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蛰找了个地方坐下,侧身倚着旁边的假山,皱眉按了按伤口附近,“孤为何要关心你”
“大兄嘴上不说,但确实这么做了。”李世民笑了起来,重重呼出一口郁气,目光遥远地看着天边晚霞落下。金光褪去,天空如同晕开的墨汁,湛蓝中透着深邃的黑色,“大兄可还记得,玄霸出生前,大兄也是这般带着我四处玩耍。”
“不记得。”
李世民已经想明白了兄长的傲娇,并不在意他口头上的冷淡。李世民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再看兄长,也是同样醉眼朦胧。
他曾经分外渴望得到父亲的关注,这点小小的心愿,在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偏心后彻底不抱希望。今日那份微不足道的渴求,似乎被重新引了出来。
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断重现,李世民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人非草木,陪伴自己长大的兄弟,养育自己的父母,谁能完全不在意呢
“兄长”
“你们在做什么”
李世民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竟有些心虚,仿佛偷摸与别的女人暧昧,被观音婢当场撞见似的。
李元吉怒气冲冲地大步走来,理直气壮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嗯”徐蛰茫然地看了眼李元吉,再看李世民,目测一下两个人的距离,隔着一大块呢,没有逾越啊,“怎么了”
“大兄”李元吉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可是看到两个哥哥独处,他莫名其妙就是觉得不爽,“你忘记之前他做了什么事情吗你怎可不带侍卫独自出来若不是我发现得及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徐蛰和李世民都觉得很懵。
徐蛰哭笑不得“元吉,你在气什么”
李世民心态变了,也对四弟多了些宽容,跟着笑了起来,“怕是觉得被兄长丢下了,心中愤懑。”
“你胡说什么”李元吉走过去,拉着徐蛰起来,“兄长我们走,不要理他。李二郎这个人,鬼主意最多了。小心着了他的道。”
刚一靠近徐蛰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不想与酒鬼争执,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
李世民忽然上前握住了两个人的手腕,将二人分开,站在了徐蛰跟前“小时候四弟凭借自己年纪小,与兄长多有亲近,如今四弟早已成家立业,怎能像个孩子似的任性我与兄长独处有何不妥还请四弟告知。”
李元吉大骂“还能有什么不妥李世民你狼子野心不怀好意若不是你,兄长怎么会受伤你若当真为兄长着想,不如拿出点诚意来,放下你手里的兵权,去向父皇求个恩典,做个闲散亲王如何”
李世民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徐蛰。
白发太子表情淡淡,无悲无喜,眼中困倦一扫而空,静静观察他的反应。
是试探吗
李世民道“齐王警惕我,以为我包藏祸心。我又何尝不是这般警惕齐王也请四弟莫要忘了,兄不过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
李元吉大喊“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徐蛰看着他嗔怒的模样,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没有异心,就是太二了。
“好了元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徐蛰从李世民后面走出来,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两个出来,是想透气,还是解手”
李元吉懵了一下,露出委屈的表情,小孩子似的看着徐蛰“解手,兄长。我要去解手。”
李世民都替他觉得丢脸。
岂料徐蛰分外有耐心,“好,孤带你过去。二郎呢”
李世民没想到太子会是这种反应,一时间竟有些羡慕李元吉。不过他没有李元吉那么厚脸皮,下意识地拒绝,连声道“不劳兄长费心,世民想独自走一走。”
“好,你请自便。”
徐蛰带着李元吉上完厕所,用熏香熏好才回来。
李元吉清醒了很多,但他依然想不通,刚才为什么突然憋气。横竖和李世民有关,他就是看不惯兄长受李二郎蒙骗再次心软。
他乖乖跟在徐蛰身后,还想多提醒兄长几句,头脑却一片混沌,喊了两声大兄就没有后文了。
徐蛰看他是真的醉了,派人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让他休息。
散席时时候不早,东宫也为住的比较远的几位大人准备了房间过夜。
李世民如今立场微妙,不会在东宫留宿,踏着月色步行回宫。他的侍卫们都觉得有点平静过头,跟想象中的波澜壮阔暗潮涌动完全不一样。
“这就结束了”
李世民好笑道“不然呢太子还没恨我到那种地步。”
不论日后如何,至少此时的他心情愉快,觉得参加太子宫宴是正确的选择。
至于第二日酒气散去怎么想那就不一定了。
大军整顿准备出征,文武群臣列作两边,李渊拿了酒给诸位践行。
李世民和李元吉穿着相仿的盔甲站在一起,想到昨天的交谈,尴尬地脚趾都能抓出两个大明宫,不敢看对方。
相比之下徐蛰的态度就自然很多,李渊敬完酒后,他也拿起酒杯先敬了几个将军,然后是李瑗和李孝恭,最后才是李元吉和李世民。
“没想到二郎与四郎的酒量都不算好,日后到了军中,也要多加克制,免得误了大事。”
李元吉罕见地红了脸。
李世民苦笑“太子莫再打趣臣弟了。”
徐蛰道“孤祝你们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豳州北边就是突厥的势力,朔方陕西的一个地名又有梁师都的军队,很容易发生摩擦,即便距离长安不远,也算不得安稳。
李世民与李元吉齐声道“多谢太子”
二人领兵离去,李孝恭那边也与李靖、李世绩、黄君汉兵分四路前去南方讨伐辅公祏。
待众人离去,朝中群臣也少了大半。
李渊喊徐蛰过去具体商议迁都的事情,徐蛰只能前往,与他分析利弊,再言明哪些人会反对,哪些人会拒绝。
“迁都乃是大事,父皇即便做了决定,也该昭告天下。如今朝中肱骨大都身处异地,父皇不妨等众臣归来再宣布,免得他人多想。”
李渊被这个理由说服,欣慰道,“我儿有心了。”
豳州之行不过一个月就结束了,秦王与齐王归朝,令派其他将领统领士兵驻守边界。
徐蛰的假期也早就结束,迫不得已上了二十几天早朝,每天下了朝还有作业。
官制又改了,三公六省、御史台、太常、光禄、卫尉等需要重新安排。还有新的律令,在隋文帝律法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五十三条。租庸调法也有变化,这关系到兵役、土地、收税等,都需要逐步推进实施。
徐蛰每天做作业做到昏天黑地,就算有李纲和魏征的帮助,也总是有解决不完的事情。
李渊确实重视他这个太子,什么事都过一遍他的手。除了朝堂上的变化,还有各地军事。徐蛰连睡觉的时间都大大缩减,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对付李世民
他琢磨着得加快进程,快些结束这个世界,再待下去,不用李世民兵变他就要猝死了。
这段时间的努力也很有成效,朝臣们见太子勤勉,无不开口夸赞,认为大唐有此储君,必定能够繁荣昌盛,李渊也对他越来越满意,平时都想不起来还有个二儿子在外地给他卖力。
李世民一回来,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
他迅速召集了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等人了解当今局势。太子支持者众,只赚军功已经很难与他抗争,必须要有其他的计划才行。
长孙无忌道“趁早下手,免得错失良机。”
李世民犹豫不决。
太子似乎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可天下基业,半数由他亲手奠定,他心有沟壑,就这么放弃,真的甘心吗
就算他不在乎自己的志向,也要考虑观音婢和孩子们,还有追随他的人。
太子一时失去记忆,性情温和如初,可是他身边的李元吉和魏征等人,都不是软弱之辈,必定会谏言斩草除根。况且太子失忆只是一时,若是记忆恢复,身边这一干人,他当真能保住吗
长孙无忌劝道“殿下,不要再犹豫了。”
李世民轻轻叹气,摇头“再等等,我想与太子见一面。”
徐蛰最近发现宫内的率更丞有些不对劲。
率更丞是负责计时的官员,名叫王晊,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见到他的。徐蛰也只是在休息的间隙偶尔遇到他。
之前也曾擦肩而过,王晊态度从容,礼数周到,本职工作也做的不错。现在偶遇徐蛰,他却紧盯着地面,站姿僵硬,一看就有不对劲的地方。
徐蛰派人查了查,发现王晊果然和秦王那边有勾结。
他按兵不动,没有处置王晊,而是将他留下来,传递假消息混淆视听。至于究竟是真是假,就只有徐蛰一个人知道了。
秦王与齐王归来,朝中局势又要变化。而且这是太子伤好后第一次与秦王交锋,没人敢轻视此次朝会。
臣子们噤若寒蝉,气氛凝重至极,徐蛰到的时候都有点懵。
见满堂悄然静谧,徐蛰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魏征“发生什么事了”
魏征老神在在,“大约是太子威仪更甚往日,令诸位大人畏惧不已吧。”
“孤可什么都没做。”
“何须太子亲自动手只要拿出太子的名号,自然无人不惧。”
“先生话术了得,孤愚钝,参不透其中深意。”
“殿下并非愚钝,只是太过任慈。须知过仁则懦,还望殿下早下决心。”
魏征是个明白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秦王会是太子的劲敌。现在时机已到该是下定决心,谋划动手的时候。
原本的剧情中,李世民顾忌道德亲情,迟迟不愿动手,李建成也同样如此,被魏征催了多次,最后决心在武德九年昆明池设下伏兵杀害秦王,结果被王晊告发,李世民彻底狠下心,诬陷太子与齐王暗通宫妃,引他们去找李渊辩解,途径玄武门中了埋伏,丧身与此。
现在才武德七年,徐蛰想早点结束,当然不会拖太久。
“多谢先生提醒,孤知晓了。”
朝会开始,先是各官员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和和遇到的难题,各部集思广益提出解决方案。然后是李世民与李元吉的战功汇报,李渊分别给了他们两个嘉奖,并无偏颇。
就在大家以为朝会就此结束时,李渊另起话题,抛出一个重磅消息他想迁都襄阳。
朝臣们观望太子与秦王的脸色,发觉几个亲王并无惊讶之色,应该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而各自寮臣们,则和他们一样处于懵逼状态,可见殿下们心照不宣,都没有外传。
这事不是能随便掺和的,大部分朝臣选择沉默。
徐蛰侧目看了李世民一眼,示意他为大唐发光发热的时候到了。
李世民得到暗示,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欣喜。
这是他和兄长私下的约定,只有他二人知晓,就连李元吉也不知道。
李世民勇敢上前,“父皇,儿臣以为迁都不妥。”
东宫。
“兄长方才朝上你为何不开口说话父皇如此疼爱你,若你站出来驳斥,岂能轮得到他来嚣张如今父皇反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兵权夺回”李元吉愤愤道。
“有何不可”
徐蛰冷淡的话语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令李元吉迷茫又不可置信,“大兄何意”
“迁都弊大于利”
李元吉没有耐心听他长篇大论,他要的就是一个态度。仅仅这一句话,足以让他明白徐蛰的意思。
他的兄长不想迁都。
李元吉受伤道“既然你早有决定,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然是因为要创造条件和李世民相处。
可惜这个理由不能说,徐蛰无法给李元吉真正的答案。
“是不是有人跟大兄说了什么,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徐蛰语气淡淡“没有。”
“大兄”
李元吉这次是真的委屈,哭腔都憋了出来“我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你对我的疏远。先前我鲁莽,大兄却从未因此而生过气。而且大兄有事,从来不瞒我,如今这是怎么了我承认我动过不该有的心思,可是那日被大兄点醒后,已经诚心悔过。你若是对我有所不满,尽管直说,不要这么对我。”
不该有的心思,应该就是他的不臣之心。
同样是皇子,既然李世民能争夺皇位,李元吉自然也可以。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没有做出切实的行动,凭他们兄弟两个的关系,还不至于因此疏远。
徐蛰听着李元吉堪称肺腑之言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此事是我不对。”
“道歉无用,请大兄告诉弟弟原因。”
李元吉的眼神称得上恳求,他眼中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愤怒,带了点点水光,看上去就像依恋主人的狗崽。
“我”在李元吉期许的目光下,徐蛰开口,“那日伤后,我便记忆全无,非是我不愿与你交心,只是实在不知,平日里该如何相处。”
这个答案远远超出李元吉的想象,“大兄”
“我一醒来,便被告知以谋反的罪名禁了足,又猜不透形式,故而有所隐瞒,也时刻在担心露了怯,叫政敌有机可乘。只是弄不清楚身边哪些人可以相信。”
李元吉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天他张狂说出“若是我为太子”这样的话,兄长会这么生气。其实他并非生气,至少有五成是在演戏,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自己是否可信。
而他傲慢嚣张的态度,让失去记忆的兄长不敢轻信,前面几次训斥,恐怕也是因此而起,更别提商谈大事,交付真心了。
原来不是兄长厌恶了自己。
李元吉松了口气,又意识到现在兄长愿意告知自己真相,岂不是说明他已经相信自己不会背叛
得意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想到了另一件事,神情凝重起来“兄长和李世民私会,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
什么私会为什么要用这种词
“兄长”
徐蛰道“只是巧合罢了,出来透风,偶然遇到。”
“那就好。”李元吉彻底放心,“兄长如今还记得多少若是有不明白的,尽管告诉我,弟弟愿为兄长解惑。”
“基本上都弄清楚了。”
李元吉性格和温柔体贴完全不搭边,此时也想不起来关心一下徐蛰的病情,只是兴致勃勃道,“既然如此,兄长可否告诉我,下一步计划打算怎么办放弃迁都,咱们的军事力量没有机会发展,兄长莫非有了其他主意和李世民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