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吴兴公主荒淫,什么金陵才子、多情乐工,不知豢养了多少。建康城里有十分男色,该有七分都藏在了吴兴公主府中。
茶馆酒肆间的闲话,向来是越传越没个谱儿,久而久之,竟将我说成了最能勾魂摄魄、拿捏男人的妖姬绝色。
委实可笑。
我承认我这个公主,确实没什么德行,面首三千,或许也真的称得上。可若论起博人恩爱、勾人动情的本事,我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人,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过我。
我的驸马嫌恶我,宁愿放任分桃断袖的不堪流言传遍了江右也不愿同我演演戏;我最宠爱的琴师逢迎我,却只是出于一片赤诚,感激我从掖庭中救下了他和心上人的两条性命……
我有金谷园,当然要遴选天下最好的男子。我盯着他们的眼睛端详,可他们眼中藏着的,是权势是富贵,是畏惧是隐忍……
总之从来都不是我。
至于这个西北蛮人奚玦……我很有自知之明。
漫说他是个刀口度日、唯擅杀人的恶煞凶神,纵是他也如建康的儿郎一般细腻多情……江南水软风轻,坊间多的是面若桃花、腰比细柳的绝色女子,我虽生得有三分明丽,却到底也是出嫁数载的年纪。至于温婉可人的好性儿、端庄贤良的品行……我更是一样也没有。哪里就能入了这个奚大都督的眼呢?
他所相中的,不过是大宋最荣耀尊贵的公主、皇帝唯一的嫡亲胞妹这个名头罢了。
我听说,前朝覆灭的时候,那叛贼头子就专专地抢了业已生下皇嗣的皇后,极尽宠爱。杨氏当了两朝皇后,也成了让王朝蒙羞的一枚棋子。
刘宋的公主,宁死不做贼人玩弄的棋子。
谢罪于天下。
或许我还能再见到阿爹和最疼爱我的大哥,这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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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军帐中,第一眼瞧见的,是卧榻旁挂着的一把匕首。匕首没有归鞘,刃短而锋利,中开一道血槽。
小时候听阿爹说过,这样的刀,最适合杀人。
“公主瞧错地方了,那个,才是为公主准备的。”那个兵鲁子轻蔑地一笑,手指在案子上一个物什上扣了扣。
是琵琶。
他竟派人抄了晋昌坊,搜刮来了我珍藏的那柄烧槽琵琶。
“奚某粗鄙,不懂什么曲子,你就先挑几段好听的南曲儿弹来听听吧。”
他当我是什么人?供人作乐的歌姬乐姬吗?
我不言语,眼睛却不听使唤,不由得又瞥向了那把匕首。
寒刃一道光,太具有诱惑力了。
奚玦轻咳了两声。
拥兵百万的大都督,大概还不习惯被人无视吧,尤其还是在他的军营里。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摘下那把匕首,优哉游哉地手里把玩,厚茧的拇指和虎口在刀口摩挲。
他已然脱去了银甲,只穿着一身素衣。我直到这时才发现,其实他生得同我从前见过的北人似乎并不相似。
记得年少时,我大宋也曾兵强马壮过。高将军也曾一度领兵攻下徐州、下邳和琅琊,收复了江北的失地。
那一年,我同阿爹去寿春大营,也曾瞧见过北地的兵卒降将,他们大多生得粗壮顸实,弯弓射箭,力气却大得惊人。
眼前这个领雍州兵的大都督不同。他穿着布衣,单论身形,倒有三分像南人。
不过,也最多只是三分。建康男儿大多生得俊美,品行谦和,举止风流……绝不会长着他这样一张狠戾丑陋的脸:皮肤糙黑、眉眼间尽是戾气不说,右颊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疤——或许是烧伤。
“你在看什么?怎么,不愿意弹?”
我收回了目光,厌弃地回了一句,“不愿意。”
奚玦的阎罗脸骤然变了颜色,乌眼珠里一秒竟就腾起了杀气,手里的匕首忽然一转,便像个镖刀一般,直冲着我飞了过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草包,可鬼知道为什么,匕首飞过来的时候,我竟一步也未躲闪,只是默然合上了眼。
可刀刃,并没有落下。
他不过是耍了个把戏。那匕首并未脱手,只是从我耳边掠过,撩断了发丝些许罢了。
“为什么不躲?”他倒是有些好奇了,这个丑陋的沙场屠夫,比当年高将军帐下最粗鲁的卒子也不如——既已杀人夺城,却还要惺惺作态。
“奚将军这样的人,应该听不得别人说不吧。我既然说出口了这个不字,躲,有用吗?”
“原来你知道奚某不喜欢遭人回绝啊。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呢?还是,你当真不怕死?”
“本宫是大宋的公主,可杀,不可折辱。”
“折辱?是啊,原来拘着人弹琴作乐,算是折辱。”他忽然笑了。明明是笑,可脸上那片骇人的伤疤上下一动,只叫人心底半是恶寒、半是嫌恶。
他眉头一皱,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哎,等等,可不对啊,我又怎么听说公主府上伶工无数,若得一机会为公主弹奏,那可是天大的恩幸,怎么,颠个个儿到公主这儿,忽然又成了折辱了?哦,也对,那些,不过是伶人下贱,别说弹琴取乐,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活该。贱人的性命,哪里比得起公主,金尊玉贵。”
“金尊玉贵”四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不像是戏弄,倒像是有极大的恨意似的。
我看不明白。怎么,难不成是这位奚大都督在发迹前受过哪里的官家贵胄的委屈,如今发达了,便要发泄从前的窝囊气吗?
小人得志。
我越发鄙弃他。冷笑回他:“我确实德行有亏,有负于人,可还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你……”
你不过是个出身微末、行伍起家的莽夫,踩着千万人的头颅当上了个自讨的大司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下贱。
可是不知怎么的,瞧着他的眼睛,这后半句话,我到底没说出口。
我走过去,抱起那只琴。
这烧槽琵琶是大哥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为我寻得的,自打大哥弃世,我便再也没有弹过。旧弦重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情状。
手指像是不听使唤,一触着弦,一拢一捻,竟都是哀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不是不弹……”他忽然眉头紧锁,双目微闭不再言语了。
他怎么也得了这话说半截儿的毛病?难不成是想演一出附庸风雅的戏?我懒得去琢磨,总之绝不会是能解曲中意。我自负技艺,这柄烧槽琵琶更是稀世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