇拥着她前往杨府。
广宁伯夫人的病已好得差不多,杨家上下皆把沈妆儿当做救命恩人。如今,她的身份在京城更是独独一份,人还未到杨府,杨府的婆子便侯在巷子里等着,瞥见煜王府马车行来,连忙奔去里屋通报。
不多时,杨夫人带着沈玫儿出来相迎,簇拥着沈妆儿入了内,摆上瓜果饼子,招呼人陪着她打叶子牌,一日便这么度过去了,问过沈玫儿害喜的反应,
沈玫儿眉眼生动地笑着,“左不过是心里腻得慌,吃不下,又饿得紧,好不容易舒服了吃下些东西,不一会便又吐出来了,倒是酸的辣的比较能入嘴。”
沈妆儿温柔浅笑,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王府,恍惚听见有陌生的声音,沈妆儿掀开车帘,却见一宫人立在正门外,不知与温宁说了什么,温宁脸上露出几分不情不愿。
沈妆儿认出人来,正是岑妃身旁的女官。
马车停在了石狮处,温宁瞥见立即上前见礼,
“请王妃安。”
沈妆儿朝他颔首,踏上台阶,看着那名女官,
“柳姑姑怎么来了?”
女官穿着一件深褐色的褙子,上了些年纪,言语颇有几分疾色,“王妃来的正好,都说孝为大,王妃近来不入宫伺候娘娘也便罢了,却为何苛待王爷的姨母,那洛夫人可是娘娘嫡亲的姐姐,也是王爷至亲,娘娘有旨,宣洛夫人入宫觐见。”
自然不能让她把人带走,否则过不了多久,那对表妹怕是也会被放出来。
沈妆儿懒懒地笼着袖子,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温宁在一旁忍无可忍,低喝道,
“柳姑姑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你一个奴婢,见到王妃不行礼,言语不恭敬,口口声声拿孝道压王妃,是谁叫你这般行事的!”
柳姑姑面色胀得通红,看了一眼沈妆儿,见她慢条斯理四处张望风景,连个眼神都不给她,气得咬牙切齿,“温长史老奴是代娘娘规劝王妃。”
温宁满脸讥诮之色,“哦?那敢问柳姑姑,你从何处得知王妃苛待了洛夫人?还请把话说明,否则,诬告当朝煜王妃,是什么罪名,不用我提醒你吧?”
柳姑姑脸色大变,青一阵红一阵,险些站不稳脚,“你”
温宁碍着岑妃面子,也不能真的把柳姑姑怎么了,只得无视她,往前撩袖,“王妃累了,还请先回院子休息。”
沈妆儿掩嘴打了个哈欠,目不斜视从她身旁经过。
温宁跟了进去,朝门房使了个眼色,那门房恭恭敬敬往前一指,
“姑姑,时辰不早,还请回宫?当然,若姑姑要在府上住,那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客房”
柳姑姑再体面也只是一介奴婢,哪里能在王府留宿,气得灰溜溜离开了。
上了宫车,还不忘对沈妆儿的背影扔下一句话,
“王妃还是仔细着些,陛下千秋节在即,届时王妃必定要去宫里赴宴,娘娘自有话与王妃交待。”
沈妆儿也好,温宁也罢,默契地不曾朝朱谦提起此事。
那毕竟是他母妃,虽有不到之处,却也得顾念着面子。
将人气走便得了。
转眼到了九月初,秋意浓,落英满地,寒风刺骨,一阵阵往内室卷,留荷怕冻着沈妆儿,连忙将窗牖给
合上,又吩咐小婢子道,
“王妃性子温和,不惜的说道你们,你们却偷懒,早起的风这般凉,开半刻便得关上,再不上心,打发去后院干粗活。”小女婢唯唯诺诺应是。
里面传来沈妆儿的笑声,“别责怪她,是我不许她关。”
她心里闷得慌,吹吹冷风能清爽一些。
搁下手中书卷,披着海棠红的缎面长褙,掀帘出来,眼神往廊芜外瞥,
“东西送来了吗?”
“送来了,裱好放在王爷书房里”留荷一面回着,一面上前替她将领口扣子系上。
沈妆儿挨着临窗的罗汉床坐了下来,再过数日便是皇帝千秋节,各王府都在绞尽脑汁送寿礼,以求博得圣心,朱谦近来风头太盛,他们夫妇俩也无争宠的心思,便合作了一幅《千里江山图》,朱谦作画,她来题字,既不出挑,也不随意,正好交待过去。
画是前日画好的,主意也是朱谦提的,沈妆儿心里盼着事,无暇他顾,便顺从了他。
前世皇帝便是在这千秋宴上出了事,可她近来委婉地打听过皇帝情形,得到的结果都是春秋正盛。
前世那一日,她怀着孕,身子不适并未入宫,后来只听说皇帝在宴席结束后,骤然驾崩,死得十分突然,皇后当机立断,封锁宫城,悄悄召六王入宫,以皇后身份立六王为皇储。朱谦趁乱连夜离开,昌王带兵围打宫城,动乱伊始。
种种迹象表明,兴许是六王一党暗中谋划行刺皇帝。
她已经将这件事以噩梦的法子告诉朱谦,朱谦有了上回的经验,便十分慎重,一再告诉她,
“我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昌王与六王谁也做不了乱,千秋宴我会安排人看好朱珂与皇后,绝不让皇后有机会谋害父皇。”
沈妆儿便松了一口气,如今的朱谦暗棋遍布朝堂,手握大权,可不是谁轻易能撼动的,自然也不必像前世那般黯然离开京城,前世的动乱该会避免,她也算是为京城,为百姓谋了一桩福祉。
既是如此,她唯一的心愿,便是那个孩子了
她轻轻覆上小腹,自胸膛缓缓吁出长气,
今日是九月初四,离着前世诊出孕像只剩下三日了。
依着日子,她昨日便该来月事,到现在为止,还无动静。
沈妆儿连呼吸都放的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生怕惊动了梦,生怕梦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