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现的时间太早了,笑眯眯的女性社员还没有上班,她的同事好心地告诉我,等到傍晚换班的时间再来也不迟。
计划出现变更,我来都来了,干脆将整栋百货屋从上到下逛了一遍,临走前觉得两手空空似乎不太好,就顺手买了一把木梳。半月形的梳子背面绘着漂亮的椿花,传统的工艺据说可以一直追溯到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初期。
“为什么是椿花”
“哎呀,您可真是一位好奇心强烈的客人。战国时期不是很常见吗没落的武士家族。至于这个椿花啊,据说是流传下来的家纹呢。”
真是奇怪的选择,居然将断头花当成家纹。不知那位家主是过于沉迷向死而生的武士道,还是提早看穿了命运的无常,预知家族必定在群雄逐鹿的年代没落。
我看着躺在手心里的梳子,小小的半月形木梳承载着四百多年不曾停止流转的时光。
一代又一代的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椿花的家纹继承下去只要这么想着,心里就涌现出奇妙的情绪。
“浅草下一站是浅草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列车员的嗓门隔着叮呤咣啷的声音传来。我回过神,车里有不少人齐刷刷地朝窗外看去。
东京的最高建筑十二层的凌云阁矗立在视野的左前方。
这个画面不知怎的有些熟悉,仿佛我曾经也乘着电车,抱着单薄的行李箱在众多人的簇拥下来到热闹繁华的浅草街道上。
各种各样的声音像盛夏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海潮一样席卷而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提起箱子,那里面似乎有重要的、一定不能被落下的东西,但我毫不意外捞了个空。
热闹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店铺,五颜六色的商号看得人目不暇接。我没有同行的伙伴,手里也没有提着东西,我就带了一个钱包钱当然是俊国先生的钱至于那把半月形的木梳,则被我好好地放到了衣襟里。
我混在喧嚷的人群中前行,装模作样地左看看,气定神闲地右望望,一副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的模样,就差没背着手走上两步
。
会在浅草下车纯属无奈,我坐着那辆电车已经逛了两圈了,再不找个时间下车,那位列车员看我的目光都要变得可疑起来,说不定下一站就要把我送到派出所里去了。
对于一个没有身份也没有记忆的人来说,派出所可是比医院更加棘手的地方。
“这位可爱的小姐,要不要来一碗热腾腾的山药泥乌冬”
我狐疑地转过头,确定人家是在和我说话。
“是的,就是你。”头上绑着布巾的小伙子朝我露出热乎乎的笑容,“我家的山药泥乌冬可是绝赞哦”
他家的山药泥乌冬确实是绝赞。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圆碗坐在屋台边的长椅上,稍微尝了一口汤汁。
在热闹的街边摊贩上吃到的一碗乌冬,比我在昂贵的洋式餐桌上吃到的任何料理都更加美味。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有食欲了。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戴着礼帽的绅士挽着妆容端丽的妇人,穿着制服的年轻学生成群,小小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兴高采烈地往前跑。
胃部变得暖和起来后,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暖洋洋了。
我放下空碗,眼前的街道忽然分开,行人的队伍被剪出一个小小的口子,这个口子不断扩大,朝我这边蔓延过来。
“小偷”是年轻女性的声音,“快抓小偷”
人群中响起惊呼,穿着洋服的没有穿着洋服的,所有人都开始往街道两侧闪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在一起。
我也打算往边上躲一躲,但人群如海潮分流,我漫不经意间一抬眼,在慢下来的时间中看到了仿佛在命运的牵引下朝我直奔而来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散落的长发被风吹起,发梢染着炭火般温暖美丽的颜色。
我凝在原地不是我不想动弹,而是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砰
世界忽然翻转,我被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天呐,”撞倒我的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您还好吗”
大脑嗡嗡作响,时间和声音都慢下来,我伸出手,意识到面前的人并不认识我,又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慌里慌张地将我从地上扶起。
“我没事。”我站起来,脚一崴,又跌了回去。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懊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好心提醒她“你在追小偷。”
她恍然大悟,转身往周围一看,但人群再次合拢,那位小偷的身影早就不见踪迹。
“算了。”她纠结片刻,长叹一口气,背着我蹲下来,“我先送你去就医吧。”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我的回应,有些惊奇地回过头“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上来啊”
看起来和我差不多高的姑娘,背起我来一点都不费力。
背着我回医馆的路上,她一直都在和我聊天。
阿福她说这是她的名字家里是开医馆的,虽然没有可以追溯到战国年间的漫长历史,但从江户末期一直开到现在,中途甚至没有因为幕末的战火而歇业,说起来也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快要跨进屋了,这才想起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半月形的木梳妥帖地收藏在我的衣襟里,我想了想,告诉她“你可以叫我阿椿。”
她露出笑容,眼睛笑得弯弯的“你的名字真好听,比我的好多了。”
我坐在榻榻米上,所谓的医馆是简单改造过的町屋,狭窄细长,充满旧江户的味道。阿福在那一堆抽屉里翻翻找找,帮我正骨时摆出特别严肃的表情“痛的话就忍一忍。”
说来奇怪,我这个人十分能忍受痛苦。
阿福帮我将错位的骨头掰正了,咔嚓一声,那截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响,但我光顾着盯着她看去了,等她将清清凉凉的膏药贴到我的脚踝上,用纱布一圈圈缠好固定住了,再次抬头看向我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痛的那一下已经过去了。
最痛的那一下已经过去了啊。
我眨眨眼睛,阿福关切地盯着我,她抬手摸摸我的额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