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
就凭这一个称呼就能透露出很多信息。他所说的所谓重建胥山派,所谓邬图之掌门,都是谎言。
闻琦年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抹嗜杀成瘾的身影竟是她心中最最欣赏的翩翩君子。
一同长大至今,他从何时开始暗自变化的?她昏迷的这三年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她之所以抛弃那个再美好不过的梦境,挣脱昏迷,唯一的想法就是要继续待在奚咏身边,不能一言不发就离开他。
但如今却发觉,他有太多秘密瞒着她。
包括这些天的温润如玉,恐怕也是伪装。
闻琦年只觉得一阵晕眩,心中又惊又怒,几乎要站不住脚。
此时此刻,倘若直面奚咏,心乱如麻的她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
树干后,手执雪剑的美人眸中闪烁着些微水光,紧紧咬着唇瓣,一言不发,转身就欲离开。
这厢,数十步开外的奚咏刚刚结束一场痛快的单方面虐杀,心中的躁动总算消沉了些,吸了一口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山间凉气,唇角轻轻弯起一道微笑。
他刚想再吩咐几句禁令,心中却忽然漏跳了一拍,似有所感,转头看向了大树。
只一眼,他俊美容颜之上立刻血色尽褪,堂堂江湖第一魔教的教主竟然趔趄了几步,声音中带着无尽仓皇,低低喊道:“式玉——”
转身抬脚欲走的闻琦年一顿,清楚地听见了他毫无底气的呼唤。
这声呼唤显得如此脆弱不安,带着些许卑微和恳求,温和无害,完全不像是刚才那个在乌云阴翳之下无情践踏尸首的魔头所说之话。
听见身后那声挽留,闻琦年眼中盈满泪水,讥诮一笑,也不知是在讽刺谁,立时,决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像是要逃离这场噩梦般的月色之遇。
奚咏定了定神,刚向前疾步走了两步,却忽地停了下来,愣怔不已,留在了树林间。
历昔到底是他最亲近的属下,见状,想起教主这些日子里为了闻姑娘,煞费苦心,不禁立刻明白了当下之危,连忙劝道:“教主,不去追一追闻姑娘吗?”
“追?”奚咏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轻声说道:“我本就无颜再见她……”
他像是被抽去了一魄,整个人都垮了下去,以手中的长剑勉力支撑着自己,紧皱眉头,六神无主。
这些日子来的愉悦时光是他处心积虑地偷来的。
他没有告诉式玉任何实情,只想着如何回归从前的相处。他内心也隐隐排斥着自己这副残酷无情的模样,既想掌握权势和力量,又想与式玉继续年少恣意下去。
世间安得两全法?
千防万防,到最后还是让式玉给撞破了真相。
他望着那抹远去的丽影,像是一个失去自己最宝贵之物的小男孩,茫然地立在林间,墨眸中第一次透出了脆弱无助之意,看得历昔心中一惊。
闻姑娘在教主心中竟有如此重的分量,不愧是与之相伴了十数年的青梅。
然而如今成了这个局面,他的教主可要如何是好?
魔教的教徒皆是沉醉于无德无束的妄为之中,在追求姑娘这等风花雪月之事上,还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
教中那些个娇媚歹毒的美娘子们更是不能来为教主出谋划策,她们那些手段,全是下三滥的魅惑方法。
历昔看了看天上成团堆聚的乌云,犹豫地说道:“教主,夜雨将至,不若先回去再想对策。”
奚咏总算回了些神,瞟了一眼天色,自顾自地喃喃道:“对,她身体还弱,不能淋雨。”
说罢,他飞也似的快步上山,生怕闻琦年还没有回歇云院。
哪知,到了歇云院,奚咏却发现屋门已经直接关上了。他愣愣地看着屋檐下垂手而立的侍女,一派着急之色。
其中领头的侍女嗫嚅再三,片刻后,索性直挺挺地跪下,一闭眼,脆声说道:“教主,闻姑娘说已经明白了你的身份,还请你回去,莫要进屋!”
其他侍女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自家教主。
夹在两人之间,她们实在是难做人。不过,教主十分宝贵闻姑娘。作为拨给了她的专属侍女,她们终究还是选择了服从主子命令,哆哆嗦嗦地冒着风险去拒绝教主。
毕竟,当时训练她们时,教主亲口说:“凡事都要以闻姑娘为先,不许阴奉阳违,除了给我定时禀报她的动向之外,别的一概惟她马首是瞻。”
她们可是魔教中最为训练有素的一批女子。
奚咏沉沉地看了屋门一眼,太阳穴突突直跳,眸光黯淡,脸色苍白。
瞧瞧这群侍女忠心耿耿的模样,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下,歇云院中就只差没有立个“教主与狗不许入内”的木牌示人了。
造势许久的乌云终于有了动静。春雨开始绵绵下起,细软无声,柔柔抚在奚咏俊秀的脸庞上,为他洗净了血腥之气。
他缓缓抬脚离开。
他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和式玉解释。
至此,她会不会就不要自己了?
她欣赏的竹马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玉面公子,言行谦逊有礼,处事从容不迫,进退得体。
而不是这个伪君子。
眼下的他满嘴谎话,杀生无数,修炼邪典,是天下人都又惧又憎的魔教教主。
奚咏知道,他在乎的那座小小琼城里,上至高官,下至奴仆,都对奚家二公子的矜贵君子风度赞不绝口。
是了,这世间,所有人都会欣赏那样的他,也只会欣赏那样的君子。
奚咏在细雨中沉默而行,夜色之下,雨幕中恍若只有他一人孤独伶仃的背影。
次日雨停,天地之间一派云朗气清,风和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