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是弹给他听。
六哥常说,最好的琴音,要留待知己。
可惜,这里是城郊,是渝雍大军的军营,纵使东风强劲,这琵琶声也只能吹进这些西北兵鲁子的耳朵吧。
我一边拨弦,一边想起了从前,在公主府的笙歌日日,还有那些人……我想起了木晞,那样好的琴师,就被一刀斩在了堂下。他的血珠儿,还缀在我的衣角。还有玑玉……
真残忍。
此刻在帐内弹琵琶的我,还有听琵琶的奚大都督,真是称得上麻木不仁。
我这样想着,眼角便温温热热的了。
“哭了?怎么,让高高在上的皇朝公主,给我这个粗鄙丑陋的武夫奏曲,委屈了?”
一句嘲讽搅和了哀思。
我一转一捻,收住了弦声,却并不拭泪。我不愿在这个人面前失仪。
“没什么好委屈的。你说得对,不过是弹曲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宫就当是谢将军勤王有功了。”
“既然不委屈,那就接着弹吧。”
·
我没有想到,他所谓的“接着弹”,竟叫我弹了一夜。从日头西坠天光黯淡,到天色青黑营帐上灯,再到后来,灯烛也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了。
天亮了。
奚玦斜倚在榻上,双目微闭。
可我看得出,他一直醒着。武将手背上有一道筋,绷着劲儿是要杀人的。就是这绷了一宿的杀气,出卖了他的假寐。
帐里自有一个活瘟神,帐外,兵士们当值,来来往往地巡逻更是没个停歇。可我饶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弹曲,自己听。
好琵琶,纵使是琴弦涩了,也与俗物不同。曲声旖旎好像从前的日子一样。荒唐日子过起来,恍惚的就像梦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大哥死,竟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曲调中转,才发现不留神竟伤了指尖,一阵刺痛,不由地竟错弹了一个音。
西北的兵鲁子自然是听不懂的。可饶是这样,他依旧觉出了些微异样,微微抬了眼。
我知道,这是多年征战的人的习惯——纵使睡着,也自有第三只眼睁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尽是可以觉察的。
果然,他一眼就盯在了我弄弦的指尖。这也不奇怪,这把涩了的琵琶,原就是他挑的不是么?
无知村夫自然不认得烧槽琵琶,可旧琴弦涩,多半还是瞧得出的。
他似乎来了兴致,或许,他本来就是在等,等刘宋最尊贵的公主哭泣、求饶。
我偏不叫他如意。
后半夜,我再也没有弹错过一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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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直上三竿,他大概是耐性终于耗尽了。
终于,他喊了停。
也不知是因他喊停的声音太轻,还是我弹了一夜,神志已然有些迷乱,又或者我心底里压根儿就不想完结这一曲。
一簇毕,一挑一转又起了新篇。
他忽然发了狂。“我叫你别弹了!好南曲儿,不过是矫揉造作,浑似吊丧。我渝雍百万雄兵,是攻城拔寨的胜利之师,容不得你这妖冶亡国的秽音污耳!”
我叫他这狂态唬了一跳,转而心中不免冷笑:是亡国秽音,那你也听了一宿,这会儿才跳脚晚了一点吧。
嗖的一声,这一回,那匕首是真的脱了手,从我发髻边掠过,直楞楞插进了帐前的木墩子上。
奚玦再张开眼时,一双眼瞪得老大,血丝横肆……还真像是有大病。
我抱起琵琶,转身就要走。
榻上的人大概是感受到了漠视,越发动了怒:“哪去?”
“本宫也算是谢过将军的大功了。既然将军听烦厌了,那咱们便作两清。”
“两清?公主是在和奚某说笑话吗?出此帐,百里都是奚某的大军,公主打算去哪呢?哦不过也对,人们都说吴兴公主最是多情风流,见惯了江东的男子,倒不妨也瞧瞧我们雍州的男儿。将士们多日征战辛苦,正愁没个解闷儿,公主如此品貌,那起子北兵定会惊为天人……如此,正是两厢得宜。”
我不答话,背后人却忽地覆了上来,浑似灼热的烙铁紧紧地锢着,濡湿的热气就贴在我的耳边,捏轻声音,吐出的话却是龌龊:
“不过,奚玦帐下即使一个寻常的小卒,那也是一等的好男儿,定然比公主从前经手的那些粉面玩物强许多。只是不知公主风情,比之关中营妓如何?”
他一面说,一双手越发紧的在我腰间环捏着。
既然落入贼手,那也不过如此,全当是从前的报应。我这么个荒堂作孽的人,若被这么些污言碎语就羞愧哀恸……倒白叫人耻笑。
“奚将军是在说笑话吗?将军虽拥雍、渝两州兵马,可未必就有号令天下诸侯的底气。将军既然还要做我大宋的大司马,那就别忘了本宫依旧还是公主,本宫的驸马依旧还是屯兵在寿春的大将军徐州牧,”我说着,回转过头,对那张烂着一块儿疤子的脸粲然一笑,“若奚将军不能御下,那便鱼死网破。”
我说的坦然,心里却明白,这句话,不过是强撑着的空架子。
我的驸马卢泫,根本是狼子野心。
我知道,就算是我即刻死了,亦或是建康城里的天塌得丁点不剩……卢泫心里所想的,也只会是作壁上观,等待着从混乱中分食一杯羹。
可是没法子,我手里的棋委实太少,便只能赌这个西北兵鲁子没这个胆儿了。我看着奚玦眼中涌动的戾气和谋算,到底有些没底。
“滚!”
他终于吐了口。
我松了一口气。
旋即觉得有些可笑。对于卢泫,我曾恨不能生啖其肉,却没想到还有得他活着的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