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寺最后一片枫叶落下之时,竺寒立在大殿内,看它飘散。仿佛时间也在放慢速度,不忍这最后一叶太快坠落,宣示秋入末尾。
可它终究要归于大地,落下那一刻,竺寒心中仿佛有钟在敲响。又有声音无情诉说她当真不会回来了。
仿佛那夏夜的轻薄衣衫,少女荡悠悠的腿,是黄粱一梦;中元鬼市盛景,夜行百鬼对你道一句“中元安乐”,是黄粱二梦;陈府朝夕可见,白日里在朱雀大街同行,是黄粱三梦唇瓣和脸颊印过的吻,通通定为极大的罪孽,也皆是浮华泡影随秋波飞逐到滚滚红尘之中,不堪想、难回首。
然后,他梦到她了。
明明人在之时,次次叮嘱要梦她,却从未梦过。如今,她不说,他倒自己眼巴巴地梦了。
虽然那夜亲看着药叉杀鸡,他也是头回见血腥之事,还处理了留下的“烂摊子”。奇怪的是,他从未再回想起来过,只今夜不同。
梦中的阿阴,浑身肌肤仍旧灼红未退,嘴边和指尖却有更鲜艳的红,是血迹。他帮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靛蓝色的帕子丢一旁,扯了海青袖子继续为她擦。可每擦掉一块,就又有新的血迹出现,他愈擦愈快,血迹增的也愈来愈多。而面前那本应眉目娇艳的灰衫女子,现下空洞着双眼,一丝神都没有。小和尚惊慌失措,撼动她娇弱身躯,“阿阴你醒醒阿阴你看看我”
仿佛一阵漩涡,他似是当局人,又似是旁观者,画面如同缎子扭作一团,再重新散开。
她眼睛恢复了神韵,可身后有一排“药叉”端着刻画鬼纹的碗碟上前,里面装的全是血淋淋的心和眼,他甚至辨别不出到底是鸡的还是人的。而阿阴拿起就往嘴里放,小和尚嘶吼着阻拦“阿阴别吃了阿阴求你别吃”
可他在逐渐扭曲。缎子又揉成了团,这次仿佛直接被人甩着铺开,水墨颜色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好似梦中,又好似一段不能为人所见的缱绻情事。
他在同阿阴接吻。
感触真实,同中元夜林子里的一般。不同的是,这次换他主动
画面骤然染上了颜色,不再是单调水墨。小和尚瞪大双眼强作镇定,要打坐,诵心经,他现下的状态要不得。可“观自在菩萨”还没念出口,就有无骨般的柔弱贴上,倒在他盘坐的膝间。又是十年后重遇的那夜那般,纤细手指从下向上爬,像藤蔓般杂生,遍地都是,无孔不入。
最可怖的是钻进他的心。
小和尚无奈睁眼,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叹了口气道“我的心早已因你而结藤纠缠,愈收愈紧,为何还不放过我呢”
她无声地笑,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问“为何不语你也知道,你是极坏的那个,对不对”
苦海因为她而无边,苦厄因她而难度,不论俗世红尘,竺寒的一切因果业障全由她写满,真真罪孽深重。
阿阴歪头,眼波流转,依旧一言不发,还要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看得小和尚愈加口干舌燥。可他仍要正经,双手合十,心中没有佛祖,只有一个眼前人。念珠无用地搓动,“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说还是不说。”
灰衫飘散在空中,摇荡,摇荡,最终不知飞向何处。阴摩罗鬼终于开口,同记忆中的每一声唤都相同,却情绪不同。
“观澄观澄我的观澄观澄呀”
那声音诡谲空灵,带着满满的不真切,回荡在这不知何处的地界,回荡在他心海脑海。
沉沉答道“观澄在。”
阿阴又笑,笑着用手指堵他的嘴,“观澄在阿阴心中。”
念珠落在一旁,他抱住那许久许久不见的人。闷声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一双女子的细手仍如同藤在蔓生,向下,向下,向下他此时好似化身为娇弱无力的女子,推不开她。
明明是他先抱住她,又怎能推得开呢
下一瞬,小和尚皱眉,磕磕绊绊地开口推辞“不可,不可。阿阴放开,放开”
阿阴又不说话了,决然不理他哀求。直到那衣袍起了帐,他闭目,叹息。
宣告臣服。
耳边传来轻而急的风,又有曲水奔流之声。对上阿阴目光,她如狐狸般狡黠地笑,充满得逞的意味。小和尚皱眉,闷哼,浑身上下的理智都倾注
在了一起。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至此彻底分离、碎裂。
雨水落在竺寒额心,他猛的坐起身,惊醒。
低头看,没有阿阴,原来不过梦一场。支离破碎的片段,不语的灰衫美人,失控的“观澄”现下他浑身皆是汗,被子里更是凌乱不堪,却先伸手擦了那滴雨水。
漆黑的寮房内忽然被闪电照亮,秋末大雨倾盆而落,他赶紧起身把被风吹来的窗子合严。站在榻边却发现,下身的衣襟脏了。再扯开被子,盖着的那一块,挂着滩氤氲。
他赶紧拿了帕子擦拭,可就像梦中为阿阴擦拭嘴角的血渍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冷静自持的竺寒小师父,在深秋冷雨夜,全然失控,怒意上脸,手里的帕子摔在地上发作出声响。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之中,低声咒了句“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