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嶷定了定神,说道:“她要洛阳,我让给她了。”
“什么?”裴源大吃一惊,说道,“今日不是得了密报,孙靖遣兵从滑州袭崔倚,咱们不是说好了,趁此良机,定然叫定胜军好好出力,才能将洛阳让给他们。”
“她拿建州来换。”李嶷说道,“我想了想,便答应了。”
裴源松了口气,对镇西军而言,建州确实比洛阳要紧多了,有了建州,与裴献大军会合,便指日可待。
“十七郎,还是你有办法。”裴源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让出建州的?”
李嶷一时语塞。裴源从来没见过他竟然有如此迟钝之态,不由心下大急。李嶷道:“她素来是个识时务的人,对大局自有判断。我也没说服,她自己知道,于定胜军而言,洛阳比建州更为要紧,所以就主动提出来,以建州换洛阳。”
裴源又松了口气,说道:“你刚才神色好古怪,我还以为她给你下了药呢。”
李嶷不解地看着裴源,裴源道:“你今天回来之后,就特别古怪。我跟着你去巡营,就跟在你后面,你竟然毫无察觉,就像吃醉了酒一样,我真忧心她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答应了定胜军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嶷听到迷魂药三个字,心里又是一荡,但旋即神色肃然,确实自己从下午到此刻,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在军中,又是率孤军在此,委实不该如此忘形。若是遇袭,只怕已经铸下大错。
他便正一正脸色,说道:“是我不该。”言毕,便起身重新着甲。
裴源大惑不解:“你干什么去?”
“再巡一遍去。”李嶷整束停当,便拿了剑,径直出营帐而去。
裴源看着案上被他吃了一半的硬饼,摇头只是苦笑。
何校尉回到定胜军营中不久,桃子却寻了过来,见她一手支颐,兀自怔怔的出神,不由奇怪:“校尉,你怎么啦?”
她闻得桃子出声,这才掩饰:“没什么,怎么了?”
桃子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想左了,愤然道:“是不是李嶷太狡猾,不肯答应让出洛阳?哼,这个人算得太精明了,每次都想占尽便宜,等我寻个机会,好好给他下毒,让他狠狠吃一番苦头。”
何校尉只觉得脸颊微烫,忙乱以他语:“别骂他了,也别总惦着下毒。”
“我觉得下毒这法子可行,”桃子眼珠一转,想到此节,顿时就兴奋起来,“镇西军防备虽然森严,但以陈醒的身手,混进镇西军营中不难,就叫他去给李嶷下毒吧,等李嶷中毒了,想求得解药,咱们就叫他让出洛阳。”
“你都在想什么呀,”何校尉不由得又气又好笑,“若是这般行事,咱们岂不与镇西军成了敌人。”
“成敌人也没什么可惜的。”桃子浑不以为意,“难道咱们打不过镇西军吗?”
何校尉道:“不用劳烦桃子姑娘下毒了,李嶷已经答应了,让出洛阳。”
桃子一怔,不由得噘起嘴来:“我看你回来闷闷不乐,还以为镇西军没答应呢。”
“我哪有闷闷不乐,”她伸手刮了刮桃子的鼻子,起身道,“走,咱们去面禀公子,看他如何决断,与镇西军同取洛阳之事。”
她们俩一起到了中军大帐,还未进帐门,就听到一阵搜肠刮肺的咳嗽之声,她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果然见崔公子伏在榻上,直咳得全身颤抖,喘不过气来,阿恕在旁,面露不忍之色。桃子见状,忙去取了镇咳之药,那崔公子却摇了摇头,说道:“适才……适才已经吃过了……”
这种镇咳之药素有微毒,两个时辰之内,不能再服第二遍。桃子默默不语。阿恕奉上一碗热汤,崔公子就着他的手,微微喝了两口,似乎喘息得略好些,便靠在枕上,含笑注视着何校尉,说道:“你回来了,定然有好消息。”
不知为何,她心中也皆是不忍之意,见他这般微笑注视着自己,眼中又是那般微微沉醉之色,更是令她心底隐隐竟似有一分愧意似的。当下她接过阿恕手中的汤碗,执了汤匙,就坐在榻前,一边亲自喂他喝汤,一边又细语轻声,将李嶷答应让出洛阳之事,说与公子听了。
那崔公子听她这般说,只是微微点一点头,笑道:“父帅那边情形危急,可恨我这身子不争气,这时节实实无法领兵,不然的话,不必将建州让与镇西军。李嶷不过区区数千人,夺了他的营地,将他逐出洛水,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用汤匙舀了一勺汤,细细吹着滚烫的热气,又喂他慢慢喝下,这才道:“公子,咱们既要洛阳,便将建州给了李嶷便是,此刻与李嶷翻脸,不吝告知天下,咱们并非勤王之师。何必如此。”
他点一点头,深以为然,但是旋即又冷笑起来:“李家人没一个好相与的,这个李嶷,颇具才干,又知军事,只怕他将来上位,必然以我崔家定胜军为心腹大患。”
“那也得等李嶷能平得了孙靖再说,”她浑然不以为意,“眼下孙靖才是头等大事,而且将来的事,百般变化,未必就走到那一步。”
崔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静地出神,帐中灯烛火苗亮动,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生得容貌俊秀,更兼气质弘雅,有一种浊世翩翩佳公子之态,素日被人见了,都会赞叹一声,如何似节度使的儿子,倒好似京中那些文臣世家的公子。
秋已深了,定胜军扎营之处在洛水之侧,是在山林脚下寻得平坦之地,忽闻得不知哪里一只秋虫,唧唧有声,远处偶有一两声战马嘶鸣,遥遥的传到帐中来。因夜深风凉,他又禁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直咳得脸通红,艰难喘息,呼吸急促。阿恕等人连忙上前来,抚胸捶背。
何校尉也忙放下汤碗,轻轻替他揉搓手上的穴位,减缓他的痛楚。
还是要在入冬以前,让公子住进洛阳。她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进了洛阳城中,自有房舍,可以蔽风生火,不必如大营在这般野地里,与公子身体有碍。
她是这么想的,李嶷行动也十分迅捷,很快便遣人来定胜军中。他原本是想约崔公子一起谋划洛阳之事,没想到赴约而来的,却是何校尉。
自从太清宫一别,好几日不曾见到她了,他一见了她,心中不免一喜。只见她身着轻甲,身后跟着陈醒等人,另带了一些随从,于营前下马,却是步履从容,神色肃然。
他不敢造次,也就客客气气,以军礼相见:“辛苦何校尉了。”
“殿下客气。”她也拱一拱手,回了军礼。
两人便进了李嶷的中军大帐,商议军事。李嶷也不瞒她,将自己的计策源源本本,和盘托出,她听了之后,沉吟片刻,忽道:“我倒有个法子,不过,还是要借镇西军中的人。”然后细细说来,李嶷听完,十分爽快,说道:“此计甚妥,便依你的计策行事。”
说完了正事,她起身便要告辞,他其实很盼她私下里跟自己说句话,但帐中人多耳杂,也不便说什么,直到他一直将她送到帐门口,她目不斜视,却道:“殿下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不由怔了一下,他腿上不过划破点皮肉,早就痊愈,那日在太清宫舞剑,她不早就看到他行动自如,丝毫无碍了吗?但她既然这么客气地问起来,他也就客气地答:“多感校尉挂怀,已经好多了。”
她道:“这里有些伤药,送与殿下,愿殿下早日康泰。”
说着便示意跟在她身边的桃子,桃子却老大不愿意似的,噘着嘴捧出一只锦盒来,跟在李嶷身后的谢长耳连忙伸手去接,桃子却没好气,将锦盒掷在谢长耳怀中。
何校尉见此情形,不过嫣然一笑,带着桃子诸人,出帐归营而去。李嶷将她一行人送至辕门外,这才回转,摒退了众人,打开锦盒一看,哪里有什么伤药,盒子里只有一只牛皮护腕,他拿出来戴着一试,不大不小,正正好。他又摘下来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护腕里衬上绣着“拾柒”两个字,这两个字虽然笔划不算繁复,但亦不算少,字迹绣得勉强端正,里衬上更有一些针眼痕迹,八成是绣完嫌不好又拆过重绣的。他知道这护腕定是她亲手制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得意,心想原来她除了会打仗,竟然还会绣花啊,可真是……太厉害了。
他喜滋滋的重又将护腕戴上,实在是无处炫耀,只好走到营中去,跟老鲍说话。老鲍却蹲在炊伕班中,正在琢磨怎么用粟米烙出饼子来,回头一看是他来了,不由大喜过望,招呼道:“来,来,快想想法子,缺油少盐的,又没有细白面,这饼子还没下锅呢,就散开了。”
李嶷看了一看,说道:“这可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见地上散着生火用的麦草,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拿这些麦草洗净了,编成蒲包,用粟米掺一半糜子面,用蒲包裹严实了,上笼蒸了,等凉了打开蒲包切成糕,不就成了?”
老鲍一拍大腿,说道:“哎呀,还是你机灵!”当下兴兴头头,把麦草拢了去洗净了,拿来编蒲包。李嶷也坐下来帮忙,他十指灵巧,不过片刻,一个圆圆的蒲包就编好了,搁在蒸笼里一试,果然正正好。老鲍却斜乜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手腕上的新护腕,是哪里来的?”
李嶷假作浑不在意,说道:“友人相赠。”
老鲍抓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看了片刻,方才叹道:“你这小子什么运气,那个何校尉,会打仗倒也罢了,竟然还会针线。”
李嶷笑道:“我只说朋友送的,你为什么非要猜是她。”
老鲍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军营里几千条汉子,哪个会做这么精细的针线,除了她,还能有谁?再说了,今天她不是带着人往咱们营中来了,她走了没多久,你就得意扬扬,戴着这护腕出来了。”
李嶷竖起拇指,夸道:“不错,察看十分仔细,剖析的也对。”
老鲍嗤之以鼻:“我要不是这么能干,你会把送袁鲜这种脏活累活都交给我?”
李嶷笑道:“押送个纨绔算什么脏活累活,再说了,这种事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你就别躲懒了。”
老鲍叹道:“这等促狭的伎俩,必是那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
李嶷笑道:“虽是促狭,好用不就行了。”
老鲍上下打量李嶷一番,摇了摇头,说道:“你都被她带坏了,你从前打仗,不是这样的。”
李嶷道:“若用计能少死几个人,便是好计。”
老鲍道:“那个何校尉必是小气记恨,不然,为什么偏觉得我去合宜?”
李嶷道:“此事需得随机应变,除了你,其他人没有这般能耐。”
老鲍道:“呸,那个何校尉明明说的是,就那个鲍大哥合宜,长着一张贪图富贵的脸。”
李嶷哈哈一笑,说道:“虽是苦差,好歹人家也称你一声鲍大哥呢。”又指着那蒸笼道:“大不了,这蒸出来的第一笼糕,先给你吃。”
老鲍嘿嘿一笑,说道:“那行,说好了,这蒸出来的第一笼糕,就归我了。”
老鲍如愿以偿,吃到了蒸出来的第一笼糕,这蒸糕甚是香甜好吃,就是个头太大,老鲍要了第一笼自然不是独享,而是分发给黄有义等人。众人吃完切糕,抹了抹嘴,便拿了刀子,径直朝关押袁鲜诸人的帐中走去。
话说袁鲜等人这几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每天战战兢兢,偶尔从看守口中得知,李嶷数次遣人去向那符元儿分说,那符元儿一口咬定,要杀便杀了袁鲜诸人,若想让他出降,断无可能。到了最后一次,符元儿索性连李嶷的信使都不让进城了,直接就令人在城楼上朝信使放箭,逼得信使回转。
袁鲜等人听说这般情形,忍不住捶胸顿足,号哭不已,只觉得自己活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哪里还吃得下,睡得着?欲要逃走,看守又甚是森严,并无半点法子可想,因此每日只如笼中待宰之鸡,惶恐难安。
如此惶惶了几日,此时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直奔这边来,当然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果然帐篷被掀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为首的胖子横眉冷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这胖子一声喝令,当下众人一拥而上,拿绳索将众纨绔皆绑了手脚,拖出帐去。
袁鲜只道此刻便要丧命,吓得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偏四肢发木,嘴角抽搐,竟似哭也哭不出来。待被拖出帐外,却又被人扔麻袋似的,往战马背上一扔,横着被驮在马上。不过片刻,众纨绔皆被绑上了战马。那胖子一声呼喝,众人押着这些纨绔,打马离营而去。袁鲜思忖,既然上马,应该不会是要杀自己等人,起码不会现在杀,当下悬着的心稍定,但转念一想,只怕这些恶人是将自己等人绑出去再杀,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害怕,眼泪滚滚而下,落在那马鬃之上,偏那战马疾驰,马鬃毛时时拂刺过他的眼角,将他双目刺得又痛又肿,他何时吃过这等苦头,只觉得苦不堪言。
等驰出大约四五里,刚近一片山林,天色就阴沉下来。袁鲜身份贵重,却是显为首领的那胖子亲自押送,那胖子牵着袁鲜的马缰,看了看天色,骂骂咧咧道:“眼见就要下雨了,这雨一下起来,冻死个人!”
另有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道:“不如寻个避雨的地方,下马生个火,先吃了晚饭再说。”
那胖子点了点头,在山林边搜索一番,竟然还真让他们寻得了一间破庙,说是庙,不过是东倒西歪一大间茅堂,顶上盖的茅草腐去了七七八八,连椽子都露了出来,但好歹地方算是宽敞。众人进了破庙,拾柴生起火来。刚生火没多久,果然乌压压一阵大雨,稀里哗啦就降下来。这深秋之雨最是缠绵,一时下得淅淅沥沥,寒气侵衣,看那雨势,一时半会儿却也走不了了。这破庙之中,屋顶破败,处处漏雨,那胖子咒骂不止,只能拣选稍干之处歇坐。
镇西军众皆从怀中掏出食物,围火而食。袁鲜借着火光一看,众人吃的似乎是一种甜糕,色泽金黄,看着甚是美味,他衣裳被漏雨淋湿了大半,又冷又饿,闻得那糕被火烘出的香气阵阵传来,不由肚子“咕噜”一声。
众纨绔虽然被擒,但镇西军这几日也没饿着他们,此刻方才尝到冻馁的滋味,人人眼巴巴看着火堆旁的镇西军兵卒大口吃着甜糕,却也不敢出声讨要。
那胖子吃完了糕,用手背抹了抹嘴,他身旁一个贼眉贼眼的镇西军兵卒问道:“鲍大哥,咱们真的要把这些人押送给定胜军吗?”
袁鲜这才知道这胖子姓鲍,只听那姓鲍的胖子幽幽叹了口气,说道:“皇孙殿下不愿意将这些人交给定胜军,我们又何尝愿意呢?不过崔家定胜军眼下在洛水的兵多,咱们没法子罢了。”
袁鲜眼中贼眉贼眼之人,正是钱有道,他用骨碌碌的小眼斜乜了袁鲜一眼,只吓得袁鲜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钱有道却扭头,对火堆边的胖子道:“鲍大哥,我替你不平,你是镇西军中的老卒,一身病痛,这种下雨天押送的苦差事,偏又交给你。”
那姓鲍的胖子垂头丧气,说道:“谁叫我得罪了小裴将军呢,我可不得被打发干这种苦差事。”
当下镇西军众人七嘴八舌,皆出言安慰那姓鲍的胖子,袁鲜听得分明,从众人言语之中,拼凑出来龙去脉。原来这老鲍乃是镇西军中的老卒,立过战功,本应升为郎将,偏他性子执拗,一次执行军法之时得罪了裴源。那镇西军原本是裴献亲率之师,得罪裴源可不就等于自毁前程,因此什么美差好事都轮不到他老鲍,下雨天押送这种苦差,偏又交给他。袁鲜出身世家,久在富贵,耳濡目染皆是官场上下各种勾心斗角,曾听得无数这般挟私报复的事体,心想这胖子得罪裴源,那可确实大大的不妙,无甚前途可言。
这胖子老鲍显然深受排挤之苦,忍不住牢骚:“跟着皇孙打到洛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待我,真令人寒心。”
众人又七嘴八舌一通安慰,原来这老鲍家里还有老母弱弟,七八口人张嘴吃饭,偏镇西军粮饷断绝,已经足足有数月不曾发饷,老鲍为钱财甚是发愁。一说起这话来,那些镇西军兵卒人人牢骚不绝,他们不敢提及皇孙,人人却指桑骂槐,皆道当兵吃饷天经地义,上面竟然克扣粮饷,实不能忍。
老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早知今日,还不如去投了定胜军,我听说定胜军粮饷充足,每隔三天,士卒都可以吃肉呢。”
当下众人又议论起定胜军来,这个说定胜军的甲胄好,那个说定胜军的轻骑实在光鲜,还有人说亲眼看到定胜军给马都喂豆料,惹得众人啧啧艳羡不已。
他们这般说着话,那老鲍扭头看见被缚在一旁的袁鲜等人,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被送到定胜军中,只怕那崔公子发觉对符元儿招降无用,定然也会将他们杀了,都是可怜人,给他们一块糕吃吧。”听老鲍这么说,便有镇西军几名兵卒从火堆边起身,拿了糕来,分与众纨绔。
袁鲜和韦谿对望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当下那韦谿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开口,先叫了一声“鲍将军”,言辞恳切,却是多谢他送糕。那老鲍浑不在意,只挥了挥手,那韦谿便胆子又大了三分,说道:“愚生有一句话,想说与将军听。”
那老鲍想是见他这么一位世家公子,却客客气气称自己将军,当下笑道:“没事,你说。”
韦谿胆子又大了五分,说道自己家居洛阳,家中豪阔,财帛无数,只要老鲍等人将自己等人放了,必然奉上万贯为报。那老鲍听完,却连连摇头,说道:“这不行,我们镇西军军法甚酷,放了你,我们这里所有人无路可走,都要被砍头的。”他顿了顿,又斜乜了韦谿一眼,说道:“再说了,你们现在身上又并无钱财,总不能我们凭空就信了,冒着砍头的风险放走你们。”
那韦谿听他这么说,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愚生但有一策。不如将军将我等送回洛阳,我等必然在大都督面前,为诸位争得高官厚禄。大都督求贤若渴,对投诚之士极是善待,说不得,鲍将军你可以得个刺史做做呢!”当下指着袁鲜道:“这是大都督的内弟,绝不能诓骗将军。”
那袁鲜拼命点头,说道:“大都督素来爱才,就那符元儿本是给大都督牵马的奴隶,大都督都封他做洛阳刺史,若得了鲍将军这样的人才,定然欣喜万分,委以重任。”
那老鲍沉吟不语,火光映着他的脸,神色变幻。破庙之外,雨声如注,下得一阵紧似一阵,哗哗有声,屋顶破处漏雨之声,淅淅沥沥不绝。袁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着那老鲍,不知该如何诱劝才好,深知能不能活命,便在此人一念之间。
火光飘摇之间,老鲍忽然摇了摇头,袁鲜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只觉得如堕冰窟。只听那老鲍道:“符元儿都说了,叫我们一刀把你们都杀了,他好似不怎么在意袁公子的死活。”他看了袁鲜一眼,似乎颇为不安:“我们要是跟你们一起去洛阳,只怕还没进城,就被符元儿放箭射死了。”
袁鲜终于明白他的顾虑,想到符元儿那人冷酷无情,还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此咬牙又言道:“鲍将军,洛阳城安喜门的守军乃是我袁氏从前的家将,他定然是会开门放我进城的。将军若是不信,咱们悄悄潜行至洛阳城外,到时将军随我入城,符元儿若真的不肯任我举荐将军,咱们便径直夺了他的印信,遣快马去报知大都督,定要替鲍将军争个刺史做做。”
那老鲍神色游移不定,思前想后,似乎难以决断。庙内只听得火堆之中,柴烧得噼噼啪啪,火苗摇动,映得那老鲍脸上忽明忽暗,神情犹豫不决,又过了片刻,方才冷声道:“这莫不是你们的计策,将我等骗入洛阳城中,待进了城,你们翻脸把我们全杀了,如何是好?”
韦谿咬牙道:“将军可将我二人绑在身侧,若有不对,将军一刀杀了我们便是。”
老鲍听到此处,终于一拍大腿,说道:“好,就信了两位公子!”当着袁鲜等人的面,又与镇西军众人商议,袁鲜等人不断许以财帛官位,众人皆言道在镇西军中无粮无饷,受尽委屈,不如投奔洛阳,若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才是正经前途。
于是待得雨势稍缓,众人再带着袁鲜等人上马。这老鲍也十分仗义,说道自己平日最好博戏赌钱,今天便是一场泼天大赌,也不绑袁鲜了,连众纨绔都不绑了,信就信到底,相信袁鲜等人会带给自己一场泼天富贵。当下客客气气,口称国公,延请袁鲜上马,袁鲜心中感动,心道这等豪爽的汉子,比起符元儿那个无情小人,真不啻天上地下,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要让亲姊替此人争得一个上好的官衔。
一行人悄悄潜行,直到洛阳城下。天色已晚,四野俱黑,只有城楼上灯火依稀。袁鲜也不敢贸然叫城,反倒是那老鲍,想出一个法子,令袁鲜写了一封书信,缚在箭上,老鲍张弓搭箭,竟然将这支绑着信的箭,直射入城墙之上。那袁鲜见此箭如流星一般,直入半空,准准落上城头,不由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方才道:“将军好本事。”
那老鲍嘿嘿一笑,说道:“国公既然许我做刺史,我当然有些本事,不然自己丢脸是小,失了国公相荐的颜面,那就不好了。”
袁鲜听他这样说,甚是称意,心中又想,这个人不仅有本事,而且知晓分寸,自己确实招揽了一个极好的人才。
话说城楼上的守将姚绩,正是袁氏家将出身,见得射进城上的书信,心下大惊,但又难辨真假,不敢擅开城门,思前想后,叫人将自己从城墙上用吊篮缒下来,待见得果然是袁鲜,顿时又惊又喜;见了镇西军服色的老鲍等人,当然又是惊疑不定。
袁鲜将自己劝降老鲍等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听说要开城门让老鲍等人进城,姚绩不免犹豫。老鲍却甚是倨傲,一见姚绩似有所疑,便对袁鲜说道:“国公许诺富贵,我老鲍心领了。现在国公已经到了洛阳城下,我等却不能入城,今日便是我赌错了,愿赌服输。”
那钱有道更是啐了口唾沫,说:“还说自己是国公呢,原来是个说话不算话、只会骗人的玩意儿!”
老鲍冷笑一声,拉着钱有道等人,转身便要离去。袁鲜心下大急,心想如此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让他们走脱了,而且自己出城被俘,大失颜面,好容易说服了一队镇西军来归降,本可有功,这功过相抵,说不定反倒功劳更多些,若是让老鲍等人走了,自己灰溜溜的进城,那符元儿趾高气昂,怕不立时就欺负得自己头也抬不起来。
韦谿见老鲍等人要走,也心下惶急,他的想法与袁鲜不谋而合,尤其他想到是自己撺掇袁鲜带私兵出城,袁鲜乃是孙靖的妻弟,脱险归来,符元儿八成不敢杀袁鲜,可自己这条小命就难说了,没准儿符元儿会杀了自己出气。那胡儿乃是孙靖爱将,又是洛阳刺史,真要杀自己,还有人敢阻拦吗?但若是自己与袁鲜能带着这投降之军归城,说不得有些功劳,可保全性命。当下领着众纨绔,拦在老鲍等人的马前,苦苦劝阻。
袁鲜逼着那姚绩立时打开城门,又哭诉姚绩当日本是白丁,自己的父亲对他恩遇隆重,没想到今日竟负义背信。姚绩焦头烂额,又观老鲍等人神色,竟然昂然欲走,显然并无半点入城之念,一时犹豫不决。袁鲜见老鲍拉开韦谿,便要纵马离去,心下一急,竟然拔出姚绩的佩刀,横刀颈中,说今日不如死在此处。
姚绩无奈,心想这一队归降的不过数百人,城中有守军数万,自己这处安喜门的守军,亦有千人,允这几百人进城倒也无妨,若有不妥,待这些人进城之后,再细细搜检便是,便令城上开门。袁鲜见城门缓缓打开,这才破涕为笑,延请老鲍入城。老鲍此时也转嗔为喜,口称国公义气,拥着袁鲜,进了城门。
待一进城门,老鲍便立时拿住了姚绩,镇西军众人迅疾如霹雳,取出木楔诸物卡住城门门扇,但闻一声唿哨,城外忽然漫山遍野涌出无数人马,皆向城门涌入。
姚绩一被拿住便知不妙,待见这千军万马涌入城门,心下大骇,不过片刻,九门预警,城头燃起熊熊的火光,原来是镇西军与定胜军早就一起埋伏在城外,此刻夺门而入,瞬间就控制了城墙。
符元儿还没睡。他常年军伍,便是幕天席地也睡得着,偏今日辗转难眠,正想要不要更衣去城头巡查一番,忽然听到杀声震天,忙起身着甲。方披挂停当,荀郎将也冲进堂中,告知镇西军与定胜军不知何由赚开了安喜门,大军已冲入城中。
符元儿心下震动,他久历军旅,思忖片刻,喟然叹道:“安喜门守将乃是袁氏的家将出身,李嶷拿住袁鲜,想必是用计诳开了安喜门!”
不过一瞬,他便沉声道:“牵马,随我迎敌。”
城中守军虽多,但镇西军与定胜军骤然入城,守军大多还在熟睡中,便被镇西军与定胜军冲进营房,一片混乱之中,守军惊惶失措,更兼不知是谁四处大喊裴献率十万大军杀到,裴献何等威名,那些守军黑夜之中哪能分辨,斗志皆失,常常成队的就降了。便有不降者,老鲍等绑了袁鲜诸人,这些皆是城中世家子弟,洛阳守军大多将领,皆是这些纨绔父兄的下属,或是由这些纨绔父兄荐到军中,老鲍用刀架在这些纨绔颈中,命他们喊话劝降,弃械认降者,十之七八;便有一二冥顽不灵不肯降,也尽被定胜军和镇西军杀了。
符元儿率人苦战一夜,城墙早就被镇西军与定胜军控制,城中各要紧处,亦皆被劝降接管,分明大势已去,符元儿却不肯逃走。待得天明时分,李嶷得报,符元儿带着几百亲卫被堵在坊中,却仍负隅顽抗。
此时天已大亮,定胜军与镇西军全军皆已入城,李嶷正待要去劝降符元儿,忽又闻报,崔公子带着定胜军后营人马亦往此处来了。他便驻马在街口稍待。
过得片刻,只见崔公子被定胜军轻骑簇拥而来。有段时日不见,只见这崔公子脸色苍白,似又消瘦了几分,想是他那旧疾又发作了。崔公子从来甚是客气,见了他便在马背上拱了拱手,称了一声“殿下”,李嶷目光在他脸上一绕,已经看到他身后的何校尉。她今日也着了全甲,盔帽下只露出半张脸,却甚是英武。
当下两支人马会合,一起往坊中去,待行得近前,只见遍地狼藉,横七竖八倒着无数尸体,辨其服色,有定胜军也有镇西军,但绝大部分皆是符元儿的亲卫。
符元儿已经穷途末路,被众人逼在坊间一处墙角,他满脸污血,箕坐墙前,手里还紧紧抓着刀,那刀本是一把精钢好刀,砍杀一夜,血水直将刀柄上的红缨皆染作褐色,刃上也崩出了细小的缺口。符元儿握着刀,靠着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但目光仍如鹰隼,盯着李嶷等人的一举一动。待李嶷与崔公子二人皆下马,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声,忽然嘴中喷出一口血,呛得他咳嗽不止。
崔公子走得近了,这才看见这符元儿胸腑间有极深一道伤口,血正涌出来,但符元儿浑不在意,只是看了看李嶷,又看了看崔公子。
李嶷便上前道:“符公,这是崔倚的公子崔琳。”
符元儿抬眼又看了崔公子一眼,问道:“你们是怎么赚开的城门?”
崔公子便淡淡的将如何与李嶷合谋,令老鲍等人作戏,诓得袁鲜深信不疑,逼得姚绩开门,两军趁机冲入城中等等讲述了一遍。
符元儿点了点头,说道:“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罢?”
那崔公子微微一怔,符元儿却用手中刀指了指李嶷,说道:“他打仗,大开大阖,不是这种作派,陷杀庾燎才是他行事之风。利用人心赚开安喜门这种诡奇的计策,定然是你想出来的。”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说道:“是我军中校尉与镇西军商议出来的。”
符元儿又抹了一把胡子上的血,说道:“你麾下有这般人才,其志不小。”
崔公子听他这般言语,知道他仍在做最后的挑拨,于是微微一笑,并不再多说什么。
符元儿忽又失声,笑了起来:“很好!将来这天下,是你们这等少年英杰的。”他勉力举起刀,遥遥指了指李嶷,又用刀勉力指一指崔琳,说道:“等到你和他争夺这个天下的时候,该多精彩啊!可惜,我看不到了!”言毕,横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鲜血喷洒,顿时气绝倒地。
李嶷等人见符元儿不肯逃走,知他早已存了死志,见他横刀,也皆知抢救不及,只得眼睁睁见他自刎而亡。
符元儿一死,城中守军皆已尽降,李嶷、崔琳命人厚葬符元儿,然后是受降、清点城中要紧之地等等诸事,忙碌不提。
话说洛阳这样一座大城,又是国朝的东都,既然收复,不论镇西军还是定胜军,都欢欣鼓舞。依约便由定胜军入城驻扎,而镇西军则退出洛阳城外扎营。
洛阳与西长京相距不过八百余里,洛阳失陷的消息,却是由快马驰道,送入西长京。又因为孙靖离京去了陇右,再由西长京派出快马疾驰,送至陇右军前。
孙靖得知洛阳失守,符元儿战死,痛心不已,只将那袁鲜恨得衔骨,他的一个心腹谋臣辛绂便劝道:“洛阳既失,却不宜杀袁鲜,以免动摇袁氏阖族之心。”
孙靖吸了口气,忽道:“梁王是不是还有两个儿子?”
那辛绂点了点头,说道:“此二人封邑皆在江南道,当初承顺帝万寿之日,诸王、王孙皆入京祝寿,此二人却未奉召,不能入京,可见同他们的父亲梁王一样,不甚入承顺帝之眼,也因此这二人并未于万寿宴上伏诛。”他提到先皇,径直以年号“承顺”代之,显得颇不客气。
又言道:“梁王长子名李峻,次子李崃。自大都督举事,李嶷陷杀庾燎大军,震动天下,这两人虽庸碌,在江南道也被拥护起来。江南道的那群蠢材,还以为这两人也像李嶷一样,堪可领兵一战呢。此二人携江南诸府兵大概万余人,被陶昝领兵堵在江淮之南,不得北上。”
孙靖若有所思,问道:“这两个都是什么脾气禀性?”
辛绂道:“李峻乃是梁王原配所出嫡长子,养得骄狂;李崃乃是梁王宠妾潘氏所出,其人甚是有些小气狭隘。这两人都不知兵,没什么过人之处。”
孙靖点了点头,说道:“派人告诉陶昝,放这两个人带兵过江。”
辛绂一时愕然。
孙靖冷笑:“既然都姓李,他的两个哥哥,可从名义上比他更有资格做那个什么‘平叛元帅’。放他们过江,诱而歼之,把他们俩生擒,然后用他们俩去换袁鲜,看那李嶷是换还是不换。”
辛绂略一思忖,便知道孙靖用意,叉手道:“大都督妙策!若是李嶷不肯交还袁鲜,袁氏自无话可说,大都督杀了李峻、李崃,李嶷自会杀了袁鲜,即使李嶷愿意交还袁鲜,放他两个兄长出去,怕也够李嶷好一番周折。”
孙靖冷笑:“我倒要看一看,这李嶷是不是丝毫不顾及父兄。”
孙靖这般谋划不题。李嶷却也并没有立时杀掉袁鲜等纨绔,洛阳城破,镇西军将袁鲜诸人仍旧关押起来,好吃好喝,那袁鲜浑浑噩噩,死又不敢,活着也战战兢兢,时不时就哭一场,不知道何时送命。
李嶷带着镇西军驻扎在洛阳城外,忙着理顺接管粮仓军资等种种细务。再过些时日,镇西军便要北上去接收建州城与并南关,而定胜军亦要东去,支援崔倚。因此这日得闲,李嶷便约了何校尉一起,出城相会。
深秋时分,城外草木微黄,李嶷寻得那地甚佳,乃是山下极大一片缓坡,长满了野草。他到了此处,便放开了黑驹的缰绳,任由它去吃草,他自己这阵子攻城受降,连日辛苦,却寻了个草长得绵厚之处,躺下就睡。
方在睡意蒙眬间,忽然闻得黑驹嘶鸣,睁眼一看,果然是她骑着小白来了。那黑驹见了小白,撒开蹄子冲过去,便要咬那白马的鬃毛,何校尉,不,阿萤忙拉着白马避让,那黑驹甚是霸道,竟追着白马咬。李嶷见此情形,急忙上前,扯住了黑驹的缰绳,将它远远拴在一棵树上。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马怎么回事,就爱欺负小白。”
他想了一想,无可辩驳,只得躬身道:“我替它赔礼了。”
她扑哧一笑,便也下马,将小白缰绳放开,任它自去吃草。他却忽得想起一事来,说道:“你的马也不怎么喜欢我的马,但是你的马和你家公子的马,却甚是亲密。”
他每每想到捉住韩立那晚,她与那崔公子并辔而去,心中就难免一阵阵泛酸。她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马与公子的马,乃是同一匹牝马隔年所生的两匹小马驹,当然亲密。”
他心中一喜,终于释然,她却又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连马都要计较。”
他说道:“你也见着了,我遇见旁的人,旁的事,都挺大方的,唯有与你有关的事,不知为何,却总是小气起来。”
她本来想再白他一眼,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甜,但不再计较。他却胆子大了一些,见四顾无人,伸手就牵住了她的手,她将他的手甩开,问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他虽然被她甩开手,却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顿了顿,说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建州了,你说不得也得随你们公子往东去接应崔大将军,咱们只怕有好些时日,不得相见。”
说到此处,他脸上神色不由甚是怅然。她伸手牵住他的手,说道:“戎马倥偬,乃是常事,虽然一时不得相见,但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也可以给你写信。再说,将来还怕没有相见的时日吗?”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可是我会很想你。”
她默默与他执手片刻,方才也低声道:“我也会想你的。”
两个人心下皆是怅然,只见黑驹被拴在树上,不断嘶鸣,那小白偏又促狭,一边吃草,一边故意在黑驹不远处踱来踱去,黑驹不断想要挣脱缰绳,但李嶷将缰绳系得极紧,黑驹打着喷鼻,似乎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两人看了一会儿两匹马,只觉得好笑,她忽然道:“要不,把你那黑马的缰绳还是解了吧,我看它都要把鼻子挣出血来了。”
他道:“我的马有名字,叫小黑。”
她略感意外,说道:“这名字……”
他道:“我刚刚给它取的。”又道:“你的马叫小白,我的马当然应该叫小黑。”又说:“你别可怜它,一旦把它解开,它一定就去欺负小白。”
她又气又好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呸,平日里看皇孙挺稳重端庄的,偏要说这么轻薄的话。”
他浑不以为意:“那做皇孙在人前,可不得稳重端庄?在你面前么,我不是什么皇孙,只是十七郎罢了。”说到此处,忽地想起来,说道:“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十七郎呢,快叫一声听听。”
她本来在给他做护腕的时候,一针一线,绣出“拾柒”两个字来,但此刻听他这般说,却脸颊发热,说道:“那不能,我还是叫你殿下吧。”
他说道:“那不行,你若叫我殿下,我可就觉得太生分了,咱们都要好长时间不见了,你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十七郎吗?”
她心想,其实叫他一声十七郎也是无碍吧,毕竟镇西军上下,从裴源到最寻常的士卒,都称他一声十七郎,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便如烫嘴一般,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她素来是个爽利的人,不知今日为何,竟然纠结起来。他见她有为难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萤的。正在此时,忽然颊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原来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选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来。”
他是斥候出身,预知天气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就选了这么一个日子,适才还风和丽日,此刻就下起雨来。
他浑不以为意,说道:“我知道这左近有人家,咱们去避一避。”当下两人拉过马,上马径直朝东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凉,幸而不过驰出里许,便看到一带土垣,掩映着一户人家。
两人下马,叩着柴扉,扬声询问,久久不见主人回应,当下便推门进去,只见院中寂寂,只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树,树梢七零八落还挂着些未让鸟雀啄食的柿子。
两人把马拴在檐下,进屋看时,只见房舍之内,器物犹存,但衣裳被褥之类已尽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显然颇有一些时日无人居住。想是近日战乱连连,主人家已经阖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内有灶,檐下堆着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进来,生火烘烤湿衣。一生了火,顿时就暖和起来。他见院中树上还挂着几个柿子,就摘下来,洗干净了,拿与她吃。
阿萤见那柿子不过半拳大小,但遍体通红,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开了外皮尝了一尝,并无涩味,于是捧着一只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李嶷让她坐在灶前,一边吃柿子一边烘烤着湿衣,然后自己出去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带回一些菜蔬,并柳条串着的两条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捞的。
她吃了两个柿子,却把余下的柿子都洗净并剥开皮,放在粗陶大碗里,等着他回来吃。见他带着菜蔬和鱼回来,便笑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这是要亲自下厨了吗?”
他从碗里拿了她剥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悦,只觉得她剥的柿子比蜜还甜,笑道:“被雨困在这里啦,不如烤干衣服,再吃饱了回去。”
当下又去寻得井水,挑了清水来,一边清洗菜蔬,一边又在院中寻了块石板好剖鱼。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种淡淡的安然之感,看着他将鱼剖好洗净,走回灶边来,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虽放着盐罐,但盐素来贵重,主人家逃走的时候,早就将盐都带走了,他打开盐罐看了看,勉强从罐壁上刮下一点点盐粒,就放在鱼肚里,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收拾出来,又在火里扔了几个芋头,等烧熟了吃。
她早就将桌椅擦拭干净,又洗净了碗盘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两人坐下,不由相视一笑。
这顿饭虽然缺油少盐,但两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饭,李嶷坐在灶前,烘烤着背上的湿衣,只见她素手纤纤,十分仔细地在檐下淘洗碗箸,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宁。他幼时在家中颇受冷落,待稍年长,便去了西陲边地,隐姓埋名,从小卒一步步军功累积,什么苦都吃过,命悬一线,万分危急之势,也频频经历过。尤其去探黥民王帐的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险些丧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来不畏惧什么,因为在这世间,他其实无牵无挂,只不过坦荡地活着罢了,纵送了性命又有何妨?
自从孙靖谋逆,他率镇西军出牢兰关,一路各种大战小仗,每次皆是冲锋在前,也丝毫不以自己性命为惧,便是也因着这份了无牵挂。裴源,甚至裴献每次都劝谏自己,为了大局,爱惜自己一二。但他从来也不以为意,何谓大局,权柄?功业?甚至,要谋取这天下?就像符元儿最后的言语,还以为他会与那崔公子相争,但那些东西他丝毫不放在心上,从来也无人知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也不打算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阿源是很好的,从十三岁就和他一起在镇西军中,他知道在阿源眼里,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镇西军的统帅,更是平叛王师的主帅。他样样出色,带兵打仗又厉害,是个称职的主帅,是他们裴家父子要拥护的主上。他与阿源是有着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这样,反倒有些话,不能同阿源说。
镇西军中的同袍,他与老鲍最为要好,但一样的,那是同袍,纵有些话,也是不能同老鲍说的。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并不想做什么殿下,他只是想做牢兰关里的十七郎而已。
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他心里只有厌倦,战争杀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这般大胜,震动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应为之事。
应为之事他从来都做得很好,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喜,十分不喜,但又不得不在人前人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今日午后,看着她在檐下洗碗,他忽然就觉得,若这样的辰光,能长久一些该有多好啊。可以烧菜给她吃,吃完看她在檐下洗碗,就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一般,过着寻常日子。
她洗净了碗,转过身来,见他正望着自己怔怔地出神,不由问:“你看什么?”
他一时有几分愣神,过了片刻才说:“你洗碗挺好看的。”
他从来是很聪颖的,不知为何,近日在她面前,总有些傻乎乎的模样,她却是懂得的,就在他身边坐下,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喝,说道:“以后有机会,我常常洗碗给你看。”
这句话,其实说得也傻气,她也是素来聪明的一个人,但在他面前,也能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他不由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看着灶间燃烧跳动的火焰,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过了片刻之后,只听他说:“阿萤,我今日好生欢喜。”
她也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也是。”
檐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渐渐雨珠连成了线,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雨珠砸下来,冒起一个个圆圆的泡泡。
他说道:“我从小,就不得父王喜欢,那个时候,就觉得王府里头,真冷清,没有半点意思。兄长们都有生母照应,就我,只有一个奶娘,被兄长们百般欺辱,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定然是回护兄长,拿我是问。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还没满十三岁,果然让我找到了一个由头,把礼部侍郎的儿子揍了一顿。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仗着家里有钱,在街坊里欺负女娘,我就把他打了。这下可热闹了,他家哭哭啼啼闹上门来,我父亲把我揍了一顿,但我趁他们没防备,晚间又偷偷溜出去,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了。这下子连先帝都被惊动了,于是下旨,把我发往镇西军。走的那天府中人人额手称庆,都觉得我走了,是府中少了个祸害。我心中痛快,心想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也早就不想在这府里待了,甚至,我也不想待在西长京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才好。”
他说起这些往事,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但她心中明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那个决然不顾而去的小小少年,心里其实很苦吧,那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家人之情,他心里其实很难过吧。她忽然很想张开双臂抱一抱他,虽然如今他已经在万军之中,但他其实一直很孤独吧。
“我以为这辈子我都可以待在牢兰关了,那也是逍遥快活的。”说到牢兰关,他眼中顿时有了异样的神彩,“我喜欢牢兰关,那里天地辽阔,有草场,有大漠,有一望无际的瀚海,还有雪山。牢兰河水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渐渐汇流成河,夏天的时候,天时那么热,牢兰河水也是凉的,等到冬天的时候,整条牢兰河都冻结实了,我们会在河上凿一个冰洞取水。有时候,能看到雪豹来喝水。雪豹和寻常豹子不一样,它皮毛上长满了斑点,在中原,可没这样的豹子,军中众人常常说笑,说这样一张雪豹皮,若在中原,怕不要值万金。但没人去猎雪豹,它太神气了,也太漂亮了,真是兽中之王。冬天的晚上,天色是青黑色的,有月亮被雪地反光,映得光亮一片,在关隘上就能看到雪豹悄悄地走到河边,它饮水的时候甚是警觉,总是时不时会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稍有不对,它就会跑掉。它奔跑的时候可太快了,像闪电一样,再好的弓箭也追不上它,它的爪子在雪地里踩出印子,特别大,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它可太机灵了,有时候它来喝水,城隘上的岗哨都不能察觉,只有第二天看到雪地里的爪印,才知道它来过了。”
她想到极西极北那样苍凉之地的雪夜,雪光映衬,雪豹竖着耳朵在河畔饮水,朔风呼啸,卷起雪花,那雪豹饮饱了水,便矫健地跃入茫茫雪野,风雪遮掩了它的去处,唯有雪中留下一行爪印,那番场景,甚是动人。
她觉得他真的像他口中的那只雪豹,聪明,机警,快如闪电。但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只道:“将来有时机,你带我去看一看那雪豹。”
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不知不觉,已经依偎在他肩头,只觉得他肩背宽阔,甚是让人安心,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是第一次,却如同曾经千万次一般揽她入怀,如此自然,如此熟稔。
他说:“阿萤,我其实不在意那些所谓功业。”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但为身份所拘。”
他点了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没错,为身份所拘。”
孙靖谋逆,先帝及太子、诸王皆身死,他被镇西军拥护成为勤王主帅,于国,于族,于家,甚至论到为人子,他都该尽自己的应尽之力。驱除孙靖,平定叛乱,救出父亲梁王,光复大裕王朝。
“我想过了,太孙迄今并无音讯,没有音讯,其实就是好消息。”他说道,“韩畅素来是个机智又忠心的人,他既然护卫太孙逃走,那么一定千方百计,会保护太孙周全。等到战局稍稳,我便多遣些人才,寻找太孙。如果彼时已经收复西长京,那就再好不过,拥护太孙返京登基,若是彼时还未收复西长京,也没什么打紧,太孙可以先登基继位,我再护卫他还朝。等到了那时候,朝中大定,我就可以回去牢兰关,继续戍边西陲了。”
她听他一句句说来,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是这般宁静安详,她实在不忍心出言打破,便笑着说:“那我就希望十七郎,可以称心如愿。”
她说出了这句话,起先他犹未察觉,只点头笑道:“那我就谢你吉言了。”说完这句话,他才猛得反应过来,说道:“阿萤,你叫我十七郎啦。”
她见他欣喜的模样,倒好似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本来她没觉得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一分不自在了。她便笑着岔开话:“你刚才同我说了牢兰关,我还没同你说过营州呢。”
他喜滋滋地道:“营州我喜欢。”
她道:“你都没去过,你怎么就喜欢营州?”
他说道:“营州有你啊,我当然喜欢。”
他说得那般坦荡自然,她心中一甜。
说起营州,她眼中亦有了异样的神彩,营州亦是天地开阔之地,而且不比西北荒凉,营州水草丰茂。
“我阿爹常说,营州黑土丰饶,种什么,长什么。”她说道,“也确实如此,随便撒点种子,便生得好庄稼,也因是如此,揭硕人虎视眈眈,总想抢了这片地,好放牧生养。”
她又说起营州的春天来:“在我们营州城外的山上,漫山遍地都是野杏花,春天的时候——营州苦寒,春天来得晚,总要四月,山上的野杏花都开了,整个山头都是粉色的,可好看了。”她笑着同他说:“等将来有时机,我一定带你去看那些杏花。”
他悠然向往了片刻,说道:“漫山遍野的杏花,一定好看。”又说道:“西长京外有乐游原,原上也遍植桃李杏花,春天的时候,从乐游原上,还能俯瞰西长京。站在乐游原上,西长京参差十万人家,城池宫苑,皆在眼底。而乐游原上,春日花开,灿若云霞。从西长京中遥遥相望,都觉得如同仙境一般,仿佛神仙之地。”他笑道:“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从家里悄悄溜出去,去乐游原,在家里百般烦恼困苦,但是到了乐游原上,那些烦恼就抛诸脑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乐游原,我想天上的白玉京,应该就像乐游原一样,有花,有树,有水,有山川,是何等逍遥快乐之地。”
她也悠然神往,说道:“我还没有去过西长京,更没有去过乐游原。”
他道:“到时候我带你去。”他又说道,乐游原上有一片茂林,穿过茂林有一个湖,那里绝无人迹,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甚是幽僻。
他笑道:“我小时候有好些玩意儿,怕家里发现,都藏在乐游原那湖畔的树林里。受了委屈,心中百般不快活,就跑到那湖畔对着水,大喊大叫,发泄一番,也不觉得委屈了,现在想想,虽然幼稚,但还好有乐游原。”
她拉着他的手,说道:“若是小时候,我能认得你就好了。”
他心中感念,知道她是希望小时候若能认得自己,定然不会让自己觉得那般孤独,但是无甚要紧,反正现在他已经遇到她了。从前的孤独都过去了。
他心里的喜没人可说,他心里的忧没人可说,但已经过去了,他终于遇见她了。
两人静静的又执手依偎片刻,她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道:“咦,怎么没听见马叫。”
他们本来将两匹马皆拴在檐下避雨,想那小黑一见了小白就要厮咬,但避雨要紧,厮咬就厮咬吧。但偏生此刻才留意,外边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并不闻两马厮咬之声。
两人起身,推开窗子一看,只见小白乖乖地避在檐下,那小黑偌大一匹黑驹,却在外头淋雨,见两人开窗,小黑打了个喷鼻。李嶷以为它是被小白赶出去的,当下又气又好笑,便出去牵了缰绳,要将它拉回檐下。谁知那黑驹扯着缰绳不肯过去,李嶷细看,只见檐下堪堪只能横着避一马,若是两匹马都在檐下,要么两匹马头颈皆在露天被雨浇,要么就是两匹马后蹄屁股皆要被雨浇。
李嶷一怔,过了半晌方才哈哈大笑,拍了拍黑驹的马颈,再不管它,径直回到屋中。阿萤在窗下看得分明,也明白过来,却也是又气又好笑,对小白道:“你就不能大方一点,让一半给它,大家同甘共苦。”
小白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显得十分无辜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它愿意让我避雨,你说我做什么。
灶间的芋头烤熟了,传出一阵阵香气,两个人剥了芋头吃,滚烫糯甜。她脸上吃得都是黑灰,他一时起了促狭之心,趁她不备,悄悄用手指蘸着草木灰,出其不意,突然伸手就在她嘴角画了两撇胡子。她大为恼怒,拿着芋头皮就砸向他:“真是没良心,你的马都知道让着小白,你却不让着我。”
他一边笑一边躲闪,说道:“那不能让,我倒宁可你恼我、记恨着我呢,将来好长时日不见,你想起我来就生气,岂不是没那么难过了。”
她听闻此话,不由怔了一怔,手也慢慢放下去,是啊,今日欢愉何其短暂,有好长一段时日,只怕他们都不能相见。
她拿了一块芋头,出去喂给小黑吃,小黑高兴地抿耳甩尾,吃了芋头,又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小白看得都生气了,“希聿聿”一声长嘶,似在警告小黑。但它的缰绳被系得很短,再说了,它是一匹漂亮的白马,也不愿意走到稀烂泥泞的雨地里去。
李嶷在窗前,看着她在晶亮的雨丝中,喂小黑吃芋头。她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她的眼睛比雨丝更为晶亮,仿佛汇聚了这世间所有的光。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雨也下得小些了,似牛毛,似细芒,过得片刻,雨丝更细了,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若有似无。
他们该回去了。
她要返回洛阳城中,他要回去镇西军的营地,他便将她一直送到渡口。这里是僻野之地,洛水上的渡口不大,船更小,渡夫无奈,先将她的马载了过去。
他心里还有很多话,千言万语,都想说给她听,但又觉得,都不必说了,因为她明白,她懂得。
她心里也有很多话,但也知道不必说,因为他明白,他懂得。
两人站在渡口,暮色苍茫,极远极远处似有人烟,淡青色的烟雾四散开去,融在似有若无的暮霭里。深秋时分,临夜已经十分寒冷,何况适才又下过雨,只见洛水茫茫,水面上泛着细白的水雾。水畔芦荻诸物皆已经衰败枯黄,越发显得离意萧萧。
他听见“咿呀”的橹声,是渡夫摇着橹回来了,就要渡她过河去了。他心中有万千不舍,最后终于只是伸手捏一捏她的手,说道:“保重。”
渡船已经靠岸,渡夫招呼着她上船,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就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看得分明,正是自己那根系着明珠的丝绦。她曾经骗他说丢了,果然她还好好收着。
她说:“你给我系上吧。”
他一时无措,定了定神,终于伸出手来,接过那根丝绦,十分郑重的,给她系在腰带间。
明珠在她腰间轻轻晃动,便如他的一颗心一般,紧紧跟随。
她跳上船,挥手朝他作别。
洛水并不宽阔,渡船渐渐摇到了洛水中间,她的身影小了些,变纤细了些,又过得片刻,渡船已经到达了彼岸。她翻身上马,又隔河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上马,朝她挥了挥手。
然后,纵有万般不舍,她也掉转了马头,沿着洛水,朝下游驰去。
他掉转了马头,方驰出数步,忽然又勒住缰绳,掉转马头,也朝下游驰去。
水上雾汽渐散,暮色愈浓,洛水轻浅,两骑隔着洛水,一起疾驰。她遥遥望着他,他也遥遥望着她,紧紧追随。
隔着洛水,她大声道:“十七郎,你回去吧。”
他大声道:“阿萤,这二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今日这般平安喜乐。”
她微微一笑,马蹄轻快,两骑虽隔着洛水,但相伴疾驰,她心中也有无限喜悦,高声答:“十七郎,我也是!”
她听见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与期待,他大声喊:“待到天下安定,你我并肩同游乐游原!”
她笑着高声应答:“一言为定!”
【上册完】
注释
[1]出自【唐】李白《古风61其十九》。
[2]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