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全2册·连载)(匪我思存)_第四章 霜降(1 / 2)_乐游原(全2册·连载)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四章 霜降(1 / 2)

话说镇西军既与定胜军商议好,便依约开拔。李嶷亲自率军为前锋,为两军之先奔赴建州。崔公子自然率定胜军前来相送,因为此去要逼降建州守军,所以镇西军这支前锋声势极大,把军旗帅旗全都亮了出来。桃子见李嶷骑在一匹极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身后旌旗猎猎,一面极大的旗帜上玄底绣金,乃是“平叛大元帅”,另一面玄底赤边,却是“镇西节度使”,然后还有李嶷遥领的诸如“北庭都督”“成州刺史”之类的头衔,皆有旗帜鲜明,看得桃子在马上不断撇嘴,说道:“成州还不在镇西军手里呢,他就自封成州刺史啦?”见李嶷在旗帜环绕下极是英武,阳光照在他头上,束发冠中却正绾着那支白玉簪,桃子却又忍不住失声问:“校尉,怎么他又插戴上了?”

何校尉却很沉得住气,任凭桃子吱吱喳喳问个不停,却只是不语。直到李嶷率着前锋大队驰去,路上沙尘滚滚,那些旗帜也簇拥着他渐渐远去,定胜军这才掉转马头回营。

两军既然已经相约协作,定胜军也在预备拔营的诸项事物,何校尉回营中收拾一番,桃子却在帐门口探头探脑,她便道:“要进来便进来,做这模样做甚?”

桃子笑嘻嘻走进来,手里却拿着两个橘子,这是极稀罕的物件,北地不产此物,不知她从何得来这两个金灿灿的大橘子。桃子剥了一个,细心地撕去橘瓣外细绵的白络,这才将橘瓣送进何校尉的嘴里,问道:“甜吗?”

何校尉点了点头,入口冰润清甜,确实是上好的橘子,她不由问:“哪里来的?”

桃子也尝了一瓣,说道:“这说来就话长了,不过,还得感谢校尉你。”

何校尉素来聪颖,但也猜不出她为何要感谢自己。桃子扑哧一笑,说道:“要不是校尉你写信,哪里来的这橘子。”又问:“谢长耳,就是给李皇孙送信的那个家伙,你知道吗?”

何校尉点了点头,她素来擅于谋算,精于记忆,几乎过目不忘,谢长耳那个人经常跟在李嶷身边,她见过数次,自然印象深刻。

上次谢长耳来替李嶷传话,桃子给了他一根青蔗,此人是个老实人,觉得友军之赠,必要回馈才好。偏那顾氏得了李嶷的救命之恩,感念不已,听说镇西军缺粮,当下那顾婉娘便做主,将并州顾家的粮仓及乡下田庄里的粮食全都收拢,准备一并给镇西军送来。恰逢顾家一个在江南道做官的子弟回并州省亲,带回来几大篓极好的柑橘,此物在南方殊为寻常,在北地却是极稀罕名贵的时鲜,顾婉娘又选了最上尖的两篓柑橘,和着那几百担粮食,亲自一并送到李嶷军营中。诸人见到粮食,自然感激不已,虽然几百担粮食对大军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但众人深感顾氏雪中送炭,也因此,这两篓柑橘,李嶷不便推脱,只得收下。但镇西军的旧例,这种东西,都是全军上下分食,说起来每人差不多也就能吃一瓣半瓣罢了。李嶷哪操这些心,手一挥交给裴源去分发众人,谢长耳想着此物稀罕,厚着脸皮向裴源说明原委,讨要了整整两个大橘子,巴巴儿送到桃子这里来,以谢她的青蔗。

桃子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又跟何校尉说:“我问了谢长耳,既然是顾六娘亲自带人送来的橘子,那这位顾家六小姐,长得什么样啊?谢长耳那个呆子,吭哧吭哧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说长得像庙里的菩萨娘娘,哎哟,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何校尉想了一想当时船上的情形,说道:“那位顾六娘,长得眉目如画,确实挺好看的。”

桃子吃惊:“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她却不愿意答了,自顾自吃着橘子,说道:“人家送来的橘子,咱们吃了,还议论人家样貌,不应该。”

桃子说:“她又不是送给咱们吃的,要说承人情,我也只承谢长耳的人情。”话音未落,她自己已经明白说错了话,果然何校尉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在说,这就承上人情啦?

她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饶是如此,桃子也禁不住耳下一热,红晕一直涌到脸上,嗔道:“你说什么呀?”

“我什么也没说呀。”何校尉虽然年纪与她相仿,但素来却是很稳重的,这时候偏促狭起来,“他把橘子给你,没留什么话?”

桃子故作满不在乎,说道:“能留什么话呀,一个呆子,把橘子往我手里一塞,磕磕巴巴说给我吃的,掉转马头就跑了,跟逃似的,说要跟李皇孙开拔了,怕误了时辰。”

何校尉想到适才李嶷的样子,他在军前总是很威严的,大概是年纪太轻,所以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其实谁会知道他还有局促不安的时候呢,不过,他局促不安的时候,倒是挺有趣的。她又掂了瓣橘子送进嘴里,橘瓤入口迸出汁水,甚是清甜,她不禁微笑起来。

前锋既行,镇西军与定胜军便依约携带韩立与虎符,一起兵临建州城下,又按照李嶷的排布,另遣兵马,掐断了建州的后路,建州郡守见此情形,困守了数日,最终还是煎熬不住,大开城门,出城降了。自此并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得了建州。镇西军依约将建州城交由定胜军驻守,只取城中粮草。

到了此刻,李嶷才知道上当,原来建州城中,并无多少粮草,盖因就在半月前,建州粮草悉数被洛阳刺史符元儿调走。就算加上并州城里的粮草,也不过勉强敷用李嶷这一支人马,更别提支援裴献的大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嶷喟然长叹。当下与裴源商议再三,决定还是借道建州,过并南关,直奔洛水而去,牵制孙靖诸部,以缓陇西之侧,裴献所受诸军逼迫威压之势。

裴源道:“落霞谷天险,若是借道,万一定胜军在谷口埋伏,咱们岂不是处境糟糕?”

李嶷摇头道:“崔琳不是那样的人。”又道:“他若是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会打着勤王的旗号了。崔家的人,既要脸面,还要实惠。”

“奸猾得很。”裴源恨恨地评价。

定胜军中获知镇西军要借道南下的消息,也自有一番议论。崔公子沉吟半晌,道:“算起来李嶷只有七千余众,老弱残兵,外加那些明岱山上的土匪,不成什么气候。若是在落霞谷伏下五千精兵,可以将他这支人马全部葬送在并南关。”

何校尉却神色自若,说道:“公子不是那般的人。”

“哦?”崔公子在帐中也披着氅衣,接过桃子递上的药碗,喝了一口药汁,想是极苦,眉头微微一皱,“你为何如此断言?”

“公子既出幽州勤王,哪怕对天家略有几分微词,但还是愿意坦荡而战,并不会做此等小人行径。”

崔公子听她这般说,端着药碗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方才笑道:“不错。”

他有他的骄傲,就算是要逐鹿中原,那么也应该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而不是这般背信弃义偷袭友军。

“而且,”她不徐不疾地说道,“公子大约也想陈兵洛水,与那符元儿一较高下。”

“是的。”他点点头,“符元儿当世名将,我还挺想见识一番。”

镇西军既然借道,他便率着定胜军于并南关前相送,但见镇西军虽非精锐,但士气极高,便是伤兵,也执锐肃然,从险要的关隘下昂然而过,虽只数千人,但军容整肃,鸦雀无声。定胜军上下亦是心生敬佩,目送镇西军这支人马走远。

那崔公子站在关隘上极目望去,只见镇西军渐行渐远,渐渐人马如蚁,慢慢化为了细小的黑点。他立得久了,关隘之上风大,吹得旌旗猎猎,他不由咳嗽两声,桃子早就拿了披风来,替他披上,他兀自沉吟,忽见何校尉上得关隘来,见她神情,便知有事,于是问道:“怎么了?”

“刚刚接到飞鸽密报,裴献所率大军,大败成州守军。”她的声音似带了秋风些微的凉意,他不由得一怔,旋即微微喟叹:“那裴献已经逼近陇右了。”

她便点一点头,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默契自然是有的,不待她再说什么,他便道:“那我们也出并南关吧,与李嶷会师洛水之畔。”

他直呼李嶷其名,显得并不客气,但奇异的是,他心中还是非常尊重这位皇孙,少年人的惺惺相惜也好,临危不乱的敬佩也罢,既然兵出幽州,那么天下这一盘棋局,崔家已经决然落子。如今这局势,自然是要追上李嶷,与他同时陈兵洛水,逼迫东都,如此,方才能不落下风。

孙靖终究是沉得住气的,盖因洛阳既为东都,易守难攻,而且洛阳刺史不是别人,正是孙靖最为得意的部将符元儿。此人虽是胡人,但六七岁时便被掳为奴隶——彼时孙靖的父亲还在柘厥关,就花百来钱买了这碧眼的小奴隶,带回家给孙靖做马僮,因为这胡儿满嘴胡语,总是咈咈有声,问起家乡来历,也一概不知,就此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符元儿。这符元儿长大了,中原话早说得流利,但胡人脾性不改,极嗜酒肉,力大无比。后来孙靖从军,身边只带了他,他勇武异常,打仗的时候冲得太猛,好几次幸有孙靖救他性命,几番出生入死,已经是领兵的大将。先帝召见,他就在御阶前吃了大半只烤羊,抹了抹嘴角的油,扛起画戟来,舞得呼呼有声。先帝喜他鲁直可爱,连声赞这碧眼的胡儿勇武,还将他擢到禁军来做首领。哪知这碧眼的胡儿貌似鲁直,实则粗中有细,心中极有城府,后来孙靖谋反,也是此人拿捏了禁军才能成事。

这般心腹大将,有他在洛阳为刺史,镇守东都,孙靖对李嶷率着几千人兵临洛水,自然不屑一顾,反倒更瞩目逼近陇右的裴献,亲自调配了兵马,去应对那棘手之至的裴大将军。

李嶷率军驻扎在洛水之侧,定胜军的大军在那崔公子的率领之下,亦到了洛水之侧,两军遥遥相望,相距不远。李嶷明知道那崔公子打的什么算盘,却也决定将计就计——他所率兵丁不多,这定胜军来了,正好壮一壮勤王之师的声势,虽然难以撼动洛阳和洛阳城中的符元儿,但有这数万人马在洛水之侧,和没有这数万人马在洛水之侧,自然是绝不相同的。

裴源看到定胜军出并南关追上来,自然忍不住嘀咕:“这是捡便宜捡惯了,还想跟在我们后头捡便宜呢?”

李嶷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拿着根针,缝着底子都快掉了的鞋,说道:“洛阳哪称得上便宜。符元儿对孙靖忠心耿耿,还特别能打仗,劝降都没法劝,就我们和定胜军这些人马加起来,也围攻不了洛阳,依我看,洛阳哪里算便宜,硬骨头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话,忽报洛阳城中遣使前来,李嶷和裴源对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见吧。”

当下“小裴将军”亲自接见了洛阳来使,而真正的裴源扮作副将,侍立在他身后。只见那使节五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竟生得一双碧眼,鹰鼻薄唇,样貌甚是奇特。李嶷心中一惊,连忙起身相迎:“符公竟然孤身来此,果真好气魄。”

符元儿目光如刀锋般,在他脸上一绕,上前叉手行礼,笑道:“殿下过奖,符某无他,唯胆壮尔。”

原来这使节并不是别人,正是符元儿本人,他一眼便识破了李嶷的身份,又看了一眼裴源,说道:“你必是裴献的小儿子吧。你和你爹一样,长着一副老实面孔,心里却盘算着鬼主意。想当年我和你爹一起领兵征伐屹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裴源不由得苦笑一声,符元儿这种名将,论资历都已经快要和裴献不相上下,这般话语,也确实只有他说得出来。

李嶷笑道:“符公十几年前征伐屹罗,单枪匹马连闯王帐,取下屹罗王首级,彼时李嶷年幼,是当故事听的。如今得见真人,方知符公神勇,确如故事一般。”

符元儿摆了摆手,说道:“老啦,不提当年勇。眼下十七郎和崔家公子都在洛水边,当真是少年英杰辈出。”

李嶷不卑不亢,道:“前辈面前,何敢谈英杰二字?”

符元儿大笑道:“我出城的时候,众部将惊疑不已,说我这样貌实在招眼,人望便知我是符元儿,若是扣押了我,徒呼奈何。我说道,李十七慷慨少年,虽是小儿,必不至行此等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嶷见他拿话来拘住了自己,只得苦笑:“前辈谬赞了。”

符元儿笑道:“你也知道,扣押了我亦是无用,你是个聪明人,必然不会办这种蠢事。但是镇西军和崔家军在建州的事体,符某都听说了,你怎么就心甘情愿,吃这么大的闷亏?”

李嶷问:“符公这是替晚辈打抱不平来了?  ”

符元儿哈哈大笑:“符某是个胡儿,一辈子不会拐弯抹角,就直说了,韩立既是殿下所获,建州之降,也因为殿下之故,为何不一同将建州收入囊中,反倒让崔家占了偌大便宜?”

李嶷道:“我镇西军不似定胜军财大气粗,只能拿建州换了粮草,也是无可奈何。”

符元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殿下就不想以牙还牙,将崔家的粮草辎重都夺过来?”

李嶷双目直视符元儿,说道:“符公怕是忘了我为何兵临洛水?”

符元儿道:“崔家虽也自称勤王之师,但殿下难道不明白,崔家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观这天下大势,崔家隐隐已经有与殿下分庭抗礼之势,眼下镇西军缺少粮草,人倦马乏,若硬攻洛阳,不过徒然替崔家定胜军做嫁衣。”

李嶷笑道:“世人皆道符公勇猛无俦,没想到这离间计亦使得高明。”

符元儿却是诚恳得很:“虽是离间,也是实情。殿下此刻不出手,难道要放任崔倚势大,一路坐收渔翁之利,终成心腹之患?难道他崔倚,就比孙大都督更好相与?”

李嶷神色凝重,问道:“符公想要什么,不妨直说罢。”

符元儿道:“眼下两军压境,符某深受大都督私恩,大都督命我镇守洛阳,我必定竭尽全力守住洛阳。以殿下如今的兵力,想要攻破洛阳绝非易事,不若出其不意,击溃崔子所率的这支定胜军,一旦事成,符某即刻奉上城内万担粮草。接下来镇西军只要绕城而过,符某绝不阻拦,如此,符某与殿下,皆可两全。”

李嶷脸上神色不变,说道:“符公还是在使离间计。”

符元儿道:“殿下不妨好好想想,是将崔子这般狼子野心,揿灭于萌芽之态更佳;还是苦战洛阳,将镇西军元气大伤,令崔子势大不能遏更佳,想好了,再给我答复亦不迟。”

李嶷点了点头,符元儿见话已经说毕,便道:“我已命人准备了一百车粮草,今夜便会送至此处,算是此行对殿下的赠礼。”

李嶷知道他这是离间计,佯作诚恳,但无可奈何,这也算得是阳谋,于是也客气地道:“如此,便先谢过了。”

那符元儿本已经走到大帐门口,忽得又转身,一双碧眼湛湛,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源,方才道:“你很好,替你阿爷高兴。”

说罢,再不回头,大踏步出帐而去。

桃子在营中正捡点药材,忽闻得镇西军中有人寻她,出来一看,正是那谢长耳。他牵着马,站在深秋的阳光下,身形越发显得高大,见她走过来,他咧开嘴便笑了,从马背上解下一个袋子递给她,里面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袋荸荠,每个圆滚滚的,虽然比棋子大不了多少,但看着红亮可爱,她不由问:“这又是那位顾小姐送的?”

谢长耳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顾小姐早就回京了,这是我自己得闲了去水边摸的,给你做零嘴儿。”

自从认识了桃子,他才知道,姑娘家原来是要吃零嘴儿的,尤其桃子,晒药材的时候,她还会拈一块首乌桃仁什么的喂进嘴里,她那里也有无数稀奇古怪的好吃的,有时候她嫌弃地扔给他一块茯苓糕,说:“做得太甜了。”他左看右看,只觉得那糕点精巧无比,爱若珍宝般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十分不解:“挺好吃啊。”她便大大地翻他一个白眼,似乎在嘲讽他吃不出什么好风味来,如同牛嚼牡丹。

这次他来,没想到先给自己一袋荸荠,她拈了一个尝了尝,淘洗得十分干净,并没有半点泥沙,入口清脆,她问:“你来做什么?”谢长耳说:“十七郎有信给何校尉,我就讨了这跑腿的差事,正好把荸荠拿来给你。”

她接过信,就转身拿去给何校尉看,一边吃着荸荠,一边问:“皇孙说什么?”

“说要面谈。”何校尉扫了一眼信上的字,匆匆又叠成一个方胜,随手放进自己的妆盒里。桃子不由道:“我觉得皇孙这人不行。”

“怎么不行?”

“谢长耳还知道给我捎一袋荸荠来呢。”桃子说,“他就只知道写封信给你,两手空空,啥也不送。”

何校尉不由扑哧一笑。待见了面,果然李嶷两手空空,就站在一株大柳树下等她,她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问:“殿下怎么两手空空就来了?”

李嶷已经颇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她了,见她换了深秋的妆束,天气还不算冷,所以只穿了夹衣,腰背纤细,笑语吟吟,气色倒是颇佳。他被她这一问可问住了,怔了一下,方笑道:“上次给你买糖糕,你说一块糖糕便要换并州,是我算计得太精,我怕再拿了什么来,你又要说,这点物什就要换取洛阳,我算计得太精明了。”

当下将符元儿亲至营中,正大光明使离间计之事,源源本本都说了。她听完沉吟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打算为了粮草,反戈击我定胜军了?”

李嶷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得听听你的意思,万一定胜军给出的粮草更多,咱们还是可以一起去围攻洛阳的。”

她点了点头:“殿下还是这般坦荡,我也就放心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打又打不过,围也围不了,这洛阳,实在是硌牙得很,我还不如看看两边开出的价码,有了粮草,我不论是返身去和裴大将军会合,还是绕洛水而下,两相便宜。”

她斜睨了他一眼:“我定胜军在此有数万之众,殿下就不怕我反过来与符元儿谈妥,内外夹击,把殿下这支镇西军殄灭,从此我们公子自立为王?”

李嶷闻言,皱眉道:“我还从未与你家公子对阵,要打一场,方才知道胜负。”

她问:“那打一场?”

他点点头:“必须打一场。”

“行,”她声音清脆,“殿下数次以少胜多,尤其里泊陷杀庾燎那一战,震动天下,使孙贼色变。此番殿下又是以少迎多,我定胜军上下,拭目以待。”

李嶷苦笑道:“我必尽全力。”

“那是自然,我定胜军也必尽全力。”

两个人郑重其事地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他偏叫住她:“等等。”她疑惑地转身,他探手摘了一大把柳枝在手里,也不知如何操弄,翻折数次,又将枝叶劈开穿过,最后折出来一个风车,一吹就骨碌碌地转动。那柳枝柔软,风车并不十分浑圆,但枝条上还带着几片叶子,随着转动,倒是十分好看。

他将风车递给她:“给你的,免得你说我两手空空。”

她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把风车接过去,对着吹了口气,那柳叶风车就骨碌碌转动起来。她上马离去,就将那风车插在辔头边,小白蹄快步轻,那风车便被吹得转动不已,她的心也像风车一样,轻快地转起来,带着微微眩晕似的愉悦。一直回到营中,她把风车摘下来,插在自己妆盒边。他就是有这样的巧思,随手就能做出这样精巧可爱的物件,这个人呐,讨厌有讨厌的地方,但是有趣倒也颇多有趣的地方。

到了晚上,桃子进进出出,斜眼看了那风车总有十万八千遍吧,终于忍不住问:“他送的?”

她却似是漫不经心:“你说谁?”

“别装啦,”桃子挤在书案前,就在她身边咬耳朵似的窃窃私语,“这个人手蛮巧的,反正比送荸荠有意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人家送你吃的,这叫投其所好;你呢收了吃的,也是人家心意,怎么忽然就见异思迁了。”

“我这是羡慕,”桃子左右端详着那风车,说道,“这么巧的手,不去做木匠,偏去做皇孙,可惜了。”

李嶷自不知桃子这番感叹议论。他回去之后,便即向洛阳遣出快马,回复符元儿,说经过深思熟虑,最终还是答允符元儿的提议,他若回身突袭崔琳击溃定胜军,符元儿便依约送出粮草,并允许他渡过洛水南下。

符元儿并没有回信,只是派人痛快地又给他送来了三百担粮草,外加美酒数坛,说道自己温酒以待,观皇孙殿下大胜。

李嶷召集诸将,说要突袭崔家定胜军,众人面面相觑,道:“这如何使得。”

“而且敌数倍于我。”

七嘴八舌,议论不止。

李嶷道:“所以只能突袭,不能蛮干。”当下将自己的谋划说出来。众人听了他的计策,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仔细思量,却觉得颇为可行,于是商议既定,依计而行。

当下裴源去请崔璃喝酒,只说感谢上次崔璃相请。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裴源突然翻脸,说上次崔璃故意陷害于他,若不是自己机警便险些中计,当下便将崔璃一脚踹翻在地,埋伏好的镇西军一拥而上,将崔璃的从人都绑了,将崔璃也绑了。老鲍等人早就看定胜军诸人百般不顺眼,此刻老鲍便将崔璃嘴里塞上两个麻核,把他捆成个粽子,扔到马棚里让北风吹了一夜。

崔璃一夜未归,第二日崔公子亲自遣人来问,李嶷这才知道手底下人干出这么冒失的事来,便责令裴源赶紧将崔璃放了,好生送回定胜军营中。裴源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亲自送崔璃回营,那崔璃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进了定胜军辕门,便大喝一声:“把他拿下!”

当下把裴源及诸人全都绑了,崔璃恨得牙痒痒,说道:“今日不叫你在马棚里吹一夜北风,也枉我姓崔!”便依照原样,将裴源及诸人捆得跟粽子一样,嘴里塞了麻核,扔进了马棚。

桃子听说闹得这般,还专程去马棚边上瞧了一回热闹,回来眉飞色舞地讲给何校尉听,说道:“哇,没想到谢长耳也被捆了,他耳朵大,嘴却不大,两个麻核塞得满满的,连支吾之声也发不出来,偏他又腿长,只能把他塞在马棚角落里,哎,万一被马踹了,那可痛了。”

何校尉见她脸上神色,不由问:“那你是希望他被马踢呢,还是不希望他被马踢呢?”

桃子想了半晌,终究还是纠结不定:“我没想好。”

话是这样说,半夜里李嶷带着人突袭定胜军大营,马棚中的诸人早解开了束缚,与李嶷所率大队里应外合,直闹了个天翻地覆,还放火烧营。但见火光冲天,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只怕洛阳城中都遥遥可以望见。

何校尉怒道:“袭营就袭营,竟然还放火,罪不可恕。”当下拿了剑便出了营帐,只见各处战作一团,喊杀声震天,乒乒乓乓打得煞是热闹。老鲍等人拿着火箭乱射,一箭差点就射中她,她一闪身躲过去,四下一张望,便瞧明白了,扭头就朝南去,果然没多久就看见李嶷,他身形高大,火光中甚是显眼,她闯上去就是一剑,直刺他咽喉。他听见疾风破空之声,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剑,正架住她的剑,她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抖就又斜刺出去,他再次架住,这次可算是回头了,见是她,笑嘻嘻地道:“出招这么狠,上来就想要我的命,我就知道,除了你,再没旁人了。”

她喝道:“你是来袭营的,打就打,少废话!”唰唰又刺出数剑,他一一招架住了,却道:“你们公子呢?遇见袭营叫你一个女郎出来迎敌,怎么不见他?”又道:“听说你们公子上阵总戴着面具,但作战极是英勇,今天我都来袭营了,他怎么不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她冷笑道:“收拾你这样的宵小,还不用惊动我们公子。”当下剑锋一抖,手中利剑宛如游龙一般,刺、挑、劈、剔、剜……剑芒吞吐,半分也不曾容情,每一招都使得狠辣,虽是如此,但他皆一一招架住了,甚是从容,竟还好整以暇。

她本来心中有一股气,但斗得稍久,气力不济,到底叫他窥见破绽,一剑便向她刺来,她招架稍慢,勉力格挡,身子一偏,剑尖竟朝她胸口滑去。他唯恐真伤到她,极力想要回剑,却不想她大约力竭,一个踉跄,竟然朝他剑锋上撞过来,他大惊失色,回剑不及,只能侧身用肩膀将她挡开。偏巧此刻陈醒看见校尉遇险,心中发急,当下拎起长枪,一枪便向李嶷腰间扎去。李嶷虽然堪堪撞开了何校尉,陈醒枪尖却已经刺破李嶷腰间的衣裳,李嶷应变虽快,翻身闪避,那长枪仍将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瞬间流了出来。

这下子事起突然,见李嶷受伤,何校尉不由一怔,连陈醒也是一怔,李嶷反倒浑若无事,转头瞧见桃子将何校尉扶起,知道她并未受伤,心下大定,笑道:“好厉害的枪法。”说完执剑上前,只不过两三招内就逼得陈醒长枪脱手。李嶷再不理睬陈醒,认准了方位,径直朝着那崔公子所在的中军大帐而去。何校尉本来心下内疚,见他往中军大帐而去,忙跟上去,喝道:“你要做什么?”

李嶷不答,她硬着头皮又向他一剑刺去,他回手招架住,却是不徐不疾地道:“都打成这样了,你们家公子还稳如泰山,我实在是想见识一番。”

她心中虽然急恼,但转念一想,忽然上前,闷不作声便扯住他的衣袖,他回剑便刺,本想迫她撒手,却不料她想也不想,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由得一怔,她说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我帐中有上好的伤药,还是先去上药吧。”

他被她这一握,不知为何,连耳根都发热起来,一时也不好说不去,但是要说去吧,似乎也甚是不妥,正僵持间,只见黄有义等人,举着火把,咋咋呼呼,与定胜军数人,一边乒乒乓乓打着,一边就朝这边奔过来。她连忙撒手,偏那黄有义等人一见了是李嶷,喜不自胜朝这边来了,一边跑一边还喊:“十七郎,你看我们放火!”说着就手就把旁边一顶帐篷点燃了。

何校尉大怒,正待要去好好教训一下黄有义,却听李嶷“哎哟”了一声,似乎满面痛苦之色,那黄有义等人已经冲到近前,一看到李嶷腿上竟然有伤,也尽皆哗然,七手八脚,抬了李嶷就跑。唯有那钱有道甚是机灵,见何校尉站在一旁,顿时喜出望外,忙道:“阿嫂,真是好久不见!我护着你杀出去,这些定胜军太扎手了,连皇孙这么大本事他们都能伤到他。”

她又气又好笑,喝道:“谁是你阿嫂!”举起剑便向钱有道刺去,钱有道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竟是定胜军的服色,心下大惑,连忙狼狈不堪地转身逃开。

喧闹了这么一整夜,待得第二日天明时分,洛阳城中便得了消息。李嶷趁夜袭击定胜军大营,大获全胜,定胜军被火烧连营,折损甚多,被迫撤往洛水上游数十里,才重新扎营。而李嶷本人在袭营时身负有伤,幸而伤势并不算严重。既然镇西军袭营,当然是与定胜军彻底撕破脸了。

待得下午时,李嶷遣裴源进了洛阳去面见符元儿,言道:“符公所托,幸不相负。”

那符元儿倒也干脆,立时便道给他三日,三日内他一定把粮草凑齐了给镇西军送去。裴源也不相疑,拱了拱手便打马回营。

李嶷腿上只是浅浅的伤到皮肉,但包扎得甚是吓人,里三层外三层,乍一看去,好似受了什么骇人的重伤一般,连十里八乡的外伤大夫都被征召来了。但李嶷也不用他们看伤势,只将他们扣在营中,不让他们回去,放出去的风声却是遮遮掩掩,叫人疑心他伤势十分严重。

话说符元儿自在洛阳城中调配粮草准备给镇西军送去,却有一人径直闯进堂上来,斥道:“符元儿,你既为洛阳刺史,为何便要资敌?”

符元儿抬起碧眼一看,闯进堂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孙靖的内弟,魏国夫人的胞弟袁鲜。袁氏本为陈郡郡望,多有子侄在军中,孙靖发动宫变,也颇得袁氏襄助。袁鲜这一支,久居洛阳。袁鲜虽是魏国夫人的亲弟弟,又是这一支的长子,孙靖却素来知道这位内弟才干有限,所以并未授以实权,亦不命他领兵,只是给了郑国公的封邑,让他做一个富贵闲人罢了。

偏这洛阳城中,诸多世家,隐隐以袁氏为首,见孙靖派了符元儿来镇守洛阳,自然百般瞧不上符元儿一个胡人。袁鲜虽然没什么才干,但对孙靖特意派符元儿来做洛阳刺史,也是空前不满。何况那些狐朋狗友,又在他面前嘲弄挑拨。嘲弄者自不必说,挑拨者亦是别有用心,言道:“大都督既封了你作郑国公,那是将东都托付与你,怎么又另派了个胡儿来做刺史?这胡儿定然是个奸佞,不知怎么诳骗了大都督。”

听得袁鲜不由大怒,又想到西长京中,自家阿姊写了信来,言词幽怨,说道孙靖自宫变之后,宠幸前太子妃萧氏,对自己颇多冷遇。他思来想去,觉得孙靖还是并未将袁氏阖族放在眼里,不说别的,镇守洛阳这般要紧的军事,洛阳刺史这样要紧的职衔,若是给了旁的名门亲贵倒也罢了,竟然轻易给了个曾是奴隶的胡儿,这可不是大大的不将袁氏放在眼里吗?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自从符元儿到了洛阳,便横挑鼻子竖挑眼。符元儿虽是行伍出身,但为人粗中有细,知道这是孙靖的妻弟,袁鲜每每过府,他便称病避开,避免与袁鲜起冲突,倒气得这袁鲜越发以为他恃兵张狂,不将自家放在眼里。

这日,符元儿调配军粮,这么大的动静,自瞒不住别人,袁鲜听说符元儿竟然要将万担粮草给那李嶷送去,不由勃然大怒,闯进刺史府质问符元儿。

符元儿见他发急,却是不紧不慢,先命人给袁鲜奉茶,然后这才细细与袁鲜分说。

“国公,”符元儿叉手行礼,说道,“这粮草不过是诱敌之计罢了。”

原来符元儿早在甘冒奇险出城之际,便谋算清楚。若是能说动李嶷去攻崔家定胜军,自然大大有益,若是无法说动,他自坚守城池便是。李嶷虽去袭营,但定胜军伤亡不明,他便要了三日筹备粮草,一来拖延时日,二来到时自会遣精兵出城送粮,杀李嶷一个措手不及。

“李嶷不过七千余众,”符元儿道,“又非精兵,他的营地我看过了,虽有颇多可取之处,但他便是神仙,也奈不住敌众我寡。我的精兵,比他那几千老弱,还是要强上几分的。”

郑国公闻言大喜,当下也不质问了,那符元儿又道:“此事是极要紧的机密大事,本当亲往国公府上,面禀国公,但彼时敌情未明,符某便忍了一忍,今日国公既然亲至,那便当与国公分说清楚,好令国公知晓。”

他这几句话,说得又熨帖又妥当,还客客气气,真拿郑国公当作上司的模样,袁鲜心下不由十分舒坦,点了点头,笑道:“事涉机密,你事先不说,也是应当的。”

当下符元儿亲自送出府门,看着郑国公上马离去,这才回转。他心中烦恼,不免喟然长叹,身边亲信的郎将便劝道:“将军,如此机密,何必语之外人。”

符元儿又叹了口气,说道:“他可不是外人,他是大都督的内弟,若不分说清楚,他闹得不可开交,徒增烦恼。”

当下符元儿继续调配精兵,伪作送粮准备突袭不题。李嶷在镇西军营中只歇了半日,忽然谢长耳进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十七郎,定胜军派了个人来,你见还是不见?”

李嶷还以为是桃子,以为何校尉有信传来,忙道快请。待得那人进来,穿着营中民伕服色,身形修长苗条,正是何校尉,他心中一喜,谢长耳连忙出去,好让他们说话。

她虽然乔装前来,倒也落落大方,看了一眼他腿上绑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却是嗤之以鼻:“皇孙这也未免太作态了。”

“我都伤成这样了,”他不满地嘀咕,“也没见你送瓶金创药来。”

“皇孙就不怕我在金创药里下毒吗?”她瞪了他一眼,“再说了,你星夜袭营,还放火,才受这点小伤,叫我说,那是活该。”

他苦笑一声,她却就在榻前坐下了,问他:“再过两日,符元儿若是守约,就该把粮草送出城来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问道:“定胜军是想要一半吗?”

她明眸皓齿,笑起来格外动人,说道:“那大可不必,毕竟镇西军久乏粮草,我们定胜军要有友爱之心,这次就全归镇西军所有好了。”

他悻悻地道:“也没见你之前有什么友爱之心。”抱怨归抱怨,当下还是取了沙盘来,细细研判。说完了军事,他忽地问:“你们公子,这次会不会亲自上阵?”

“这点小事,哪用劳得我们公子。”她漫不经意地说道,“遣一将为前锋就够了。”

他被噎了一噎,说道:“我都受伤了,还得亲自领兵前去。”

“谁让镇西军缺粮呢。”她狡黠一笑,看着时辰已经不早,起身便欲离去。李嶷急着起身相送,不想碰倒了榻前的拐杖,其实他压根就用不着那根拐杖,不过是放在榻前做个样子罢了,但拐杖落地“啪嗒”一响,他忽然灵机一动,只作站立不稳,身形晃了晃。果然她一回头见他趔趄,不假思索伸手就搀住了他。他只觉柔荑纤纤,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又轻又暖,身上又有一股幽香,中人欲醉。

两人视线相触,她忽然就明白他是故意的,当下不动声色,只作不知,弯腰拾起拐杖,突然就以杖为剑,朝他腿上刺去,他倒是不慌不忙,手一探就捏住了杖头,她却撒手就将拐杖往前一送,指尖银针脱手,逼得他不能不闪避。

“喂!”他躲得不算狼狈,却甚是不满,“明儿还要去接粮呢,你此时刺昏了我,误事怎么办!”

“你这样的狡猾奸险之徒,就该刺昏了才是。”话是这么说,她气恨恨收了针袋,转身离去。

还是半分也不肯相让啊!他怅然地想。

话说那郑国公袁鲜,自知道符元儿定下这般突袭妙计,喜不自胜,在家中与几位要好的亲友宴饮,这几名要好的朋友,皆是城中世家子弟,与袁氏世代通婚,亲密无间,也是他视作心腹之人。

那些人最擅察言观色,见他高兴,便吹捧了一番,又拿话激他:“鲜兄不是说要去质问那胡儿,怎么去了一趟刺史府,便又偃旗息鼓回来了?”

袁鲜话到了嘴边,忽又想起符元儿再三叮嘱,此乃机密要事,万不可入第三人之耳,当下又忍住了,只道:“反正那胡儿有办法克敌制胜,我们只在城中等着便是了。”顿了顿又道:“那胡儿甚是客气,说我是代大都督镇守洛阳,又是洛阳城中爵位最高之人,所以这等机密事,只能告诉我一人知晓。”说毕扬扬得意,看了在座诸人一眼。

座中有一人正是袁鲜的内弟,洛阳城中有名的纨绔韦谿。此人最是自觉聪明过人,又特别爱出风头,见袁鲜话里有话,哪里还按捺得住,知道硬是逼问只怕无用,当下便使了个眼色,座中人左一杯,右一杯,便都来起哄敬酒,说连符元儿那个素来无礼的胡儿都不得不低头,还是袁国公有能耐云云,过了大半个时辰,将袁鲜灌得有七八分醉了。

韦谿便道:“虽是机密,但这座中亦无外人,国公何不透露一二,我们也帮着参详参详。”

袁鲜早被吹捧得飘飘然,更兼又饮了偌多酒,当下大着舌头,说道:“这既然是机密,自然是不能说的,也不是信不过诸位。”

那韦谿眉头一皱,却道:“符元儿素来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他别不是拿话诳骗吧。”

袁鲜气得一拍胸口,说道:“凭他敢诳骗谁,也不敢诳骗我!”当下便将符元儿派精兵乔装出城送粮,实则突袭之事,源源本本说了。韦谿大喜过望,连忙道:“建立功业的时机到了!”

原来他们这些旧日便与孙靖十分亲近的世家勋贵子弟,因为孙靖谋逆,都或大或小得了些虚衔,但半分实权没有,兵权更是摸不到边。要知道孙靖乃是武将,如此在朝中摄政,任用的也皆是武人,他们这些勋贵,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兼个个志大才疏,孙靖哪肯将兵权交到他们手上。

这韦谿心思活络,早就想得明白,如今这天下大势,想求真正的富贵,只怕还得立军功;可既无兵权,洛阳城中又有个天下名将符元儿,自己这等人,有何军功可立?这次却是个绝好机会。当下便借着酒意,怂恿那袁鲜:“你是国公,府里亦有三千私兵,我们这里的人,每个人府上总能凑出一千两千来,趁着那胡儿遣人送粮,我们也凑几千人出城去,杀李嶷一个措手不及。”

另一名纨绔也连连点头,说道:“韦兄说得是,我们府里这些私兵,都是精兵强将,听说李嶷才只几千老弱残兵,有何可惧?”又道:“且莫将这桩天大的功劳,让那胡儿独得了,若是他真大败李嶷,从此后且不说这洛阳城中,只怕在朝中,也无你我世家立足之地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当下谋划起来,如何避开符元儿的眼线,如何悄无声息出城,如何布置杀李嶷一个措手不及,却是越讲越兴奋,袁鲜还命人取了沙盘来,依着兵书推演。在深秋的夜风中,袁鲜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说道:“随我出城,建功立业,活捉李嶷,令那胡儿再不敢在我等面前,有争荣夸耀之心!”

他们虽然是一群纨绔,但皆是久居洛阳的世家,在城中根深叶茂,各家有各家的办法。符元儿虽然悍勇,但被调到洛阳城中也不过数月,他们悄悄调配私兵,竟然瞒过了符元儿。

这厢符元儿收拾停当,命心腹的一名荀郎将领兵出城去送粮,这荀郎将素来为他信任,他便细细叮嘱道:“李嶷是个奸猾的人,不然也不能陷杀庾燎万军,你出城之后,见机行事。李嶷虽依约率镇西军袭定胜军,但说不好其中是否有诈,若是不利,速速退回城中,那些粮草就扔在那里也不可惜,他得了粮草,反倒行动迟缓,寻机再歼灭不急。”

那荀郎将叉手行礼,道:“将军放心,我理会的。”

荀郎将领着几千乔装成运粮丁的精兵,推着粮草出城,几万担粮草,车队绵延不绝,行起来自是缓慢,待得午后,方才行至镇西军军营前十余里许,早有裴源得讯,亲自带着人接出来。

荀郎将只看着眼前人马疾驰带起的烟尘,心想镇西军果然倾巢而出,倒是颇可一战。待得烟尘渐渐散去,却见裴源只带了寥寥几百骑,却是每骑后面绑了竹帚树枝之属,因而疾驰时便似有千军万马的假象。他脸色大变,知道必然有诈,当下令旗手挥旗示意,领着几千乔装的精兵,转身上马朝洛阳城中退去。他刚刚上马转身驰了数百步,回头一看,忽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支人马,直奔着粮队前的裴源杀过去,他心中诧异,忽闻喊杀声震天,原来是崔家定胜军与镇西军早在两翼伏下重兵,幸好他见机快,退得也快,但见后面镇西军与定胜军合围,将那支袭向裴源的人马围在其中,杀得片甲不留。他领着自己的精兵,再不敢耽搁,逃回了洛阳城中。

洛阳城中却是大乱。原来那几个纨绔,撺掇郑国公袁鲜领着府中私兵,一起出城,本打算杀镇西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想竟然反被镇西军和定胜军围而歼之。这些纨绔哪里是这两军的对手,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兵败如山倒,兵卒逃散,袁鲜等人束手被擒,其他的人见状,只得降了。

李嶷本来只是想将计就计,让符元儿吃个小亏,多得些粮草罢了。万万没想到袁鲜贪功,竟然亲自出城来,顿时喜出望外。等拿住了袁鲜等人,便立时遣人去给城中的符元儿送信,叫他开城出降。

符元儿闻讯,勃然大怒,说道:“竖子焉能坏我大事!”当下便在堂中回复镇西军的信使,说道:“别说一个郑国公,便是有十个郑国公,也甭想我出降。李嶷若要杀那个纨绔,一刀杀了便是!”

话说李嶷何等精细之人,他遣信使到洛阳城中,却令俘获的袁鲜最为信重的一名家将,穿上镇西军的服色,扮作信使的随从,夹在其间。那家将亲耳听到符元儿如此言语,当下心胆俱裂,回到镇西军营中,一见了袁鲜及众纨绔,当即痛哭流涕,将符元儿那番言语,一五一十全都告知了袁鲜。袁鲜不由瞠目结舌。他原本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心道众人皆言那符元儿善战,自己不慎失陷在这里,洛阳城中却有数万兵马,皆是精兵良将,符元儿领兵来将自己救了,不是举手之劳吗?万万没想到,心腹家将竟然带回这样一个消息。

帐中那同样被生擒的韦谿亦是瞠目结舌,他自诩知兵,没料到出城一战,稀里糊涂就败了。败了不说,自己所领的私兵四散奔逃,他却被生擒了。好在镇西军对待他们这些俘虏还算客气,既没有施之酷刑,也没有过分折辱,就给他们带上了镣铐,命人严加看管,防止他们逃跑而已。

今日李嶷遣信使去城中,韦谿本来抱了极大期望,心想不论是财帛也好,粮草也好,甚至是洛阳城,不管李嶷提什么条件,符元儿总要想方设法,将自己诸人赎回的,没想到符元儿压根都不跟李嶷讨价还价,径直叫李嶷把袁鲜一刀杀了,显然毫不顾忌袁鲜乃是孙大都督的内弟。

袁鲜乃是这帮纨绔中爵位最高、身份最贵重之人,那符元儿都毫不顾惜,自己不过是韦家的子弟,又哪里能指望符元儿投鼠忌器呢?当下他心中大悔,不该为了功名富贵,就撺掇袁鲜出城,但此时痛悔无用,他定了定神,当下便抱着袁鲜的大腿,泣不成声:“姊夫,符元儿那个胡儿,早就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今日只怕是要借李嶷这手,来除掉你我诸人。”

袁鲜自从沦为阶下囚,被镇西军生擒,心腹家将从城中折返,又带回符元儿如此言语,早就头昏脑涨,心想果然兵者不祥,自己就不该带兵出城,这符元儿翻脸无情,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毫不顾惜。可惜孙靖远在西长京,纵然素来疼爱自己的姊姊魏国夫人知晓,求得孙靖下令,让那符元儿来相救,定然也来不及,只怕自己早就被李嶷一刀杀了,心中又慌又怕,更兼被韦谿这么一哭,更是心乱如麻。

韦谿哭道:“姊夫,眼见便有性命之忧,快想想法子呀!”

袁鲜也几乎要哭出来了:“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实不相瞒,我现在也是方寸大乱,没想到那个胡儿,竟然这般冷酷无情。”当下与韦谿抱头痛哭,帐中诸纨绔想到今日只怕就要将性命葬送于此,个个都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话说那定胜军营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定胜军与镇西军合谋,镇西军伪作袭营,定胜军诈作败走,然后又趁洛阳城中送粮出来,两军埋伏在道边,一起将出城的袁鲜等人尽皆擒了。因为镇西军乃是李嶷亲自领兵,所以袁鲜诸人,皆被押在镇西军营中。

桃子知晓此事,不由得忿忿:“李嶷这个人,就是太狡猾了。早知道咱们就不该答应他,只是襄助,战果尽归他所有。”

大帐之中,崔公子斜倚在榻上,脸色却有几分苍白,他素有痼疾,每逢秋冬之时,便旧疾发作,虽精心调养,但这时节便无法带兵上阵,只能静养为宜。偏这日又接了要紧的军报,乃是孙靖径直从滑州出兵,直奔崔倚大营而去,显然是想抄了崔倚的后路。这便令眼下崔公子所领的这支定胜军进退两难,若是带兵回援,那么只能弃了建州和并南关;若是不带兵回援,只怕孙靖之师与洛阳连成一气,合力真将崔倚困住。

他咳嗽了两声,接过桃子递上的热水,饮了两口,缓过一口气来,却对何校尉道:“袁鲜是镇西军侥幸得之,既答应了李嶷,这点气度,我们总该有的,不应与他们计较。”

何校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谁也没想到袁鲜竟然会领兵出城,倒是我失算了。”

“也不与你相干。”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此番将所获粮草尽让与镇西军,也是咱们早就商议好的,为了是之后取得洛阳,尽可以好生理论,占一番上风。若我们有洛阳,父帅那里,自不必说,定可以从容应对孙靖之兵。”他顿了顿,叹道:“李嶷这个人啊,才智、谋略、军事,样样皆出色,没想到连运气,都这么一等一的好。”

何校尉并不作声,那崔公子却漫声道:“只是他虽有袁鲜在手,但他实在是兵弱将少,就这么区区几千人,摆在洛阳城下,都不够看的。他想要洛阳,还得来与我们相商,既要来与我们相商,那么我们一定要得洛阳。”

她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李嶷亲自带兵出洛水,从战略意义上来说,是为了牵制孙靖各部,好让逼近陇右的裴献率着大军,放手一搏。此人在军事上素有野心,而且从来不惧冒险,但这次,孙靖应对得亦是老辣,调了更多兵马去堵裴献,李嶷在这洛水之畔,一支弱兵,进,无力攻洛阳;退,无城可守,其实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能与他们定胜军联手,才能有机会获取洛阳城。

幸得李嶷并不知晓,洛阳对眼下定胜军来说,甚为要紧。不然他那个人满腹算计,只怕要以此相胁,替镇西军谋算更多。

她想得清楚,又与崔公子商议一番,当下便拿定了主意。等从中军大帐出来,她便命桃子去约李嶷,桃子问:“这次不写信啦?”

“写什么信。”她想到李嶷,心中却是百味陈杂,不知为何,竟有点生气的样子,“他不配我写信。”

话是这么说,李嶷得了谢长耳传递的桃子的一句口信,还是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就打马来见她了。

这次相约的地方,乃是洛阳城外著名的一座道观,名唤太清宫。李嶷来到山前一看,只见修篁处处,掩映着山上的山门,和沿着山门延展开去的若隐若现的青砖墙。其时深秋,风吹竹海,竹叶萧萧,甚是幽静。竹林之间,一道曲折的青石台阶,直通往山门。他把马拴了,拾阶而上,进了山门,方见着“太清”二字的匾额。这太清宫地近东都洛阳,坐落于洛阳城外的翠云峰上,是有名的清修之地,供奉的乃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故名太清宫。仁宗皇帝素爱巡幸东都,传说这太清宫也是他常常微服游冶之地,曾在这里与著名的玄霄真人论道。玄霄真人爱竹,偏东都旧无植竹之俗,论道之时仁宗皇帝输了,这位陛下也甚是大方,命人在太清宫这山上遍植修竹,以作自己输了的彩头,也以造“独坐幽篁里”的隐逸胜景。这太清宫也成了东都名胜,春天无数游人仕女前来观赏这道观中的牡丹花,夏天则去后山放生池看荷花避暑。时值秋日,并无甚应季的美景,更兼兵刀之祸,符元儿紧闭城门,因此这太清宫中游人绝迹,只有一两名道童,在庭院中行洒扫之事罢了。

李嶷也不与那些道童相接,过了藏经楼,径直朝后山去,果然在放生池畔,见到了何校尉。她似是有心事,独自坐在池畔一块大石上,托腮正看着池中残荷,怔怔地出神。她身姿宛然,坐在那里,石畔偏又有数丛菊花,香气幽然,当真如同秋日仕女图一般。

他看了片刻,这才加重了脚步,朝她走去,她听见声音,果然回头望了他一眼,站起来相迎:“殿下来了。”

他其实心里老早就想令她叫自己一声十七郎,但不知为何,这话却很难说出口,比如他老早就想叫她的名字阿萤,但话到嘴边,还是说:“校尉今日约我,所为何事?”

她只是一笑:“也没什么事,难得秋高气爽,此处又是东都胜景,来游冶一番。”

他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一怔。两个人都久居军中,尤其李嶷,自孙靖谋逆以来,他率军出牢兰关,哪里曾有过片刻休憩,更遑论所谓游冶,听她这么一说,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于是当真也不提正事,只去那太清宫中游玩。

太清宫百年名观,依着山势而建,从山门往后,却是建筑越来越高,殿宇重重,斗拱飞檐,那藏经阁建在山坡最高处。待过了藏经阁,后山地势偏又为之一缓,因此从前的道人便率信众在此挖掘为池,却是好大一片池塘,夏天的时候有碧荷数顷,风荷清露,颇为凉爽,乃是避暑的胜地。这个时节,池中荷叶枯败,池中秋水如镜,映着池边万杆翠竹,摇曳生姿,碧水中红鱼喁喁,偶尔探出水面,想是被游人喂惯了的,因此闻得人语,便浮起来探食。

两人在观中玩赏一番,自山门、正殿、三清殿、藏经阁等等各色建筑一一看过,拾阶而上,复又沿着那青苔点点的碎石小路,向着后山中去,在竹林中绕了一圈,忽然闻见菊花的清香,原来又走回了放生池畔。李嶷见池畔上方山巅处有一大块山石,便如一座巨大的假山一般,巍峨嶙峋,山上勒石书着“揽胜”二字,便笑道:“听说在山上可以俯瞰洛阳城,咱们上去看看吧。”

她也是随性游玩,便点了点头,两个人皆是身手矫健之人,不多时就攀到山巅大石之上。放眼望去,只见触目可及,红尘滚滚,洛阳城池,依稀可见,只是四面城门紧闭,城墙之上旌旗招展,似乎隐隐可闻金戈铁马之声。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1]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起这句诗来,并未说话,不料她忽然轻声念道:“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2]

他不由望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尽知对方心中所思所想。他想到了李太白的这首诗,她也想到了。此时两人一望,便似有千言万语,却尽皆不必说了,只闻秋风阵阵,吹得那竹叶簌簌作响。

过了好久之后,她才笑道:“若有一张琴,今日可鼓一曲。”

他也笑道:“今日虽无琴,但我携了佩剑,若是校尉不嫌弃,我可为之舞剑器。”

两人皆想起当日在并州城中,他冒充崔公子,与她一起弹琴舞剑,诛杀孙靖所遣的那十二个金甲武士之事来,不由心中俱是甜蜜。

她笑道:“皇孙既有兴,那便舞吧。”

当下她在大石上坐定,他执了佩剑,在山石上舞剑,只见寒光凝眼,剑气如蛟,吞吐气象,直舞得竹叶萧萧而落,风声过耳如利箭,天地便似也为之变色。

一舞既罢,她不禁拍手叫好,说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本事,当日在韩立府中,只怕你连三分本事都没用出来。”

他今日这套舞剑,亦觉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便执剑而笑,说道:“彼时不过要杀人,何必全力以赴。”

说完还剑入鞘,坐到了她身边山石之上,笑道:“那天你弹着琴,唱着歌,真是好听,我一直想,若是哪天能再听你唱一首歌就好了。”

她也甚是大方,说道:“今日你既然舞剑给我看,那我也唱歌给你听。”说毕,便曼声清唱了起来,李嶷凝神听去,她唱的乃是一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轩外几杆幽篁。调金弦,折柳送,人谁不知离伤。”曲调却渐渐至悲壮感伤:“儿郎,振甲至辽西,枕戈且待旦,胡马鸣萧萧,朔风吹铁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闺人,泪有几多行。”

一曲既唱罢,她却久久不语,过得片刻,方才勉力笑道:“我的母亲,本来生在中原,但嫁作征妇,跟着我父亲戍边。这首小曲,就是我年纪幼小的时候,听她无意中哼唱的。”

他知道她母亲原是娘子军中人,早就战死在营州,见她如此感怀,不由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并没有挣开,反倒怔怔地出神,过得片刻,方才道:“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愿望,哪怕以战止战,也希望这天下终有一日,能得太平盛世,可以让天下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可以让敌人不再敢犯境,可以让征妇不再泪有千行。”

他静默了一息,想到庾燎被陷在泥沼中的那三万大军,如何哀号着死去;想到凉州被焚,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想到兵不血刃夺下建州,终于保全一州黎民;想到这一路征战厮杀;想到远在成州率大军血战的裴献……这么多人牺牲,这么多人死去,只因为孙靖想要谋夺权位,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说道:“会有那样一天的。”

她沉思良久,忽得道:“袁鲜既落入你手中,你必有法子拿下洛阳。”

他怔了一怔,她问得坦率,他也就坦率点了点头:“不错。”

她不徐不疾,口齿清楚,声音动听,便如一只黄莺一般,说道:“我要洛阳。”

他不由挑了挑眉:“洛阳为东都,你难道要仗着兵多,与我在城下一战?”

她说道:“你我同为勤王之师,洛阳在谁手中,难道不一样吗?”

他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洛阳在我镇西军中,实乃一样。”

她并不气恼,反倒徐徐地道:“殿下,我与你打个赌吧,若是我赢了,定胜军全力襄助你攻城,但事成之后,洛阳归我,我也不白要你的彩头,定胜军会把建州还给你,你有了建州,也好策应裴大将军。若是我输了,定胜军仍全力襄助你攻城,事成之后,洛阳归你,我还是会把建州还给你。”

他仔细想了想,建州位置比洛阳要紧太多,尤其扼并南关,如果在定胜军手中,即使裴献在陇右得胜,但只要定胜军扼住并南关,裴献所率大军仍旧无法南下洛水,自己孤军在此,若不得裴献大军会合,实在是太危险了。既然无论输赢,定胜军都会将建州拱手相让,自己又何妨一试呢。

当下他心下大定,便问:“怎么赌?”

她言笑晏晏,道:“你闭上眼睛,我从一数到十,若是在我数到十之前,你睁开了眼睛,便是你输了。若是我数到十,你还没睁开眼睛,那便是我输了。”

他仔细想了一遍,道:“不行,由我来数。”心想她若是耍诈,久久不肯数到十,那便十分棘手。不想她干脆地点了点头,说道:“行,就由你来数。”

李嶷又想了一想,觉得浑然并无破绽,心中百般不解,自己数到十之前,她有什么法子可以令自己睁开眼睛,难道她是打算趁着自己闭眼之后刺自己一刀?她若是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哪怕被刺一刀,也绝不睁开眼睛便是了。

当下他便道:“行,与你赌了。”于是闭上眼睛,开始从一数起:“一、二、三……”他原本数得不紧不慢,心中还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但四还没出口,忽然觉得鼻中幽香袭来,正是她身上素日有的淡雅香气,想必她此刻离自己极近,他犹在思忖她这么近前来要做什么,脸颊上忽然觉得有柔软至极、温暖至极的一物轻触,好似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颤颤巍巍,他的心忽然也颤颤巍巍起来,这是……

他蓦地明白过来,情不自禁就睁开了眼睛,只见她的唇还停留在他的颊畔,她的眼睛倒是微微闭着,仿佛害羞,睫毛真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正在微微颤动。她似若有所感,忽然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只有她花瓣一样温柔的嘴唇,还有她倒映着自己错愕的脸的眼睛,她的眸子水盈盈的,像笼了一层雾气,又好似湖上清晨的秋光,映得潋滟无双。他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又是酸楚,又是感动,还有一种直冲天灵盖的喜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是喜欢我的!

她果然是喜欢我的!

惊喜的狂响在他胸腔中震动,回荡。果然,果然她确实是喜欢我的!他有些晕乎乎地想,心里只有满满的喜悦,像是要溢出来一样。像是被人击中了后脑勺,不,是击中了心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一声比一声更响,好似那颗心都要跳出胸腔来了。

他生平第一次心悦一个人,这个人又恰好心悦于他,世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他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却已经好似飘在了云端,一切都遥远了,一切也都模糊了,只剩下了喜悦,满心满腔的喜悦,满天满地的喜悦。

她脸颊上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为何,倒有一刹那失措,像是被猎人箭头瞄准的小鹿,但这无措与惊惶也就只是一刹那,片刻之后,他就清清楚楚听见她说:“你输了。”

是输了呀,但他完全没有从那种晕晕乎乎的幸福眩晕中反应过来,她脸上一红,似深悔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转身就朝山石下走去。他一时都傻了,过了好半晌,才急急地探头往下望去,只见她的身影在那千万杆茂竹中的小径上一闪,衣袂飘飘,裙角飞扬,似乎步子很急。

“阿萤!”他终于大声地唤出了他早就想喊的名字,也是在他心里默默唤过百遍千遍的名字,但她并没有回头,只是急急朝山下走去。

“刚才可不可以不算?”他本能地又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话甫一出口,他就懊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尖,愿赌服输,自己这是明明输了却想赖账不认吗?还是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没有餍足?他脸上一热,懊恼起来。

她却恍若未闻,连半步都没有停顿,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消失在茫茫竹海中。他怅然地看着山间千万杆翠竹,风吹来,无数翠竹皆被吹得摇曳不止,好似她适才的背影一般,又纤细,又文弱,但百折不挠,他明明知道,定然能承受这世间所有冰霜风雪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或许就是那日在滑泉镇上第一次相见,或许是她一脚将他踹进井中的时候,又或许,是她第一次拿针刺昏他的时候。但他就是喜欢她呀,从很早很早就喜欢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其实就已经怦然心动。

但还是忐忑难安,毕竟此事他也是第一遭,他也不知道她心意如何,相识以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总归她应该是不讨厌自己的吧?但也难说,有时候她一见了他,好似就牙根痒痒似的,咬牙切齿,尤其那天她自称是崔公子的侍妾,他当真如同晴天霹雳,连裴源都不知道,当时他只想还不如身负重伤呢,哪怕身负重伤,只怕也没那般痛楚,真要了他的半条命。

但今天所有的忐忑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欢喜和笃定,她当然是喜欢他的呀,不然她为什么亲他呢?

虽然是拿洛阳为赌注,她想要洛阳,自有一千一万个法子,她既然用这个法子跟他打赌,那么她就确实只是想亲他而已,并不是为了赢。

他是懂得她的。

她也知道他是懂得她的,知道她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告诉他,她是喜欢他的,所以她才会亲他。

他伸手摸了摸脸,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起伏不定。

风吹过竹叶萧萧有声,似在嘲弄他的手足无措。

夕阳西沉,风也似渐渐尖利,暮色初起之时,深秋夜晚的寒意也渐渐来袭,但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寒风似蜜一般甜。

何校尉虽然打赌赢了,但心里却也七上八下,她一说出“你输了”那三个字,忽得就像是清醒过来,转身便走。待出得山门,寻到自己的马匹,上马奔出了里许,忽又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在心里细细回想了一番李嶷适才的神情,这个人素来精明,从来在他脸上,不曾看见过有那般神色,他确确实实是当场就傻掉了,不然也不会傻乎乎地问她,能不能不算。

真是个傻子,这么精细的一个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会手足无措,连话都不会说了,真的是张口结舌,就会傻愣愣看着她了。

全天下可只有她见过他这般模样,人人皆知镇西军中的十七郎何等勇武英明,可是他啊,今天变成了大傻瓜。

她脸上发热,不由单手执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不知今日如何,竟做出这般胆大妄为的事情来,但她就是想亲一亲他呀,他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定然也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洛阳哪有什么要紧,她想要,自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取,但她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亲一亲他,让他明白,自己其实也是心悦他的。免得他忐忑难安,患得患失。

她伏在马背上又笑出声来,觉得自己也有点傻。明明是深秋时节,风里却也似有春日般的温柔与甜蜜。

“杏花天,疏影窗,轩外几杆幽篁。调金弦,折柳送,人谁不知离伤。儿郎,振甲至辽西,枕戈且待旦,胡马鸣萧萧,朔风吹铁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闺人,泪有几多行。”她在马背上,轻轻哼唱起那首小曲,李嶷并不知道,这首小曲最后还有一阕,只是她刚才未唱,此刻,她才轻轻地唱出声来,“四方,归来入阁户,蔷薇满院香。调墨知螺黛,画眉闲不足,春水碧栏杆,并肩画鸳鸯。”

唱到鸳鸯两个字,她脸上愈加发热了,但在深秋暮色里打马归营,偏又似营州杏花开的时节,天气还有点冷,但花到底是要开的,营州城外那满坡满谷的杏花,开起来如霞似云,真的非常美啊。

她十分笃定地知道,总有一天,李嶷定然会陪着自己,一起去看那些杏花的。

李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镇西军营的。回来之后,倒像是失魂落魄,连老鲍来问他吃不吃晚饭,他都期期艾艾,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等起了更,巡完营,帐中点了灯,李嶷这才拿了两个硬饼,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是一边吃,一边想起太清宫中的情形来,却又禁不住笑,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叹气。裴源走进帐中的时候,正见到如此情形,心里不由得一紧,问道:“十七郎,你怎么了?”

李嶷慌忙掩饰,说道:“挺好的呀,没怎么了。”

裴源却不肯信,借着灯烛,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说道:“你不是去见了定胜军的何校尉?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