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谦又昏迷了整整一日方醒。
睁开眼时, 皇帝就坐在他塌前,身为父亲看着形容落拓,削瘦不堪的儿子, 心疼地眼角泛抽,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朱谦双目无神地靠着引枕,每每闭上眼, 如同沉入一个巨大的深渊,那里有刀光剑影,有修罗地狱, 更有沈妆儿双目枯涸, 瞳仁渐渐涣散, 最后死在他怀里的场景。
每一幕都在他心尖刻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似烈火灼着他, 令他痛不欲生。
梦中,最令他绝望的是,每每看到沈妆儿悲痛欲绝时, 他找不到自己,他寻不到自己的身影,嘶声力竭地想要扑过去, 飞进梦里去爱护她, 保护她, 却如隔天堑, 怎么都触不及她片角衣袂。
那种眼睁睁看着她生命渐渐消失, 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崩溃,每每想起, 整个人如同被掏空, 似孤魂野鬼。
皇帝看着朱谦这副模样, 不指望他回答,而是问太医道,
“太子身体如何了?”
太医院院使跪在脚踏前,给朱谦把了一会儿脉,脸色不太好看,却也不敢隐瞒,
“回陛下,太子殿下脉象紊乱,心思郁结,有吐血之症,臣已开了方子,替太子殿下解郁散结,只是这仿佛是心病短时间内,切莫受刺激,否则症状会越发严重。”
心病?
那就是沈妆儿。
皇帝叹了一声,原打算趁机跟朱谦坦白,听太医这般说,只得慎之又慎。
怕待久了被儿子看出端倪,皇帝起身道,
“父皇还要去处理政事,你好好修养,记住,只要你身子好了,你才能护着你想护的人,明白了吗?”
皇帝这话果然管用,朱谦空洞的眼珠转了转,眼底的神采恢复了少许,嗓音暗哑道,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您去忙吧,等儿子身子好了,再回王府探望妆儿。”心里想的是妆儿现在肯定不愿意见到他,她怕是要恨死他了,他也恨自己。
皇帝听了这话,心虚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好”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皇帝走后,朱谦渐渐恢复了力气,裹着一件白衫下了塌,端坐在案后,用了一些清淡的饮食,脸色也好看了一些,只是一双眼比原先更加深沉幽黯,眼尾低垂着,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越发摄人。
“我昏迷这段时日,昌王与六王可有异动?”
温宁见他终于恢复如常,心里松了一口气,便将皇帝的安排与几位王爷的反应给说了。
“昌王那头倒是并无明显的动静,上次军演,昌王怯战,已失了武将之心,如今也晓得大势已去,不敢大动干戈,只是,听说太子妃要与您和离,便走访了信国公府,想是有意让信国公府的女眷嫁入东宫”
“倒是六王有些不死心,私下寻过段将军,为段将军所拒绝,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朱谦听到这里,眼底闪过一丝锋锐。
梦里的账,得跟朱珂算一算了。
朱谦又问了朝政诸事,温宁一一作答,大抵都在掌控当中。梦里给了他不少启发,如今布置事情越发游刃有余,吩咐一番下去,最后眼底带着几分忐忑与小心,轻声问,
“太子妃这几日在府中情形如何?还闹着要回沈家吗?”
人都已经回去了
温宁心口拔凉拔凉的,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朱谦吐血的景象犹在眼前,他怕朱谦受刺激,斟酌着道,“殿下替娘娘挡了那把银壶,娘娘心中有些撼动这几日时不时派人问殿下的安危,想来是担忧殿下您的,陛下说得对,您身子最为要紧,否则,一旦您出了事,太子妃怎么办?”
温宁敏锐的察觉
到,太子妃现在是朱谦的药,药到病除。
朱谦果然又振了振心神,昨日醒来时,他急着想见到她,如今却不急了,她恨着他怨着他,哪里愿意见他,且让她缓一缓。
现在满腔心思想要弥补她,想对她好,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仿佛浑身的力气无处释放。
起身来到窗下,天色已暗,斜云铺在天际,一抹上弦月嵌在当空,稍稍撑开一片明亮的小天地。犹然记得去年中秋家宴,宫里的大闸蟹分量不多,那时他不受宠,内侍捧高踩低,分到夫妇二人桌上的蟹是最小的,堪堪只有两只,他记得她当时那委屈的小眼神,主动替他剥了蟹肉,明明馋的紧还让给他吃,他当然不会在吃食上跟妻子抢,最后都给了她,不过她大抵还是不尽兴。
回去的路上,他明明所有察觉,却是没放在心上,一点口腹之欲而已,何必在意,如今想一想,愧疚横生。
“现在是吃蟹的时节,她定馋嘴,弄一筐最大最肥的大闸蟹送去王府”末了又加一句,“也往沈家送一筐”
断断续续吩咐了十来样,温宁着宫人一一记下。
朱谦见温宁笑意融融,自然也没往他处想,以前他每每对沈妆儿好时,温宁便是这般。
他被温宁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杵在这了,快些送去。”面颊微红,稍稍别过脸去。
温宁愣了一下,这是害躁了明明上一刻谈及六王等人,煞气浓烈,到了沈妆儿这,跟换了个人似的。
回过神来笑着道,“您先歇着,臣这就去安排。”
他发觉朱谦醒来后,对沈妆儿的在意超乎寻常,他的眼神变了,再没了以前漫不经心或高高在上的姿态,哪怕前几日朱谦费尽心思布置新房,意图让沈妆儿回心转意,神色间都是带着哄的意味,
何为哄,你不乖,你闹腾,我惯着你,所以哄你。
如今不一样,他眼底的虔诚与小心翼翼,做不得假。
仿佛沈妆儿是一抔泡沫,稍稍用了些力,便要碎了。而朱谦不敢用力。
这种卑微的姿态前所未有。
只可惜,迟了。
人已经走了。
惋惜的同时,温宁又燃起了几分希望,水滴石穿,总有峰回路转的一日。
连忙踱出内殿,将宫人记下的单子扔给曲毅,
“去办,立刻马上送过去。”
廊庑下秋风赫赫,曲毅捏着单子,瞅了一眼,犯了难,“王府空空,送哪去?”
温宁见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将他推开几步,又捏着他的衣领,将人拽到廊庑转角外的院子里,喝道,“小声点,此事只有你我知晓,切莫漏了嘴,你没瞧见殿下那欢喜的模样,倘若让他晓得太子妃已归家,岂不要吐血急死,吐血伤身,久而久之,容易形成痼疾,太医嘱咐不敢大意”
“我知道”曲毅叼着一口薄荷叶,指了指那单子,“我问的是送去哪?”
温宁瞪了他一眼,“沈府啊,笨哪!”
曲毅唇角一峭,“沈府肯定不会收。”
温宁正色道,“沈府收不收是沈府的事,咱们送不送是东宫的态度。”
“已经和离了,咱们再纠缠不放,有损殿下威严,这不合适吧?”
温宁失望地看着他,“你没瞧见殿下又是吐血又是昏厥的,为了谁?你以为殿下会放手?”
曲毅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将薄荷叶吐掉,醒神道,“您的意思是殿下要重新追回太子妃?”
温宁敲了敲他脑门,“这是自然,无论娘娘现在是何身份,在东宫眼里,她就是咱们的主母,明白了吗?行错一步,小心你的命!”往廊庑走了几步,又扭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
”扔下这句话才往殿内去了。
眼下明白朱谦心思的只有他,若不提点这些混蛋小子们,回头怠慢了沈妆儿,犯了朱谦忌讳,吃不了兜着走。
曲毅立在院子里吹了一会儿冷风,掉头出了东宫。
翌日晨,沈府下人瞅着满院子五花八门的活物目瞪口呆。
一大筐肥美的大闸蟹,一篓子半斤大的龙虾,十来只麅子,三只家汤羊,一头又黑又肥的野猪,各类野鸡野鸡鲟鱼野兔数不胜数,还不知打哪弄来了一小篓子红莲,这东西可稀奇,三小姐犹爱用红莲煮汤喝。
这是做什么?
沈府老管家看着风尘仆仆的曲毅,颠着一颗心问,
“曲大人,这这是何意呀?咱们郡主与太子殿下已经和离,您是不是送错地儿了?”
喝了一夜冷风的曲毅,此刻端着一杯热茶,猛地往嗓音里灌了一口,驱散了肺腑的冷气,稍稍回了回心气神,
“哪里的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殿下念着太子妃额念着郡主喜欢这些,便着属下送来,即便不成夫妻,情分还在,咱们太子殿下可是储君,沈家以后还要在朝堂立足,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多走动,跟亲戚似的,不也挺好?”
一通话恩威并施,将老管家给唬住了。
这要是换做旁人,老管家定将人赶走,但对方是太子。
连忙着人将曲毅恭敬地迎入厢房喝茶,转身寻沈璋与曹氏做主。
曹氏听闻消息,大吃一惊,
“有这等事?”
倒是为难,拒绝地太干脆,担心得罪太子,收下显然不合情理,于是悄悄问了老太太,老太太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不要。”
曹氏来到前院,看着一院子山珍海味,哭笑不得,这太子也真是稀奇,妆儿嫁过去时不当回事,转背来献殷勤,朱谦那性子实在不像是纠缠不休的人,奇怪了。
曹氏磨破了嘴皮子,曲毅都不肯带走,最后大喇喇拍了拍裤腿的尘起了身,
“夫人海涵,咱们做臣子的,只是听命行事,若不送到沈府,太子殿下那头,我可没法交差,打军棍那还是少的”施施然跨出了门。
曹氏也不恼,连忙吩咐仆人装车往回送,东宫进不去,便送去煜王府。
温宁得信,立即寻皇帝要了个旨意,皇帝将差事交给了刘瑾,到了午时,便有一辆明黄的宫车停在沈府大门前,曹氏闻讯,连忙开中门迎接,一个清秀的小内使自宫车内走出。
正是刘瑾的心腹。他手肘搁着一拂尘,笑眯眯上了台阶,
曹氏忙吩咐人去请老太太与沈妆儿,却被小内使拦住,
“不必惊动郡主。”
曹氏便只能依他。
小内使道,“陛下口谕,宫中得了些贡品,一并赏予郡主与沈府尝个鲜”
林林总总共有二十来框活物,比上午东宫送来的还多。
曹氏差点晕过去,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恩典。
待人离去,曹氏掀开那明黄的绸缎,瞥一眼,咦,这不是上午那头又黑又肥的野猪吗?
曹氏连忙回了老太太院子,趁着沈妆儿不在,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给说了。
“母亲,这皇家整得是哪出?”
老太太按着眉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朱谦一醒来,便往沈府送东西,打着什么算盘?
是诚心补偿沈妆儿,还是别有用心?饶是老太太见多识广,一时也没个谱。
圣上赐的东西,推拒不得。
皇帝每年中秋会赐下一盘月饼与各功勋府邸,各府先是将月饼奉在祠堂,拜上三拜,方分与各房食用,慎重得很。
如今眼巴巴往沈府送来这么多山珍海味。
不吃,那是大不敬。
老太太想了想,吩咐道,“此事不必告知妆儿,太子总不能回回打着皇帝的名义来送东西,皇帝不会陪着他耗,还有那么多功勋世家看着呢,以后只要是东宫送来的,一概扔回煜王府。”
“儿媳明白了。”
东宫正殿内,朱谦又给温宁写下一些单子,皆是五湖四海的名贵药材,他要给沈妆儿好好补身子,温宁接过单子,不由犯难,却还是没有迟疑,吩咐曲毅去办。
曲毅当日傍晚便整来两车名贵药材送来沈府,沈府的管家透过门缝瞥了一眼,见是曲毅,将们一拴,装个睁眼瞎。
可把曲毅给气疯了。
这辈子,都没人敢让他吃闭门羹。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着人将那头野猪供奉在祠堂,又派人将消息传到煜王府,到了夜里,温宁便得知,沈府打算将那头野猪供在祠堂三个月,以谢陛下圣恩。
供奉三个月,那不成了干货,哪还能吃,温宁很快明白,这是沈家在警告他,莫要往沈府送东西了。
温宁瞥了一眼坐在案后,一本正经给太子妃做灯盏的朱谦,默默吞了下口水。
堪堪和离两日,皇帝便浩浩荡荡地往沈府送山珍海味,此举叫各王府妒红了眼。
六王妃霍氏坐在圈椅里,气得将绣帕捏成了一团褶皱,
“父皇也真是的,那沈氏刚回府,便眼巴巴送东西去,听说都是些珍奇猎物,平日花银子都买不到。”
六王朱珂懒洋洋躺在铺着虎皮绒毯的宽塌上,旁边犹有两名美姬侍奉在侧,他阖着眼,手中把玩一颗新得的碧玉扳指,幽幽道,
“你若有本事救驾,父皇同样也会赏你。”
霍氏缩了缩脖子,悻悻地闭了嘴,瞥了一眼那两名美姬,心中怒气横生,却作声不得。
朱珂却在这时想到一桩事,挥开美姬,狭长的凤眼眯起,锐利地看着霍氏,
“本王记得你们霍家与淮阳侯府是同宗吧?”
六王妃的父亲霍林鸣被发配边疆,霍氏已势颓,但霍家一族在京城盘根错节,其中淮阳侯府霍家正是同宗旁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