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七)
小七记事很早。三四岁就有片段留下。
记最清楚的有两件。一是男孩子碗里多几块红肉,而她没有,那她就是女孩子,二是每隔一段时间,院长和老师会兴奋迎接一辆画满爱心的车。
车上会下来一波高大到把天都遮住的大人,脸上盛满她看不懂的热情与激动。
他们站成一排,老师分发桔子糖果,鼓励他们表演节目。小七最小,什么都不会,但她最好看,硕大颗黑葡萄特扎眼。她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分到最多的糖果。
车来车往,院里的男孩也越来越少。
她听到老师说,好看也是没用的。
随之,碗里的肉也少了,比其他女孩子还少。她吃不饱,就去偷。四岁她就会打架了,会推倒女孩子,会一口大人都听不下去的脏话。
老师头大,只能抽她屁股。
有一天,凶老师忽然变脸,拎她去洗漱,重点打扮。老师说好好表现,这家人能给你吃肉,他们就要女孩子。你越大就越没人要。
孤儿院在边境,这家人为避免将来孩子父母寻亲,缠上事,特别跨越山海而来。院里重视,给小七买了条花裙子,眉心点上颗白面馒头上的红点。
老师口音很重,介绍她时比了个七,说她是前几年饥荒,门口堆的第七个孩子,“所以叫小七。哎那年这里死了很多人”言外之意,放心,爹妈说不定都饿死了。
那女人捞起掉落的黑发,里头掺杂银花花的颜色,挺好看的。
她露出温柔的笑,夸道:“小清,真好听。”
四岁的小七表现很好,她不知道这些事意味着什么,但表现好是本能。
他们院里每个小孩都会在爱心车来时演戏,演乖巧,演机灵。他们的笑都培训过,坏牙的小孩不能露牙,不然被看到,会嫌弃一笔诊牙的费用。身上有伤的孩子必须长裤长袖,生怕被领养人嫌弃顽皮。
小七临走时问老师,“有肉吃吗?真的吗?”
老师边办手续边不耐烦,“有有有,能撑死你。”
(二清淼)
小七语言天赋发达,四岁会说很多话,但多不堪入耳,好在有口音,囫囵不清,也好在武逐月盼女心切,什么都包容她。
她到城里的第一个月,进了两次医院,都是吃撑送进去的。先送的西医,以为不明原因的腹痛是得了肠套叠之类的毛病,再是中医,知道她是贪食噎食,专注给她找人扎针。
后来食物上锁,限量发放,她又开始藏吃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红肉,连着汤汁浸得透透湿,油腻腻,她还掩耳盗铃,一本正经地撒谎,说自己没藏。
武逐月哭笑不得,哄着宠着,当个奇怪的宝。
经过一年学习,小七掌握了一些城里人的规矩。
五岁,一个阴雨绵绵的春天,她默念口诀一路往洞黑的祠堂叩拜:先抬右脚,跪下磕头,手心朝上,一跪三拜,二跪六拜,三跪九拜,四跪十二拜。
头磕得哐哐响,砸得她看不清世界。
她抬起血红的脑门,眼神坚定。密密麻麻的亲眷里,为首的奶奶终于颔首。
她上户口了。叫温清淼。笔画多得她想哭。
她窝在妈妈怀里撒娇,可不可以不叫这个名字?武逐月笑话她,这是正经闺秀的名字,你大了就喜欢了。
她在日日不断的甜汤红肉糖果里,慢慢忘了自己打哪儿来,直到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
武逐月没有告诉她怀孕,等到她去问为什么肚子大了,她才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她当场嚎啕大哭,嘶喊不要,她不要弟弟妹妹。那些人会跟她抢吃的。
眼泪里,一颗糖果塞进她嘴里。温松柏说,等她大了就好了,现在别告诉她。
妈妈消失了两个月,听说难产,血差点流光死掉,住在重症监护。
一个粉色的布娃娃先妈妈到家,被小心翼翼抱进一张摇床。那床她没睡过,据说有两百年了,睡过的娃娃小孩都有祖辈保佑,会平平安安。严肃的奶奶与大伯母住到家里,对那粉色的东西眉开眼笑,极尽呵护。
她来温家两年,没见奶奶对她笑过。她的笑全给了这个娃娃。
老太太脸上那堆褶子像把见人扇风的扇子。见到娃娃,立马合上,对上床尾的她,骤然扩开缝隙,张开不悦。
清淼觉得天黑了,好久都亮堂不起来。她盯着太阳出来离开、出来离开、再出来再离开,也没等到一丝光线。
奇怪。
有天下午,奶奶和大伯母去了医院,阿姨在午睡,鼾声响,睡意浓,没听见娃娃哭。
清淼走到摇篮边,面无表情地抚过乌沉沉的百年摇床,手感湿重湿重,像随时会把她拖下去。
她顺着棉被,手自然地抚上了娃娃的脖颈。软绵绵的,稍一用力,就会像棉花糖一样融化。
她忘了自己干什么,直到一记尖叫打破动作。
阿姨醒了,问怎么了?
温泽伸出手,震惊地指向清淼:“你在干什么!”
清淼想也没想,捏着拳头狂奔出门。她一路跑,温泽一路追。她害怕极了,她要逃出这里,她知道自己完蛋了。
铅笔小腿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奔跑线,后面的风火轮也不遑多让,两人摔进田野。他试着抓住她,被她用力地抓破了脸。那是长在她反射里的防卫动作。
温泽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挠,不敢置信地摸了把脸上的血,“你”他连打都没挨过。
清淼知道自己完了,她要回去了。那娃娃来时,阿姨就对她说,你要回孤儿院了,家里生出了个小姐,太太自己生的,抱来的这家人不要的,养不熟。
于是,碗里的肉也开始少了。妈妈去生娃娃后,阿姨开始管肉了。
她寄希望于妈妈回来,但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没人要她了。
清淼看到血,彻底没了顾忌,将愤怒全部撒在温泽身上,刚才没掐死那东西,现在就掐死他。她眼里的杀气吓到了温泽,他边挣扎边嚎啕大哭,与她扭打进一条河。
两个崽子裹在泥浆里打疯了。寻人赶来的阿姨大声尖叫,又不敢骂温泽,拽出清淼时借拍泥沙的手劲,狠狠在她屁股上拍了好几个响巴掌泄愤。
他们被丢进同一个浴缸里冲水洗澡。
清淼盯着浑水一言不发,水进眼睛也不眨眼。温泽则一抽一抽地打哭嗝。
阿姨取出肥皂,给清淼打沫,问:“怎么回事,小孩子怎么打架了?小孩子不可以打架!知道吗!你们都有妹妹了,要教她好的东西。”
“说,为什么打架。”她的语气并不凶悍,只是纸老虎无聊的例行审讯。
温泽不过七岁半,被巴掌扇傻了,在清淼死瞪住他的窒息眼神里,一片空白,忘了说话。
等泥水草屑冲净,他捂住隐隐作痛、嗡嗡发胀的伤口,想起告状来:“她”
甫一开口,清淼伸出带碱的湿手,捂住了他的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她楚楚可怜地望向阿姨,看上去为打架十分抱歉。
“跟我说有什么用。”她看了眼温泽这些豁口子,等他妈来可有的解释了。
若说清淼掐妹妹脖子的事,温泽在意度为10,那被一个女的揍,他的在意度是一个亿!
温泽对这外头带来的丫头片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报复回来。他堂堂男子汉,绝对不可以被女孩打。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清淼后怕涌上,实在恐惧,拉住他的手臂,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恳求,你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