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立冷哼一声,只见那假崔公子道:“韩公,实不相瞒,我乃是崔公子身边的伴读,受了他的恩惠,替他出生入死,这才顶替他的身份,冒险来城中与韩公商谈大事。他答允事后一定让我平安脱身,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他出卖,成为他的弃子。”
韩立冷笑道:“你也知道你是弃子,还有什么用处?”
那假崔公子咬牙切齿道:“既然姓崔的不仁,我就不义了。如今崔家军大军压境,韩公偏又中了崔家的计,杀了那十二名金甲卫士,并遣回了顾九郎,只怕狠狠得罪了大都督,料想大都督不会伸出援手派出援兵,我有一计,为韩公解此燃眉之急。”
韩立狐疑不已,只听那假崔公子道:“崔家不久前刚刚从眼皮子底下,劫了镇西军的粮食,镇西军缺粮缺得厉害,恨崔家正恨得入骨,韩公不如遣人去望州,与那李皇孙商量商量,两家联手,灭了崔家这支定胜军。韩公解围,镇西军得粮,我想那镇西军,未必不会心动。”
韩立沉吟不语,心想望州之事,自己倒是接到过郭直遣人送来的消息,知悉甚详,那崔家确实是从镇西军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粮草,镇西军占了望州城,倒害得郭直狼狈不堪,因此向他求援,但他只推说城防兵力不足,并没有向郭直派出援军。这么说起来,既然崔家定胜军已兵临城下,自己派人去跟那李皇孙商量商量,也是应有之意。
他心中不断思量这利弊得失,也因此目光不停在那假崔公子的身上打量。
“我是一个被崔家舍弃的人,一无所有,眼下只有韩公能给我一线生机。”那假崔公子说得十分坦然,尽显真诚,“韩公不如先遣人去探探镇西军的口风。至于我,韩公要杀要剐,何必急在一时。若是镇西军李皇孙那边不松口,韩公再杀了我出气也不迟。若是万一这计谋有效,韩公觉得我还有一二分可用之处,我愿意投在韩公帐下,供韩公驱使。”
韩立阴沉着脸道:“把他押下去,先关起来。”
李嶷被带走,这次可不再是软禁在客房,而是直接就被押进地牢。那地牢之中潮湿阴暗,看守森严,地上只扔着几捆烂稻草,一股陈年腐味直呛人鼻子,将他锁进地牢之后,也没给他食物饮水,但李嶷安之若素。他在地牢中躺了两天,忽然吕成之又亲自带着人来,押着他去见韩立。
这次韩立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说道:“我派去的使者,见到了裴献的儿子裴源,裴源思量再三,又禀明了李皇孙,居然回话说愿意与我等前后夹击定胜军,但他提了一个条件,说若是联手夹击定胜军,那除了定胜军的粮草归他之外,还希望借道建州南下。”
李嶷闻言,故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韩公,若是裴源什么条件都不提,韩公倒是不要轻易信他。如今裴源提了条件,某倒觉得这事情,倒有八分可行。”
韩立不动声色,只道:“哦,说来听听。”
“韩公可以假意答应事后让镇西军借道,建州落霞谷地势险要,韩公手中的守军,可以借地势以一敌十。”李嶷道,“待镇西军入了落霞谷,韩公设好埋伏,自可以殄灭这一支镇西军。”当下便在韩立面前稍作演算,筹划何处诱敌,何处设伏,何时出击等等细节,皆一一道来。
韩立听他说得条理分明,确是可行之计,不由问:“你读过兵书?”
李嶷坦然道:“我是崔公子的伴读,琴棋书画,兵书谋略,自幼都跟他一起学过。”
韩立不由点头道:“不错,你是个人才。”
那吕成之听闻此言,心中甚是微妙,他知道韩立久渴知军事之才,心道这小子竟然撞了大运,上来就受到主公赏识。
只听那假崔公子道:“韩公过誉,生逢乱世,所求不过是安身立命,愿为韩公效犬马之劳。”
韩立却说:“你的本事我还要考校考校。委屈你,先回牢里住着,等镇西军依约夹击了定胜军,必然放你出来,为我谋划伏击镇西军之事,只要能殄灭镇西军,此后我便让你做我的主簿。”
那假崔公子大喜过望,忙道:“谢过韩公!”
而那吕成之心道,自己辛辛苦苦追随主公十几年,也没升得主簿之职,这小子一来,不过献了一条计,动了动嘴皮子,便得到主公允诺他可任主簿,当下心中不免又嫉又恨。
当下吕成之将李嶷又押回地牢,却也一时未走,反倒命人好生送上酒菜,他亲自接过酒壶,替李嶷斟上一杯酒,说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李嶷笑道:“吕先生客气了,我是个卑微的人,自幼被卖到崔家,公子,不,那崔贼曾给我赐姓为崔,单名一个寅。”他本来是随口捏造的假名,但不知为何,却给自己选了这个寅字,大概是因为与阿萤字音相近吧。
吕成之当下与他推杯换盏,又道前两日韩公令不得送饮食,委屈了他云云。一时酒酣耳热,那吕成之便拍着他的肩头道:“小兄弟,你真的是好福气,从小跟着那崔公子学了兵书,我们主公,最渴盼有知兵事之人,这下子你前途无量啊!”
李嶷似也饮得醉了,勾着吕成之的肩,大着舌头道:“我跟吕先生比不了,吕先生侍奉韩公十几年,功劳苦劳都如同山高海深,我是个新来的,以后诸事还请吕先生照应……”
他们两个在牢中饮酒,那些看守闻着酒肉香气一阵阵飘来,有一名看守忍不住低骂:“好个不识趣的,都半夜了还在这里喝酒。”另一个便笑骂道:“冯老三,你这是馋虫犯了吧。”一语未了,忽听得“咕咚”一声,却是那吕成之倒在了地上。李嶷慌忙上前,连声唤:“吕先生?吕先生?如何就饮得醉了?”
那看守们见如此情状,忙拿了钥匙来打开牢门,隔着铁栅,那冯老三嘀咕道:“醉成这样,只怕还得多叫两个人来抬才好……”忽得只觉腰间一麻,就倒在地上。只听“扑通”连声,不过片刻之间,李嶷就已经将看守尽皆打倒,谢长耳带着援兵也已经解决了外面的看守,径直闯进地牢,谢长耳掏出精钢小锉,一边将李嶷手腕、脚腕上的锁链尽皆锉开,一边说道:“小裴将军已经与崔公子亲率大军袭城了。”
李嶷点一点头,众人护着李嶷从地牢中闯了出去。偏巧韩立得报大军袭城,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去城楼察看,府中亲卫跟去了大半,倒叫李嶷等人轻轻巧巧就闯出韩府。
当下李嶷与谢长耳诸人,换了早就备好的城中守军衣裳,分作两队,分别去往两个城门,混入原本的守军之中,趁其不备砍杀了领队的上级,伪作奉韩立之命而来,嫌弃诸将守城不力,要杀将立威。韩立素来多疑,如此行径倒颇似他素日所为,诸将闻言不由色变,便有一咬牙反抗者,顿生哗变之态。韩立刚上了城楼不久,但见星星点点,城外皆是夜袭之军,而事起猝然,城中并无多少防备,自然一片慌乱。过不得片刻,忽又闻得城门处一片喧哗,说道有守军哗变,意欲投向城外之敌,韩立素来胆小多疑,当下也不回府,匆匆忙忙便带着守卫弃城而走,朝建州逃去。
话说李嶷等人在城中只闹得天翻地覆,趁着夜黑风高,敌我难辨,引得守军各部自相残杀,然后又打开城门,放镇西军入城。
镇西军正是裴源亲自带队,还有明岱山中黄有义、赵有德诸人。尤其是赵有德,他重归镇西军,此来袭城,虽杀得个痛快,但心情激荡,他一见着李嶷,不由得惊喜万分,忽得又面有愧色,跪倒于地,他到了镇西军中方才知晓,十七郎原来就是皇孙李嶷,想自己在明岱山中,骂了他好几声小兔崽子,又口口声声痛骂那皇孙不是东西,难免一见了李嶷,就羞愧难当。
李嶷当下一把扶起了他,安抚两句,忽闻那崔家的定胜军前锋业已入城,其时天边已经隐隐透出白色的天光。城中守军稀里糊涂与自己人打杀了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渐渐悟过来,但镇西军与定胜军前锋皆已经入城,两军相加,比城中守军多了数倍,更兼镇西军又派人四处宣扬韩立早就弃城而逃,城中守军眼见无望,便尽皆降了。
待裴源忙了一番点检受降等诸事,李嶷这才问道:“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裴源笑道:“十七郎,还得多谢你,你在并州这么一通大闹,我亲自去见了郭直,把他给劝降了。”当下将如何派人先去游说郭直,后来又亲自去见郭直,郭直本就进退两难,又想到孙靖对待韩立尚且如此,自己更是绝望,当下心一横,就率残军降了。这次裴源奇袭并州,郭直更是带人亲自做攻城的前锋,十分卖力,入城之后又接手城防去了,所以未及来拜见李嶷。
李嶷笑道:“劝降郭直,全都是你的功劳,也别硬往我身上贴金。”
裴源笑道:“要不是你在并州这么一闹,他还下不了决心。”
说话间,崔家定胜军遣了人来,甚是客气,说道自家主上小郎君有请,李嶷与裴源对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吧。”
他自从与何校尉相约冒充那崔公子,其实一直在琢磨,不知这崔公子到底是何样的一个人。及见了面,只见那人二十余岁年纪,虽也着军中服色,但战袍上还用金线绣了饕餮猛兽之纹,精美异常,四周侍从拱卫,排场甚大。此人虽生得魁梧,但面庞微肿,眉眼虚浮,一看平时就耽于酒色。见了李嶷,躬身行礼,犹带了三分倨傲之色,道:“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不过点一点头,心中大失所望,心道这个崔公子明显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是个银样镴枪头,不知阿萤为何对他忠心耿耿。忽又想,阿萤不知为何不在他身边。他一想到阿萤,便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当下随口敷衍两句,言道定胜军辛苦云云,那人见他神色敷衍,颇有几分不悦:“我入城也无甚辛苦,只是阿琳……我方主帅亲率大军在城外,殿下当亲遣人出城,慰问我定胜军大军。”
李嶷听到此处,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人并不是崔倚之子崔琳,果然一问得知,此人乃是崔琳的堂兄崔璃。
当下李嶷不知为何,心里却轻快起来,笑道:“崔公子既在城外,那自然不必遣人,我亲去拜望便是。”
崔璃听他如此说,作态要亲自护送李嶷出城,李嶷连道不必,只带了亲随几骑,便驰马出城。
待进了定胜军的营地辕门,但见兵卒军容肃然,虽是临时营地,但处处约束整齐,显然主帅十分有治军之法。李嶷一路行一路看,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到了中军大帐外,他翻身下马,恰好那崔公子也正得到通传,率着众人迎了出来。只见那崔公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身上并未着甲,只穿着定胜军中常服,外面系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氅衣下摆一角,用青白丝线掺着银丝绣着淡淡的如意白云纹样,极是素雅。风吹得他的氅衣衣袂飘飘,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临风玉树一般。乍一看浑不似武将之子,好似京中那些世族子弟,行动之间,从容雅致,风度翩然。当下见礼:“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不能不赞一声,眼前这位崔公子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崔公子将他迎入帐中,只见这中军帐,又与其他不同,帐中密密匝匝,一架架摆满了卷轴书籍,原来这崔公子好读书,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无数书籍。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显然饱读诗书,谈吐之间,甚是风雅。
此刻李嶷也终于见着了何校尉,她与另几名校尉皆在帐中侍立。当下众人见礼,李嶷虽见了何校尉,奈何众人面前,一句旁的话也不能说,只得对那崔公子道:“还要谢过何校尉,此番多得她襄助。”
那崔公子一笑,似毫不在意,只道:“殿下过誉了。”又与李嶷谈起并州及建州之事,他虽看似文质彬彬,但谈论起兵事来,却甚有见解条理,李嶷此时此刻,方才觉得,世上倘还有所谓文武双全,那眼前此人真可算得一个。忽见帐中放置铠甲旁的架子上,放着一只花纹精美的面具,那崔公子神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目光,见他在看面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令殿下见笑了,我生得文弱,上阵时威仪不足,便总戴着面具。”
李嶷只觉得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人确实生得有几分文弱,听他说话之间,气息不稳,显然身有痼疾。但他早无小觑眼前之人之心,当下笑着道:“旧有兰陵王,今有崔公子,可见猛将何妨有此美谈。”
那崔公子不过一笑置之。李嶷身为镇西军主帅,既见到了崔家能主事的人,当下打迭起精神来,与他商议如何取建州之事。
只听那崔公子不徐不疾的声音说道:“建州距此虽不过百里,但道阻难行,韩立夜奔建州而去,殿下难道没有事先布置吗?”
李嶷见他猜到,只得道:“我确实派人去追了。”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实不相瞒,我亦派了一支人马,但没有截住他,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他道:“我听何校尉说,殿下与我们定胜军有约定,谁先擒住了韩立,便可先择一州……”
李嶷听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自己与何校尉的赌约,改成坦荡的两军之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见她侍立在崔公子身后,甚是收敛锋芒,心中更加百般不是滋味。
待商议完诸般事宜,那崔公子仍旧亲送出大帐,李嶷翻身上马,见何校尉侍立在那人身后,微垂着头,神色恭敬。他心中万千惆怅,只得朝那崔公子微一点头致意,便策马离去。
那崔公子直目送他驰出辕门,方才回转。待回到帐中,他才猛烈地咳嗽起来,何校尉忙着替他拍背抚胸,早有一名少女捧着药箱,匆匆忙忙的出来,打开药箱,先倒了一盏酒,研开丸药,服侍他服药,复又皱眉道:“公子,我就说那药万万不能吃,只怕今晚要咳得更加厉害。”
那崔公子喝了药,这才缓过一口气,勉力道:“既然是皇孙亲来帐中,总不便让他看到我病骨支离,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
那少女噘着嘴,道:“什么皇孙不皇孙,都不值当公子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何校尉见她如此说,道:“桃子,那药虽然镇咳厉害,却颇有寒毒,你想法子能不能解一解这寒毒。”
桃子想了一想,说道:“我配几味药,且慢慢调养看看吧。”又再三叮嘱,说道:“公子下次切莫为了任何事,再吃那等毒药了。”她自出帐去煎药。何校尉便扶着崔公子坐下,忽听他道:“今日一见,这个李皇孙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从前他打的那些仗,我还以为是裴家矫功于他,打着他的旗号作幌子罢了,现在看来,他只怕才是镇西军真正的统帅。”
何校尉点点头,说道:“此人善战,敏捷机变,堪称当世无双。”
那崔公子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双颊上迸出红晕,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淡淡的语气中似透着一丝微凉:“当世无双,或许吧,但这天下,已经是群雄逐鹿的乱世了。他想要收拾河山,光复社稷,那且得费尽周折寻觅机缘呢。”
且说那李嶷回到镇西军营中,裴源听说他去见了崔倚之子,忙来相问:“如何?”
李嶷想了想,说道:“样貌文弱,深不可测。”
“好家伙!”裴源吃了一惊,“你还没对谁有如此评价。”
“毕竟是崔倚之子,”李嶷不知为何,有几分沮丧似的,“崔倚只得这一个儿子,教得着实好,文才武略,都很出色。怪不得先帝在时,崔倚宁可被贬官,也不愿意把这儿子送到京中作人质,此子可谓人中龙凤。”
裴源还在细细揣测此人到底是如何形貌,能令李嶷作此等语,跟着李嶷一同前往的谢长耳在旁边说:“崔公子确实长得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长得像他那么好看的男人,又斯文,怪不得他上阵要戴面具。”
裴源思量再三,忧心忡忡道:“既然是这么难缠的一个人,咱们还是快点把韩立抓住赢了赌约吧,不然并州、建州一旦皆落入其手,咱们被卡在这关西道上,那就太被动了。”
李嶷深以为然,又想到自己与定胜军分别派人围追堵截,皆无那韩立的消息,不知道他藏身何处。当下只能多遣人手,四处侦察探寻。
这日晌午后,谢长耳忽引得一名定胜军的女使进来,那女使到了帐中,先是毫不客气地打量了李嶷一番,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嶷,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等他说什么,掉头就走了。
李嶷只觉得莫名其妙,拆开信来看,竟然是何校尉写的,先说了一番客气话,然后邀请他傍晚在河边相见。裴源听说定胜军派人来了,连忙过来,见李嶷正在看信,探头也想看看信上说什么,李嶷却已经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折起来,收进怀中。
裴源问道:“谁的信?”
李嶷却是一笑,说道:“这信没什么要紧。”抬头往帐外看了看,说道:“今天晚上,应该有月亮吧。”
他这话说得太早。黄昏时分起了风,天渐渐阴沉下来。李嶷换了衣裳,独自骑马离营。到了江边一看,大江茫茫,向东奔流而去,江边芦花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他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人,正纳闷之时,忽见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小船来,正是那何校尉。大概是怕下雨,她披着一领蓑衣,戴着斗笠,乍看倒好似一名渔翁。她扶着桨,却笑着问他:“我忙了这半日,没打得半条鱼,你若是上船,可没什么吃的。”
李嶷心中一动,将马拴在江边一株枯树上,跳上了船,说道:“今日这时节,要打鱼可难了,若是打野鸭子,倒可以试一试。”
当下他接过桨,扳了几桨,将船划进芦苇深处,静待了片刻。果然有几只野鸭,落在不远处凫水。他未携带弓箭,她便捋起袖子,从臂上解下一架小弩来递给他。那弩弓做得极为精致,箭支比毫管还细上两分,长不过寸许,他在手里拈了拈分量,便知道是精钢制成,当下瞄准了野鸭,用那架小巧弩弓射出箭,只听“铮”一声轻响,野鸭已经被射透眼睛,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死去,亦没有惊动其他浮在水上的野鸭。李嶷射了两只野鸭,划船去捡了,他爱惜这弩箭精致,将箭支从野鸭眼中拔了出来,捏着箭羽在江水中细细涤去箭支上的血迹,又将弩弓连同箭支一起还给她。
两人在岸边,寻了个避风之处,用黄泥裹了野鸭,再将那野鸭埋在灰烬中,生起火烘烤。过不多时便烤熟了,剥去烧得硬结板实的黄泥壳,野鸭毛早就被黄泥壳粘牢,轻轻一剥就全掉了,露出烤得外香里嫩的鸭肉。当下两人一人一只,吃了起来。
何校尉道:“你这烤鸭子的手艺,着实不错。”说到此处,她忽得想起那晚自己落到陷阱中,他拿着的那只烤兔子,甚是肥美好吃,他显然也是想到了此节,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他问:“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
她问:“无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
他听她这样说,摇了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皇孙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篝火的火光。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低垂,天光晦暗,天上无星无月,只有这一堆篝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跳跃着,燃烧着。而不远处,大江无声,在夜色中奔流而去。
天地辽阔,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余了两人,静静守着这堆篝火而已。他忽得问:“你在箭上抹了什么药?”
原来到此时,他的手指突然发麻,那股冰凉的麻痹之意一直顺着指尖迅速麻到手肘,他细想适才的情形,便恍然大悟,必是她在弩箭之上涂了麻药,只是这种麻药非常厉害,当下并不发作,竟过得如许时才会突然显露药效。只听她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把皇孙殿下您绑了,送到我们定胜军的大营中去,当作人质啊。”
他听她这般说,可笑不出来,转瞬之间只觉得舌头也一并发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见这般情形,从怀中取出手套戴好,又从腰间革囊里取出几枚细针,走到李嶷身前,正想给他补上一针,忽得李嶷嘴唇一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数枚细针已经当面射到,再难避让。在那一瞬间她才想到,他曾经从自己身上搜走那个能藏到舌底的细小竹管,机括精巧,没想到竟然今日被他用到自己身上。此人定然早藏下解药,偷偷解了自己涂在箭上的迷药,此刻又借机突袭自己。
可恨!她脑中最后浮起这样一个念头,细针早已刺入她肌肤,她旋即陷入了昏迷中。李嶷见她昏了过去,又过了片刻,方才走过来,小心地拿走她指尖的细针,重新收回革囊之中。从篝火中捡了根细柴做火把,在芦苇丛中察看,果然不远处藏着绳索等物。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拿起那绳索,见是牛筋掺了细钢链子,心道她可真是万无一失,当下就用她准备好的绳索,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见她安静躺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就像睡着了一般,忽得想起在明岱山寨之中,她大概实在是困了,所以就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他素来警醒,睡了片刻就醒了,结果一转头,看见她在身边枕上睡得香甜,那时她的脸离他的脸不过一拳左右,呼吸相闻,其实她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花香,还是她随身携带避虫蚁的香药,反正那气息好闻得很。他从来没有跟女子睡在一张床上,当时竟觉得有几分心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太累了,她身上好闻的气息萦绕着,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说起来,当初在韩立府里,他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睡着了,梦里还有一只萤火虫,从窗棂外飞进来,一直停栖在那里,一闪一闪,像一颗跳动着的小小心脏。大概是因为当时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篝火边,也像睡着了一样。平时看着精明厉害,其实睡着了就分外柔软可爱,像是绒绒的一团,叫人无端端心里发软。他抽出腰间的短剑,砍了些芦苇铺在地上,又将她抱起,放在那些铺开的芦苇上,让她躺着更舒服点。他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上马沿着河水,往下游疾行,驰出约莫三四里许,忽又勒住马,下马细看,果然在不远处发现种种痕迹。他就将马拴在树上,悄无声息追了上去。
原来定胜军不断搜检,还真将那韩立逼得露出了蛛丝马迹。破城那晚韩立趁夜逃出,害怕路上有阻截,也并没有敢直奔建州,而是在距离并州城不远的一个镇子藏了半宿。没想到定胜军派出大队人马,贴着并州城往外,几乎是一寸寸搜检,当下韩立再也不敢多耽搁,决定冒险连夜奔建州去。
这一招打草惊蛇,就是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她也早就看过地形,知道陆路这韩立几乎无处可逃,八成会借水路而遁,于是事先守株待兔,遣了人马埋伏在江边。她深知李嶷的本事,担心被他带人抢先,所以特意约了李嶷出来,原想将李嶷一针刺昏,没想到却被李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倒被李嶷刺昏在江边。李嶷既然见到江边埋伏的定胜军大队人马,当下使出他那一身斥候的本事,悄悄伏在不远处静待,如此这般,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夜无星无月,借着夜色的掩映,那队定胜军也埋伏得极好,若不是他,旁人料也万难察觉。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芦苇丛中,果然划出几只小船来。带着定胜军伏击的陈醒见到小船划出,不由得屏息静气,忽又想,不知道校尉绊住了李嶷没有,但四野寂寂,连倦鸟也尽皆归巢,风似也息了,江边的芦苇摇也不摇,唯有江水在夜色中缓缓无声,向东流去。陈醒心想,料那镇西军万万想不到,韩立居然敢在眼皮子底下藏了两天,就要在这夜走水路遁走。
且不说陈醒等人屏息静气,直到韩立一行人鬼鬼祟祟上船,陈醒方才唿哨一声,韩立兀自心惊胆战,忽见火光划破黑夜长空,无数支火箭腾空而起,径朝船上射过来,他肝胆俱裂,吓得魂飞魄散,幸得这条船上皆是他恩养多年的死士,众人拼力划船,小船如疾箭,直入江心,那火箭虽然厉害,但一时也射不到了。
江心本泊着几艘早就预备好的大船,但他们还未靠近,只见那大船上早就喧哗起来,原来定胜军早已派出水性好的人,把那些接应的大船都凿出了大洞,此刻船渐渐沉了,大船上的人方才觉察。驾弄小船的死士见大船渐沉,慌忙又驾着小船顺着江水急急往下游去,那江水流得甚急,这一冲之势,竟然顺流而下三四里,韩立见虽然暂时甩脱了追兵,但也知道既然行踪被发现,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不由心道一声苦也。正自觉插翅难逃的时候,忽然见下游不远处,江边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那灯笼上正写着一个“顾”字。当下不用他吩咐,死士就驾着小船,直奔那条大船而去。这种大船有极大的帆,在江中行驶既稳且快,哪怕逆流而上,也比岸上的骑兵要快,更何况他们是要顺流而下。只要上了这船,便可以甩掉轻骑的追踪。
那韩立定一定神,终于看清船上写着“顾”字的灯笼了,忽然明白,这定然是顾祯的船。顾祯从京中到并州来,想必被孙靖严限时辰,催促急迫,唯有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最为快捷。韩立不由想到,前阵子自己与那假崔公子密议,杀了十二个金甲卫士,又遣快马不由分说将那顾祯押送回京,这条大船,只怕也因此就耽在这里了。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今天还能救自己一命,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话说那顾家的大船为何泊在此处,自然也是有缘由的。那日顾祯被韩立快马送回京,船中的顾家奴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岸去顾氏祖宅之中禀报,那顾氏百年望族,煊赫世家,诸多族人皆在京中为官,祖宅之中唯有几个耆老能做主,闻得奴仆来报如此这等事,只惊得挢舌不下,一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幸得那顾祄有一个女儿,排行第六,小字婉娘,这顾婉娘两年前从京都回到祖宅,替祖母祈福,闻得此事,便出来对堂上诸顾氏耆老道:“九叔父倘若言语不谨,得罪刺史,那是九叔父一人之过,再说既已被解送都中,若有惩戒,自有京都发落,料不必惴惴。”
她安抚了族中耆老,又自告奋勇搭船回京,去向京中顾祄禀明此事,若有祸端,顾祄自可思忖斡旋。她是顾祄的女儿,族中自然人人高看她一眼,当下便安排妥当,由一位她的堂叔祖父带着男女奴仆,陪她回京。
谁知还没出城,并州忽然大乱,旋即镇西军与定胜军入城,并州守军尽皆降了。顾氏族人又没了主意,不知该不该送她启程,于是去问那顾婉娘,她虽不过十七岁,但胆色过人,言道:“大军入城,并无半分劫掠之事,军纪甚严,况且镇西军本为皇孙殿下统率,定胜军亦是勤王之师,必定无碍。”又斩钉截铁道:“今日我必要返京,便身死亦无怨。”
顾氏族人听了她这番言语,细察城中大军言行举止,犹豫之际又接到镇西军以皇孙李嶷的名义发出的安民告示,终于安心。便在那顾婉娘的一力主张之下,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当日就安排车马送她出城上船。因出城之时时辰已晚,启程之后船行不多远,天色就已经渐渐暗黑下来。并州下游这一段江水急滩多,入夜行船自有风险,顾婉娘坚持这日仍旧启程,只是个表决心的姿态罢了,既上了船,便不再坚持夜行,而是命舵工将船泊在江边,歇息一晚再走。
这船因是官船,造得极是坚固,船舱中甚是宽敞。陪送顾婉娘那位堂叔祖父自住了间上舱房,另一间上舱房自然就住着顾婉娘。此时入夜不久,顾婉娘的贴身侍女秋翠,奉命点了蜡烛来,让顾婉娘就着灯烛,检点针线活计。
那秋翠此时方才喜不自禁,说道:“六娘子,我真像做梦一样,咱们是真的可以回京了吗?我还以为要在穷乡僻野困一辈子呢!”
那顾婉娘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真是痴傻,且不言并州为天下最为繁华的州郡之一,但说顾氏祖宅修缮百年,也不是什么寒素茅堂。当然了,京中那等富丽繁华,又岂是并州城中顾氏祖宅可以比拟的。
又听秋翠喜滋滋地道:“六娘子,你可真能干,出去说了几句话,族中耆老就派人送咱们回京。哼,等咱们回京,你可一定在郎君面前,好好说出三娘子那等毒计。”
原来这顾婉娘为顾祄妾室所出,顾祄的三女儿素来心性骄纵,又因这顾婉娘姿容出色,偏学得绝佳的绣技,在京中闺阁之中颇有几分声名,这顾三娘便百般与她过不去。两年前正逢顾家祖母七十大寿,这顾三娘施计陷害顾婉娘,污损了祖母用指尖血抄写的心经,惹得当家主母顾夫人大发雷霆,罚顾婉娘回并州祖宅幽居,为祖母祈福。那顾三娘想得好计策,心道只要顾婉娘回了并州,距离京中山长水远,时日一久,家中诸人自然就将她忘在了脑后。只要拖得两三年,那顾婉娘就过了摽梅之期,再嫁不得什么上好人家。她这条计策不可谓不恶毒。
顾婉娘百口莫辩,被送到并州之后,似也心灰意懒,每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这日忽听得族中传说顾祯被送回京之事,原本正坐在窗下绣花的顾婉娘,不由停针凝神,对从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秋翠道:“秋翠,咱们可以回京了。”
那秋翠虽然是从小服侍她长大,但为人却颇有几分愚钝——机灵的丫鬟早就被顾三娘等人挑走了,顾婉娘的生母不算得宠,后院之中,自然什么好的东西并好的奴仆,都轮不到她。彼时顾婉娘这一句话,秋翠压根就没听懂,后来顾婉娘的所作所为,秋翠也没看懂,只知道六娘子出去说了几句话,忽然族中那些耆老们就安排了人,送她们返京了。
顾婉娘打开绣活,绷上绣架,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能够回京,这才是漫漫长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等回到府中,还不知道是何种情形,自己那个三姐,着实阴险难缠。
她自幼心思烦难的时候就绣花,当下捻了线配了色,打起精神来,捏着针绣了几十针,忽然听见外面隐隐有动静。秋翠明显也听见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冒冒失失道:“六娘子,会不会是贼……”顾婉娘还没来得及令她噤声,忽见一群人已经拿着明晃晃的刀子,闯进舱内。
为首那人一把抓住正要尖叫的秋翠,恶狠狠低喝道:“别出声!”秋翠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全身都在发抖,连连点头。
另一人见了船舱中的情形,用刀尖指着顾婉娘,低喝道:“你!起来,跟她站到一边去!”
乍逢此事,顾婉娘却并不如何惊慌,伸手拿起一张白绢,覆盖在那未绣完的绣品上,然后起身,与秋翠一起站到了船舱窗边。原来这群人正是韩立和护卫他的死士,他们上得船来,一路人去控制舵工,另一路人便拥着韩立,来到这舱房之中。船舱中烛火明亮,顾婉娘借机瞥了一下韩立,一时猜不到他的身份,而韩立沉着脸,也上下打量着顾婉娘。
一时之间,船舱之中如死般沉寂,只闻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汩汩水声,还有一种咯咯轻响,正是秋翠吓得直打冷战,牙齿相磕,格格有声。顾婉娘便伸手拉住秋翠的手,以安抚她。
那韩立见顾婉娘并无多少惧色,心中暗暗称奇。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嗒”一声轻响,似是一条鱼跃上了船,但他心知绝计不是。果然舱门和窗户同时被人踹开,死士们猝不及防,纷纷被冷箭射中。幸得一名死士拼命打翻蜡烛,舱中顿时一片黑暗。
韩立早就看得清楚,趁这黑暗立时扑到窗边,拔出袖中利刃,抵在顾婉娘颈下,死死拉着她挡在自己身前,心想若再有箭射来,这女娘总可以替自己挡得一挡。
只听船舱中兵器相格,闷哼声不断。忽得天上乌云散去,月色皎洁,船舱中虽没有灯烛,但月色从窗外映进来,舱中亦朦胧可以视物。韩立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来正是陈醒站在他面前不远之处,手持利刃,距他不过四五步之远,而自家那些死士,早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船舱之中,满是鲜血。陈醒也借着月色看清韩立所在,一刀便朝他刺来,韩立顿时将顾婉娘往前一推,去挡陈醒的刀锋,自己转身就想跳窗逃走。
他刚一转身,忽觉得耳边一凉,头顶上方隔着舱顶,竟有一柄利剑骤然刺下,正刺中他右肩头,痛得他大叫一声,右手再也抬不起来。船顶被这一剑之力震碎,破出一个大洞,李嶷便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那破洞处一跃而下,在韩立颈间狠狠一击,只听“嗤”一声轻响,原来是那韩立右手无力垂下,利刃脱手甩开,锋尖正好划过被他推出去的顾婉娘的后腰衣服,那利刃甚是锋利,瞬间划破了几重衣裳,顿时露出她腰背之间大片雪白的肌肤。李嶷应变极快,当下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裳,手腕用力一旋,便见那件外裳如大鹏展翅一般,被他扬起在半空,他回手一扯,衣裳落下,正好裹在顾婉娘的肩上,将她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方才听见“铛”一声,正是韩立倒地,他手中利刃掉落于地的声音。
顾婉娘险险捡回一条命,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又是后怕,抬眸一看,只见月色如水,照见当身而立的少年郎。那人怕是担心举止唐突,一将外裳罩住她,便已经收回了手,负手而立,一只脚还踏在扑倒于地的韩立后颈中。他的眉眼在朦胧月色下,甚是深邃好看,俊美得不可思议。她不禁恍惚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如同神祇天降。
陈醒等人见李嶷如同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擒住了韩立,不由得大吃一惊。陈醒念头还未转完,忽然只觉得船身微微一震,紧接着岸上喧哗起来。原来,何校尉虽是单独约李嶷至江边,但她素来精细,在不远处安排人接应,又唯恐被李嶷觉察,所以命那些人就在江对岸远处等着。本来约好以篝火为讯,但她被刺晕过去,江对岸接应的人见篝火久久不熄,便冒险驾船过来察看,这一看才发现何校尉昏了过去,幸好她身上带着解药,当下把她救醒。
她悠悠醒转,便知道不好,带着人疾行赶到定胜军埋伏之处,定胜军早追着韩立往下游去了。等她赶到这里,正上了小船准备去往顾家这条大船,岸上忽又来了镇西军的大队人马,明火执仗,为首的正是老鲍与谢长耳。她命人速速将小船靠上顾家大船,老鲍等人一见这般情形,早就执了钩索等物,用抓索掷出去勾住顾家的大船,要将顾家这大船拉向岸边。岸上的定胜军顿时哗然,两军喧哗起来。定胜军拿着刀剑砍断数条钩索,镇西军自不甘示弱,朝着何校尉那条小船就放箭,定胜军自然要拼力护卫,两方不免打了起来。黑夜之中一片混乱,顾家那大船终于被镇西军重又用数条钩索搭住,不由分说合力拉向了岸边,老鲍等人与岸上的定胜军打得不可开交。何校尉也终于上了顾家大船,进了船舱。
她一见李嶷正牢牢将韩立踩在脚下,便点了点头,说道:“愿赌服输,这一局,是皇孙殿下赢了。”她声音清冷,似夜风中的秋月,颇带了几分微凉寒意。李嶷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承让。”
她素来不纠结于细节,当下朝陈醒示意,陈醒忍住一口气,掏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岸上与船上的定胜军听到号角声,令行禁止,便不再与镇西军打斗纠缠,转身就列队准备退走。
老鲍等人见定胜军虽然打起来十分拼命,但撤退的时候,也十分干脆,当下大喜过望。老鲍也顾不上自己在黑夜中被人打了好几记冷拳,已经鼻青脸肿,带着人高高兴兴就上了船,就在李嶷脚底下,将那韩立缚住,捆粽子一般捆了个结实。李嶷这才挪开脚。
他走到甲板上一看,定胜军早从大船向岸上搭了跳板,何校尉正走下跳板,岸上的定胜军本已列队准备撤走,忽然两队分开,从中跃出一骑,众人高举的火炬将河岸照得亮如白昼,正是那崔公子崔琳。他今日并未着甲,只肩上戴着细银锁子护肩,外头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那氅衣不知是何等羽物织成,在火炬火光的簇拥映衬下,竟然粼粼如水波般泛着幽蓝光泽,偏他又骑了一匹白马,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一见了何校尉,崔公子脸上便露出笑容,早就有人牵了何校尉那匹名唤小白的白马来,小白见了崔公子骑的那匹白马,不由得欢嘶一声,两匹马挨挨挤挤,甚是亲热熟稔。这厢崔公子翻身下马,解了自己身上系着的丝绦,将氅衣解下来,披在何校尉身上,又仔细替她系好氅衣领上的丝绦。火炬照得分明,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似要自己去系,偏与他的手碰在了一处,那崔公子似说了句话,隔远了听不真切,只隐约可闻她似轻笑了一声,旋即认镫上马,那崔公子也翻身上马,两人并驾齐驱,双双率着定胜军,绝尘而去。
李嶷直到两人驰远,再也不见,只觉得胸中酸楚,郁闷难言。他定了定神,折身返回舱中,老鲍等人早已经将战场打扫干净,见他进来,老鲍问:“定胜军的人走了?”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被他相救的顾婉娘,早就向老鲍等人问得分明,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历,此时忙上前敛衽行礼,十分郑重地谢道:“殿下救命之恩,六娘没齿难忘。等回到京中,一定禀明家父,再由家中尊长拜谢殿下。”
李嶷心思浑不在此,随口安慰她两句,得知她是顾祄的女儿,当然客客气气,问道:“顾小姐是要返京吗?这船已经这样,只怕洗刷之后还有血腥气。不如我遣人先送顾小姐回并州,另择吉日再启程。”
顾婉娘心想,适才镇西军将士已经查看过,护送自己的堂叔祖父已经被那些坏人杀死,自己虽然返京心切,但眼下也只得再寻机会。当下又再四谢过,愿意先暂回并州,李嶷便遣人护送她先回城。
秋翠早吓得懵了,哭了半晌,这时候仍旧呆若木鸡,全身发抖,行不得路,幸好镇西军有位兵卒,将她背着上跳板下船,顾婉娘倒好些,也不要人扶,自己小心地走过跳板自下船去。岸上已备下牛车,她上车之前,回首一望,只见那位皇孙殿下立在船头甲板,仰头似在看着天上的月亮。
顾氏百年望族,消息灵通,她虽是闺中女儿,但对朝廷大事也略有耳闻,知道孙靖谋逆后,是这位十七皇孙,率着镇西军高举勤王之帜,一路从牢兰关杀到这关西道上。却没想到,威名赫赫的他这么年轻。但见此刻他负手望月,神色落寞,似有心事一般,心想他少年得志,此时已经是万军之主,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令他不快的事情吗?当下心中思忖,到底怕被人觑见,忙忙若无其事地上了牛车。
李嶷看了一会儿月色,意兴阑珊,也打马回营。这一闹已经是四更天,胡乱睡了一觉起来,裴源忽然进来告诉他,虽拿住了韩立,但将他身上细细搜过,并无虎符,又拷问韩立,他只是咬牙不肯说,又不能用刑太过,就此僵住了。裴源皱眉道:“咱们与定胜军的赌约,可是拿住了虎符,才有建州。这虎符没找着,建州要落到定胜军手里,可就麻烦了。”
待裴源走后,李嶷忽有了主意,叫过谢长耳,对他说:“昨天来送信的定胜军那个女使,你还记得吧。”谢长耳点点头:“她来的时候通传过姓名,说是叫桃子。”
李嶷道:“你去定胜军营中,找到那个桃子,跟她说,今日午后,我在江边等候,请何校尉单独来见我。”
谢长耳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由道:“十七郎,这有点冒失吧?”
“怎么冒失了?”
谢长耳不由道:“那定胜军的何校尉,不说是他们公子身边最要紧的人吗?你单独约她,她肯定以为有诈,当然不会来的。”
李嶷道:“你就去这么跟桃子说,告诉她我午后肯定在江边等,一定让她告诉何校尉就行了。”
谢长耳无可奈何,只得打马出营,去定胜军营中寻桃子。那桃子正在后营大片的空地上晒药,见他冒冒失失的来替李嶷传这句话,不由恼道:“我们校尉还给他写了封信呢,他倒好,连信都不叫你传一封,就捎了句话来。”
谢长耳是个老实人,更兼在牢兰关多年,都没怎么跟姑娘家说过话,此时见她生气,顿时吓得都结巴了,说道:“桃姑娘……你……你别生气,我也劝十七郎来着,但他就是令我来传话,没给我什么信……”
“别叫我桃姑娘,”桃子瞪了他一眼,“怪难听的,叫我桃子。”
“是,是,桃子姑娘。”
桃子见他老实得可爱,不由扑哧一笑,说道:“你在这儿等着。”转身就朝营中去了。她去了半日不曾回转,谢长耳站在日头底下,秋日的太阳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灼烈了,但是硬顶着太阳晒,还是很热,不一会儿他额头上就冒出汗来,汗水沿着下巴往下淌。他怕汗水滴到她晒的药材上,又怕自己的影子挡住太阳,没晒好那药材,因此隔一会儿就挪动挪动。过了许久,桃子才去而复返,见着他这模样,不由道:“你怎么又站在这儿了?”
他老老实实道:“你虽然叫我就在这儿等,但我怕挡着光了,万一你这药没晒好,可不糟了,这些药都是要救人命的。所以我挪动挪动。”
她听了他这句话,倒是怔了怔,心道这可真是个老实人,刚才自己真不该捉弄他。她笑着道:“你回去吧,我们校尉说她知道了。”
谢长耳心想这句话可不能覆命,便追问:“那她去不去呢?”
桃子不由又翻了个白眼,冷声道:“这也是你能问的?”
只听谢长耳吭哧了半晌,说道:“我们镇西军的军令,交待下来的任务,覆命一定要切切实实,她不说去不去,我怎么跟十七郎覆命呢?”
桃子又气又好笑,说道:“你快回去吧,就这么覆命,你们十七郎自己就知道她去不去了。”
谢长耳半信半疑,心想他们怎么尽打这种哑谜,当下欲走,忽然又想起来,这桃子姑娘乃是友军,自己是代李嶷来传话,礼数定要周到才好,便实实在在,向她行了一个抱拳的军礼:“多谢桃子姑娘。”
他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她在身后道:“等等!”他以为她还有旁的话,连忙转身,只见她向他掷出一物,他身手矫健,探手便接住了,原来是一截高粱的嫩杆,这种嫩杆汁水甘甜,关西道上叫青蔗,就是说它像甘蔗一般甜。
只听她笑声如铃,说道:“送你路上吃。”
他不由也笑了笑,骑马回营,走到半路上,咬了一口这青蔗,果然入口清甜,汁水盈盈,甚是好吃。
李嶷得到谢长耳带回“知道了”这三个字的回复,却也不以为意,到了午后,便独自骑马离营去了江边。那江边芦花如雪,阳光照着澄澄秋水,映衬得波光粼粼,好似一幅秋日澄江图。他等了片刻,忽听见马蹄嗒嗒,回头一看,正是她骑了小白,往这边来了。他不由得一笑。
何校尉下了马,自放了缰绳让小白去吃草。偏他骑来的那匹黑驹,脾气最是暴烈,一见了小白就撅蹄子,那小白本就倨傲,不肯示弱,上去就狠狠一口,正咬在黑驹的脖子上,两匹马厮打起来。两人忙过来,各自扯住缰绳,好半晌才将两匹马分开。李嶷无奈,将黑驹拴得远远的,饶是如此,那黑驹看小白在极远处,还是不断地扯着缰绳,想冲过来。
他见此情形,忽然想起昨晚这小白见了崔公子的马,是何等温驯,何等亲热,心下气恼,就问她:“虎符呢?”
她似也不意外他有此一问,当下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正是那枚虎符。他本来已经猜到七八分,见果然被自己料中,倒也并不生气,只是沉吟不语。
她见他沉吟,便收起虎符问道:“皇孙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何事?”
他笑道:“自然是趁着四下无人,夺你虎符!”
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那殿下尽可以试试。”她虽口口声声唤他作殿下,但语气之中并无多少尊重之意,只是眼波便如眼前这秋水一般,盈盈动人。他忽探手就去抓她的袖子,两人瞬间过了七八招,他虽没有使出十成力,但她也没有放出银针暗器,忽得她颈间一凉,原来是他手指捏着细小竹管,正抵着她的下巴,正是昨夜刺昏她的那支针筒,她不由赌气道:“那你刺啊?”
李嶷闻言不由一怔。她将白玉似的下颌扬了扬,赌气似的看着他,两只瞳仁又大又亮,正倒映着他的脸,又像一只猫儿,尾巴上的毛都奓开了。他本来想狠狠心,但不知如何,这一针倒还真刺不下去了。不料就在他分神的一瞬,她袖底弩箭射出,他极力避开,那箭支也擦着他的眉毛飞过来,险些划破他的眉骨,他应变极快,手一翻就擒住她的手腕,足尖踢出,她被他这一拧,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河去,他左手一探已经抄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拉回来。
她的腰本就细,托在手里,像河边的垂柳一般,灵活,纤巧,她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裳,就托在他的掌心里。他心中一荡,一时倒真不舍得放手了。她早就借这一拽站稳了身形,猛然推开他,自顾自扭过头,似是生气了。
他心里也有几分恼恨,说道:“你为了你家公子,就这么不择手段?”顿了顿,又道:“昨天我都看见了,他亲自来接你。”
她道:“那是自然,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他听她提到那人,语气便十分亲昵自然,心中万般不痛快,忽睨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告诉你家公子,咱们在一块儿好久,还同吃同住,你说他心中会作何想。”
她虽心性磊落,但到底还是一名少女,数次被迫与他同床共枕,若被旁人得知,自然于她名声有碍,她心中大怒,不知他为何出此言,只见他神色自若,眼神却挪开去,似在掩饰什么,她忽地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再生气,反倒突然顽意大起,笑盈盈地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不义之人。”不待他再说什么,她便故意正色道:“我是公子的侍妾,公子若得知我有失节之疑,我只好自戕以证清白,想来殿下定然不至于逼我至此。”
说完,她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径直朝小白走去。李嶷万万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当下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耳中嗡嗡作响,只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心里很想叫住她再问个明白,但明明自己并没有听错。他恍惚不敢信,只觉得好似又被人踹进了井里,全身冰凉。
他站了这么片刻,她早就骑马走远了,他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背温热,转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那匹黑驹,不知何时终于挣断了缰绳,奔到了他身边,正用舌头舔着他的手。
他垂头丧气地牵着马,竟然忘了上马,就那样一直牵着马走回了镇西军军营。
待回到营中,裴源正发急,一见了他,当真如同天上掉下凤凰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人都没带?我真怕你被定胜军绑了去。”
他心道,真还不如被定胜军绑了去,但是若真被她绑了自己,定要拿去她那个公子面前邀功,那可真是……现在他想一想此事,便如同万蚁噬心一般,说不出的苦楚。
裴源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嶷道:“虎符在定胜军手里。”说了这句话,他便往椅子中一坐,兀自出神。
裴源呆了一呆,心道哪怕虎符被定胜军抢走,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就将建州依约让与定胜军,再说了,建州可比并州易守难攻,况且韩立已被镇西军擒住,当然可以去和定胜军讨价还价,说不得还有商议的余地。为什么他垂头丧气,跟打了大败仗一样?自从出了牢兰关,他们还没打过败仗呢!
当下裴源便打起精神,在那里分析得鞭辟入里,筹划如何遣人,如何与定胜军商议,如何讨价还价,如何替镇西军谋得最大利益,滔滔不绝说了半晌,忽见李嶷在椅中躺倒多时,双眼阖着,呼吸匀称,竟似已经睡着了。
裴源一时急痛攻心,心想自己当真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不得不侍奉这样恣意妄为的少主啊。正气急败坏之时,忽得有人入帐回禀,正是崔璃派人来要请小裴将军前去饮宴,他心中烦闷,挥了挥手,道:“就随便找个理由婉拒。”
“别啊……”明明看起来睡着了的李嶷,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声音清冷,“你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裴源不由一怔,李嶷仍阖着眼皮装睡,却说:“那个崔璃我见过一面,心术不正,我觉得定胜军若生嫌隙,可从他身上下手。”
裴源一时哭笑不得,忍住一口气,狠狠瞪了李嶷一眼,这才依约前去赴宴。他这一赴宴,真喝得有几分醉意才回来,三更半夜回到军中,闯到李嶷帐中,把他从床上叫醒,问道:“你猜崔璃为什么叫我去喝酒?”
李嶷闻到他浑身酒气,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毛,问道:“你们喝了多少?”
“七八坛子吧……”裴源打个酒嗝,浑没半分觉察他的嫌弃,反倒就在他床上坐下,还将李嶷的枕头拿了过来垫在身下,舒舒服服靠着,告诉李嶷,“这个崔璃,有他自己一番小算盘,知道我们拿住了韩立,说他可以把虎符弄出来,这样我们既有韩立,又有虎符,要是赚开了建州城,须得给他大大一个好处。”
李嶷早趿了鞋起来,但走了一步,就皱着眉蜷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弯腰拎起那只鞋,磕了磕里头的沙石,这才重新穿好,问:“他要什么好处?”
“他从幽州出来,还没立过功劳呢,所以想立个功劳,在崔倚面前挣一番脸面。”裴源说道,“崔倚就崔琳这么一个儿子,可他体弱多病,全靠药熬着……崔璃着实眼红这份家业,但是崔琳这人打仗是没话说的,定胜军上下,早将他视作少主,崔璃再不做些什么,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李嶷想了想崔琳从帐中走出的情形,当真飘然脱俗,如出尘,如凌波,确实,此人身形有几分纤薄,有些天不假年的样子,但定胜军,崔倚,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崔璃既为崔家子弟,竟生了这样的异心。李嶷不由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啊。”裴源明显有些心动,“他们崔家自家兄弟阋墙,咱们静观其变,渔翁得利,不好吗?”
李嶷没好气道:“他是崔倚的儿子,你是裴献的儿子,你怎么这么好骗?这崔公子明明是派崔璃来给咱们设圈套,咱们若是中计,就白白替他们定胜军挣得建州城。”
裴源听他这么一喝破,顿时吓得酒都醒了。
李嶷也早就失悔话说得太直,顿了顿道:“也不知怎么了,我今日说话冒失了。”裴源却起身,正色道:“十七郎,你说得对,是我失察,若不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险些上了他们的当。”
两人静下心来,谋划一番,决定还是约了那崔公子出来,好好协商建州之事。
于是就定在定胜军与镇西军两军营地中间之处,寻一片开阔山林,会面协商。双方相约不带太多人马,不过百名护卫。军中行事,极是简洁,也并不设什么宴饮,就在林子里草地上铺了几块毡子,大家坐下来谈话便是。
李嶷带着裴源等人先到了,过得片刻,那崔公子也在轻骑护卫下到了。定胜军素镇平卢,平卢及朔北诸府地势开阔,草场丰茂,定胜军的骑兵闻名天下,号称天下骑兵之最。虽是轻骑,但是一色的高头大马,极为神骏,来如疾风,队列齐整,竟如乌云压境一般,虽只百骑,但气势惊人,甲胄鲜明,拱卫着那崔公子而来。那崔公子今日亦如定胜军所有轻骑一般,身着细银甲,骑着那匹高大长蹄的白马,翩然而至。
老鲍便忍不住嘀咕:“这小白脸,真会耍派头,摆排场。”
李嶷心中深以为然,但旋即又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因为看到就在这崔琳身后,就是何校尉。她今日也穿了细银甲,头上盔帽如定胜军众人般垂下一缕红缨,在脸侧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越发显得眉眼如画。他不愿意多看,又掉转眼神,去细看定胜军的军阵,忽听身后裴源道:“这骑兵,真不愧定胜二字。”
从来打仗,骑兵都是最要紧的,用作冲锋决胜之时,而且只要是地势开阔,骑兵一冲,几乎都可以瞬间扭转战局。所以见了眼前这等训练有素的骑兵,连出身武将世家的裴源,也忍不住露出艳羡之意。
那崔公子却还有礼,距离两百步之外,就已经下令勒住了马,他当先下马,定胜军众人自然尽皆下马,挽住缰绳,待得走近,早有人接过那崔公子手中的缰绳,他便上前见礼。
“倒令殿下久候了。”他仍是那幅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气度,更兼身后定胜军着实光鲜,倒衬得一路从牢兰关苦战至此的镇西军诸将士,颇有满面尘土风霜之色。
裴源从来只觉得这崔公子治军出乎意料的不错,至于衣饰精致华美,在他眼中视若无物。而李嶷则很快收敛心神,他知道眼前这个崔公子看着文弱,实则难以对付,所以打起精神来,与他分宾主坐下,商议建州之事。
那崔公子明明头一晚遣崔璃来使诡计,此刻却浑若无事一般,口口声声言道:“殿下是勤王主帅,自然听殿下吩咐。”实际上将攻建州之事,轻轻巧巧,全推给了镇西军。
李嶷素来头疼应付这种人,只觉得万钧力道皆打在棉花上,而裴源昨晚险些上当,此刻憋着气,忽道:“崔公子,咱们有约在先,若得虎符,便有建州;若得韩立,便有并州。如今韩立在我镇西军之手,我们自然该有并州;而虎符既在定胜军之手,当然建州归定胜军所有,这我们是皆无二话的。既无二话,那定胜军攻下建州之后,答应我们借道之事,那也是事先允诺过的。”
那崔公子还未答话,他身侧忽有一人,道:“也就是说,我们定胜军和镇西军一起攻下并州城,但此刻并州归镇西军所有,我们定胜军自去攻建州,若是我们攻下了建州,镇西军还要借道南下,是也不是?”
他话音未落,那崔公子已经斥道:“阿恕,为何如此无礼。”那人面有愧色,拱一拱手,重新退到崔公子身后侍立,但眉眼之间,皆是倨傲,显然心中不服,自然不是不服崔公子,而是不服镇西军。
裴源见他们如此这般,不过作态而已,但如今与定胜军既同为勤王之师,不便就此撕破脸,只得忍住一口气,与他们你来我往,又谈了片刻。李嶷心中明白,今日只怕难谈出个了局来,便道:“崔公子,咱们既都是勤王之师,又有约在先,不如协作,同取建州。”
那崔公子早在他开口说话之时,便已经凝神细听,见他语气客气,当下便也笑道:“但不知如何同取,还请殿下指点。”
当下李嶷便出言谋划,如何带着韩立与虎符一起,同去建州,如何分开陈兵,如何掐断建州的后路,如何最终逼降建州,崔公子听他谋划得井井有条,极有章法,心道此人果然极擅用兵,不能小觑。当下李嶷便道:“如果能逼降建州,依照前约,建州交由定胜军驻防,但两州屯粮尽为我们镇西军所有,我军要借道建州。”
崔公子听他说要亲自率镇西军为前锋先去建州,便知眼前这位皇孙着实厉害,这一步以退为进,今日自己不得不答允两军协作之事了。当下便拱手为礼:“殿下筹划极佳,定胜军但凭殿下吩咐。”
李嶷点一点头,既已谈妥,两下里并无闲话。众人起身,仍旧如同来时一般,分作两队,纷纷认镫上马,准备离去。李嶷瞥也不曾瞥那何校尉一眼,却知道是那个名叫桃子的女使拉着缰绳,等她上马。等他驰出数十步,回头望时,定胜军那些轻骑迅疾如风,已然去得远了,只有一片沙尘腾起,再也瞧不清楚。
话说回去的路上,那桃子跟在何校尉身边,过了片刻,也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沙尘腾起,早不见镇西军的人马,她这才拉住了马,那何校尉知道她是有话说,便也放缓了缰绳,两人远远落在大队之后,桃子早忍不住,问:“校尉,那个皇孙,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何校尉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桃子百般不解,说道:“上一次他到咱们营中来,骄傲得像个小公鸡,今天怎么就跟蒸过的黄花菜一样,蔫了。”
何校尉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桃子是个爽利的人,也憋不住话:“哎,你把簪子都送给他了,公子问起来,你含糊过去了,可别想糊弄我。”这话她忍了好久都没有说,毕竟那支玉簪不同寻常,想必何校尉断不会轻易赠与他人的。上次这位十七皇孙还用这枚玉簪束发呢,这次不知为何,偏生没戴了,难道今日着甲,所以没戴出来?但看着也不像啊,她琢磨来琢磨去,不知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古怪,忽听得那何校尉低声笑道:“我骗他说,我是公子的侍妾,叫他放尊重些。”
桃子万万没想到她竟说出这般话来,当下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不知不觉手指一松,马鞭差点掉落,幸得何校尉眼疾手快,手一抄替她将鞭子抄住,塞回她手中,桃子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能拿这种话骗人,他要是当真了呢?他要是在公子面前说漏了嘴呢?”
那何校尉却是满不在乎:“他要是当真就当真呗。”顿了一顿,又道:“公子面前,他倒不至于提起这话来。”
桃子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后来一思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皇孙已经听到了,自己难道还能把他耳朵毒聋了?就算现在把他毒聋了,这话他也早就听见了,无计可施,徒呼奈何。
何校尉见她瞪着自己,却笑眯眯地问:“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桃子痛心疾首,到底只说了半句:“你一个姑娘家……”骤然想起她自幼便与这世间诸多女孩儿家不同,千言万语,顿时都噎在了喉咙里,到底只嘟囔了一句:“反正若是教我知道他拿这话在外头瞎嚷嚷,我一定毒哑了他!”
她这话说得十分恨恨,李嶷在驰回的路上,也禁不住被尘土呛着,打了个喷嚏,忽听裴源道:“定胜军的轻骑,着实好。”
李嶷见他一脸艳羡之色,便道:“定胜军的重骑更好,我听说,崔倚有一支亲率的重骑,连人带马皆着铁甲,箭矢不能伤,冲锋起来,有地动山摇之势。揭硕诸部本来轻骑出色,弓箭厉害,但遇见定胜军的重骑,便只得望风而逃。”
裴源向往不已,说道:“先帝曾道,北地边陲,幸有定胜。想必这重骑威武至极,不知几时有幸可以见识一番。”
李嶷不语。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倚态度暧昧,眼下虽同为勤王之师,但将来,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心中惆怅,自从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之后,他心里早生了厌倦之感。古来征战几人回?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名将的功勋,都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杵换来的,陷杀庾燎那一战,殚精竭虑,以少胜多,战果赫赫,也确实似乎可以彪炳青史,然而终归自己并不喜这般与国朝宿将为敌。想到此处,他不禁喟然长叹一声。
到了晚间时分,他并不与人言语,自己换了衣裳,悄悄就出了大营。他一路潜行,没过多久,就到了定胜军营中。他知道警戒森严,所以耐心伏了很久,直待得夜深人静,这才悄悄往何校尉帐中去。
却说何校尉平日此时已经睡下了,偏生今晚梳洗之后,却拿了卷书在那里读,桃子几次催她,她也并不去睡。最后桃子都困得打呵欠,她反倒劝桃子:“你先回去睡吧,左右我把这卷书读完了再睡。”桃子无奈,只得替她剔亮了灯,自归营帐去睡了。
何校尉在灯下又看了片刻,忽然觉得灯影摇动,似乎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缕夜风,她不动声色,放下书卷,果然,李嶷悄无声息已经出现在帐中,从阴影之中朝她走过来,一直走到灯下,这才伸出手,手中正是那支白玉簪子。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拿捏着,越发衬得那支簪子如同凝脂一般。他说道:“还给你。”
他语气生硬,显然十分不快,此时她忽得心生歉疚,有些懊悔不该那样骗他,可是谁叫他出言轻薄呢?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的,她一瞬间不作声,也并不伸手去接簪子。他来时就想好了,将簪子放在她帐中就走,但不知为何,一见着她,偏又现身出来,心里其实很盼她能说句话的。帐中一时寂寂,只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金柝声,正是营中巡夜的兵丁。就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李嶷忽然听到了动静,他原本就警醒过人,只是心中怅然,难免未曾留意。脚步声径直朝这边来,此时她也已经听到了,他本想从帐后离去,又听见帐后亦有巡逻的兵丁走过。正犹豫不决之时,她忽地伸手牵住他的手,他不由一惊,还没想好该不该挣脱,只觉得她柔荑纤纤,又软又暖,就那样握着他的手,一直将他领到屏风之后,她又竖起手指在唇边作噤声之状,明显是示意他藏身这屏风后。他一时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转过屏风出去。
她这顶营帐虽称不得华丽,但也颇为阔大,当中放了一扇屏风作为遮挡,屏风后面却是内室陈设,有床铺帐幔之属。他藏身此处,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还来得及悄悄翻出帐去,正犹豫间,忽见屏风后的衣架上,搭着一件女子的短小轻薄之衣,这件衣裳绣花精巧,样式古怪,并没有衣襟,偏又垂着长短不同两条细细的金链,金链底下又坠着颗白玉珠子,不知是作何用途,他素来不曾见过这种衣裳,不知这是何物,只见远处灯烛透进朦胧的光来,映得那细金链子忽明忽暗。他蓦得想起来初次见面,自己一剑刺向她肩下,“叮”的一声细响。对照眼前之物,如电光火石般,他忽地明白过来,这竟是女子的亵衣,这细细的金链子,想必是绕过颈中,再扣在钮绊里的。彼时他一剑刺出,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她衣内还佩着什么金饰,原来那时那一刺是挑断了这亵衣的细金链子,怪不得当时她恼恨无比,抢了自己的丝绦。这么一顿悟,只觉得耳根发热,顿时连耳廓都红了。偏在此时,只闻脚步声连迭,有数人已经进得帐中,他定一定神,只听外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那崔公子。
崔公子晚间服了药,睡了一个更次,辗转反侧,到底还是披衣起来,沉吟片刻,忽然唤过阿恕,说道:“我总是心绪不宁,走吧,咱们去看看阿萤。”
阿恕知道劝也无用,便服侍着他穿衣,陪着他往何校尉帐中来。果然何校尉也还没睡,见他们来了,笑着迎上来,亲自倒了一盏茶,方才问道:“公子为何夤夜至此?”
崔公子含笑道:“想到日间与镇西军商议的事,总也睡不着,所以来同你说说话。”他说着话,却似是不经意似的,十分注目她的神情。她却惦着李嶷就在帐后,心中不免隐隐有几分担忧,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只是微笑道:“皇孙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说了要亲自带前锋,那必不会食言的。”
崔公子点一点头,帐中烛火照着他头上的玉冠,却是隐隐的流光溢彩,他道:“李嶷此人,为一时俊彦,难得的是,不骄不躁,素有将帅之才,今日他当机立断,便可见一斑。”
何校尉听他如此言道,心想李嶷此刻听见公子对他竟如此赞誉,还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她心思如电,极为灵敏,想着公子在此,还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叫李嶷听去,十分不便,笑道:“公子,李嶷虽然狡诈,但眼下咱们大军在此,倒不怕他使出什么诡计来。”当下又与那崔公子,细细研说了一番建州城外的地形,又谈起日间李嶷对两军协作的提议与布置,便用帐中书卷作沙盘,推演一番。过得片刻,夜间风凉,崔公子忍不住咳嗽数声,她于是劝道:“夜已经深了,桃子总说,公子这旧疾最忌劳神,我送公子回大帐歇息吧。”
崔公子虽不觉倦乏,但一看更漏,已经近四更时分,忙起身道:“不必送我,我这就回去了。”他颇感歉疚:“阿萤,你快些歇息吧,倒扰得你这半夜不曾睡。”她仍起身相送,送到帐外数步,崔公子连声阻止催促,她只得回转来,惦记着后帐藏得有人,忙转入屏风后,只见诸物如故,屏风后却空空如也,原来李嶷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心想他素来聪颖,只怕适才已经从自己与公子的对话之中,听出什么端倪。
李嶷从定胜军营中悄无声息的出来,又行得里许,从怀中掏出火镰诸物,燃起火炬来,寻得自己拴在树上的马,驰回镇西军军营。这一路行来,正是夜色最浓黑的时候,天上偏又无星无月,只有他一马一炬,只闻秋风阵阵,手中火炬所缠的松香油脂滴落,火苗烧得哔剥有声,他心中却是十分愉悦,仿佛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被挪走,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又过得片刻,漆黑的夜似乎终于透出一点光,有一颗金色的大星,渐渐从天幕上显现出来,天从墨汁般深沉的黑,终于变成了蓝紫色。他沿着河滩驰了片刻,只见芦花如雪,被风吹得浩瀚如海,他索性伫马,在河边停留。芦苇丛里似有大雁被惊醒了,扑腾了两声,又似有鱼跃出水面,但并没有看见什么,大雁仍旧做着美梦吧。他挽着缰绳,控制着胯下不断嘶鸣的黑驹,另一只手不由把火炬高举着,看了看眼前茫茫的江水,忽然想唱歌,大约因为天地辽阔,好似回到了牢兰关上。在牢兰关的时候,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茫茫戈壁,天高云低,士卒打马放歌,那首歌他到了牢兰关没几天就学会了,因为牢兰关人人都会唱,没事就哼着唱两句,于是他对着江水,就那样轻声哼着唱起来。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
“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
“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这首歌原本极长,但牢兰关的大伙儿唱来唱去,总是前面这几句,因为牢兰关全都是军中的大老爷们儿,没有半个女娘,唱到姑娘两个字,自然人人兴高采烈,提着嗓子直着喉咙跟号叫似的吼出来,别说女娘了,只怕戈壁中的母狼听见了都要吓得逃之夭夭。
他把这几句哼着唱了好几遍,只觉得自己有点傻气,但这傻里头又带着一种愉悦,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着这茫茫河水唱歌,但就是高兴。他伫马在河岸上待了好久,这才重新策马向营中奔去。
他归营时已近点卯时分了,营中早升起袅袅的炊烟,想是炊伕在给军中上下烹煮朝食。他打马而归,军中上下也见怪不怪。就是老鲍,一大早起来在马厩中刷马,也正荒腔走板地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一扭头见他牵着马进来,笑嘻嘻地问:“大早上的,你去哪儿了?”
李嶷道:“上河边去了。”
老鲍看了看黑驹马蹄上的草屑和露水,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又见那个女娘去了?”
他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免装糊涂:“什么女娘?”
“定胜军那个何校尉啊。”老鲍冲他挤挤眼,“别装了,看你脸上的笑,都快从心底里冒出来了,他们读书人怎么说的来着?春心……对,春心荡漾!”
“胡说八道。”他故意反驳了一句,把马拴好,倒上草料,又提了水来给马饮,这才回营帐预备点卯去。老鲍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突然又提着嗓子吼了一句:“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
李嶷头也不回,只装作没听见。
等到点卯之后,回到自己营帐中,李嶷方才从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簪,郑重地重新插进自己的束发里。
待到这日晚间,何校尉又拿了一卷书在那里看,这次桃子终于忍不住问:“什么书?你昨天看了,今天还看啊。”
“左右不过是闲书,我瞧着倒有些意思。”她似是随口道,“你早些去睡吧。”
桃子见她如此,便嘱她也早些歇息,自归营帐不提。何校尉在灯下看书又看了约莫一个更次,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嶷,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他脸上满是笑,往她脸上看了一看,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得来一趟,所以今天就又来了。”
她见他头上正插着那支白玉簪,便指了指那玉簪,说道:“你不是说要还给我,现在就还给我吧。”
他摸了摸头上那支白玉簪,却似有几分尴尬,过了片刻,才说道:“是我不好,之前不该同你说那样的话。”
他甚少有这般局促不安的时候,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忍不住悄悄地望向她,她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他道:“再说了,你难道就没有不对的地方?就算是我言语轻佻,你也不该拿那样的话骗我。”
她冷笑道:“我拿什么话骗你了。”
他一时语塞,要把她那句刺心的弥天大谎再重复一遍,他心里是万万不愿意的,当下便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随口拿那样的话骗人,万一叫人听去了,岂不是……”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她在山寨之中,曾经当众自称是自己的爱妾,可见她浑不将世间所谓名节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她说是自己爱妾的时候,当时自己除了惊讶之外,可没觉得有多么不妥,此时想起来,禁不住又是甜蜜,又是烦恼。
他脸色变幻不定,她索性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朝他摊开手心:“还给我,那簪子乃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我不能把它留给一个……一个……”说到此处,本来想给他安上轻佻薄幸的名头,但转念一想,那日的口舌是非终究是自己不对更多,当下便不再说下去。
他却怔了怔,明显没想到那支白玉簪如此来历,过了片刻,他才说道:“我那颗珠子——就是在知露堂里,你从我身上抢走的那颗珠子,也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也怔了一下,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帐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偶尔“哔剥”一声,是案上的灯芯爆开了灯花。她的手被灯光映衬,仿佛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他心里像有只小蟋蟀伏在那里,痒痒的振着翅膀,很想拉着她的手,说一两句话,但又怕唐突了,只在那里犹豫不决,只听她道:“我就知道,你昨天听我与公子说话,就会猜出来。”
“那可不是?”他不知为何,满面笑容,“其实,你昨天叫我藏在屏风后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你与你家公子不是……不是……”
她不由怔了一怔,他道:“如果你真的是,那定然会想法子让我赶紧走,而不是叫我藏起来。”
她不禁心下一叹,心想此人真的是太聪明了,当时自己不假思索的反应,他却从中即刻推测出自己并非公子的侍妾,幸好昨晚公子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不然,只怕会让他起了别的疑心。她转念至此,忽得道:“皇孙该走了,夜深人静,瓜田李下,十分不妥。”
他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才来了片刻,你就赶我走啊?”
她放冷了语气说:“我要歇息了,皇孙还是快走吧。”
他虽不知她为何忽然又这般冷淡,但他既然已经知道她并非那崔公子的侍妾,且那晚两人言语,明显只涉公事,可见此二人并无什么私情,心中愉悦,也不作什么计较,说道:“那行,我走了。”顿了顿,又说:“我的珠子,你可要收好。”
她道:“什么珠子,我早就扔了。”
他只是一笑,显然不信,转身而去。她心中烦乱,待他走远之后,这才将书抛在案上,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
注释
[1]出自【宋】史浩《剑舞61荧荧巨阙》。
[2]出自【宋】史浩《剑舞61荧荧巨阙》。
[3]同上。
[4]同上。
[5]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