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了足有大半个月,他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本来就一直身虚体弱,又遇见刺驾,其实,他之所以病成这样,还是因为难过。
李峻是他最倚重的长子,竟然丧心病狂到想要弑杀他自立为帝,这已经令他伤心欲绝了,谁知道还有李崃,竟然不知因何勾结了揭硕,妄想在李峻动手之后,将李峻杀了,把秦王也杀了……不,他的崃儿不是这样的,他的崃儿还是想救他的,只是用错了法子。
但是勾结揭硕,旁的不说,崔倚当朝就把证据全抛了出来,那可是乌洛的神箭队,虽然后来被崔倚率定胜军杀的杀,俘的俘,但皇帝越发不喜欢崔倚了。
因为崔倚救了他,本来他的马惊到了,慌不择路到处乱跑,最后逃到了草沟里,天上弩箭飞来飞去,那些凶神恶煞的揭硕人拿刀乱砍,他以为就要命丧当场,结果崔倚威风凛凛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他救了。
他当时吓得涕泪横流,裤子都尿湿了,等回到宫里,他就病倒了。他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见崔倚。
他这倒霉模样都叫崔倚看去了,以后他还怎么做皇帝?而且他的峻儿崃儿都死了,他万念俱灰,浑浑噩噩,也不怎么想活了。
但皇帝素来胆小,还是怕死的,所以一天宣召三遍御医来诊脉,即使御医说他脉象好得很,他还是觉得自己病得快要死了。后来还是吴国师救了他,吴国师烧了一道符,念念有词,又请他将符水喝下去,他这才觉得,仿佛心里松快了一些。
只不过一想到两个儿子都死了,他又忍不住病倒了。他本来就烦那些乱七八糟的朝政,当皇帝他是愿意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当皇帝竟然有那么多麻烦事,动不动闹了水灾了要他管,户部没钱了要他管,兵部说发往边关的寒衣不足要他管,吏部任命重要的官员,也要他管,工部修个河道,也要拿到他面前来,请他御览。
天下怎么这么多的事啊。他烦透了,什么都不想管。
幸好顾相能干。他病了这么多日,秦王据说也伤得挺重的,朝中都是顾祄带着中书省,领着六部官员,处置着日常各项大事。
皇帝觉得生病挺好的,而且天气渐渐没那么暑热了,他越发懒得管任何事,只想再冷一点,好名正言顺挪去有汤泉的骊山行宫住着,离那些烦人的朝政远远的。
但是有一项头等大事,还等着皇帝裁决,那就是要立太子。李峻与李崃谋逆身死,虽然皇帝说,是揭硕奸细刺驾,还坚持以王爵之礼下葬了李峻与李崃,但这件事已经被群臣称为两王之乱,又有谣言说秦王只怕伤重不治,更有最为险恶的谣言,说其实此事是秦王夺储杀死两王,秦王也因此身受重伤,朝中人心惶惶,再度动荡起来,外有强藩如崔倚,内有太子的长子、当初勤王之师也曾经承认过的太孙,所以顾祄为首的文臣都认为,此时应该当机立断,立储东宫,以安人心。好在秦王伤势虽重,到底还是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了,据说能说话了,也能下床走路了。
皇帝无精打采。顾祄来探病,也是要探一探皇帝的口气。皇帝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心爱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只剩下李嶷,要立他为太子,那就立吧,反正也没得选了。
顾祄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躬身道:“陛下既然圣躬不豫,那就册立秦王为太子,并令太子监国吧。”
皇帝忍不住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身上仍旧不舒服,说道:“可是秦王不是受了重伤,还在养伤吗?”
顾祄道:“秦王殿下年轻,再重的伤,养些时日就好了。陛下的圣躬要紧,若不好好调养,那就是关碍社稷的大事。”
这句话皇帝很爱听,他也觉得自己身体最重要了,比这天下所有的事加起来都要重要。
顾祄说道:“那臣就替陛下传旨给礼部,准备册立太子的大典。”因为册立太子是大事,现在预备起来,也得好几月工夫才行,要先令钦天监择吉日,再替太子赶制衮服,并冠冕,还有金宝金册,礼部有无数繁琐的礼仪需要预备。
皇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顾祄又道:“还有一桩事,必得陛下定夺,定胜军当此大捷,崔倚又立下救驾之功,该如何颁赏?”
皇帝一听到这个“崔”字,就不禁将眉毛皱起来。虽然崔倚把揭硕潜入中原的那支神箭队都灭了,可是有个最要紧的人物,就是崔倚的养子柳承锋从始至终都没露面,也并没有被抓住。皇帝觉得李崃说不定就是被那个柳承锋给蛊惑了,不都说揭硕人特别会下毒,搞不好,柳承锋就是给崃儿下了蛊毒呢,所以崃儿才会命丧黄泉,死于乱军。皇帝想到这里,就十分痛恨,自己好好的一个儿子,偏叫崔倚的养子给害了,还把行刺谋反的罪名都推到了崃儿身上,他实在打从心里不喜欢崔倚,偏崔倚打了胜仗不说,还救了自己,只能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说道:“崔倚的女儿都要做太子妃了,再说朕也没钱再赏赐他财物,何况崔倚是实权的节度使,马上他就是太子的岳父,也没法再升他的官,这要怎么赏啊?”
顾祄正色道:“臣正想谏言,秦王若为太子,崔氏女万万不可为太子妃。”
皇帝又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道:“崔倚不是非要从皇子中选一个嫁女吗?那如今不就只剩了李嶷吗?”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顾祄道,“彼时,孙逆刚平,社稷根基未稳,陛下也尚未立储。崔藩势大,又占据东都,只怕随时可以效孙靖之举。因此,崔倚胆敢上书,要择选皇子为婿。但陛下,从未曾答应,只是含糊其辞而已。”
皇帝不由得一拍手,恍然大悟:“对啊!顾相说得对!朕可从来没答应,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以为上个奏疏,朕必得依他。”
顾祄道:“陛下明见万里,所以当日才含糊其辞,并未答允他。如今情势,既立秦王为太子,则崔氏女万万不可为太子妃。武将跋扈,崔倚性情骄纵,眼高于顶,且定胜军上下,皆对他忠心耿耿。若为外戚,朝中万难钳制,稍有不慎,只怕又会养出一个孙靖来。如今秦王既为太子,若崔倚胆敢有不臣之心,令太子亲自领兵殄灭之!”
这番话,说得皇帝频频点头,皇帝想了一会儿,又说:“这年来总是出事,一来,朕也想办件喜事好好冲一冲,二来,只怕崔倚不死心,还是硬想把他女儿嫁给太子,这样,朕赶紧挑一个家世好的,模样好的,脾气好的世家闺秀,册立为太子妃,好叫崔倚死了那条心。”
顾祄含笑道:“陛下圣明,这册立太子妃之事,确实得陛下替太子好好挑一挑。”
天气渐渐没那么热了,李嶷伤后虚弱,纵然在午后,也裹着一件氅衣,坐在檐下躺椅上。他形容憔悴,神色倦怠,只怔怔看着庭中石桌上的一个水晶盆,那是阿萤拿来的,里面养了两条肥胖肥胖的小金鱼,每天她总是在檐下晒一桶水,然后将鱼缸捧了出来换水,捞去水中的杂质,有时候还要换水草。他喜欢看她做这样的事,照料着这两条鱼,就像在照料着他。
现在这两条鱼养得挺好的,清水绿藻,红鱼拨尾,悠然地游来游去。他看了一会儿鱼,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萤已经来了,手里还捏着一根皮尺。她含笑道:“天气凉了,我来给你量一量,做件新衣服。”
他说:“府里还有那么多衣服呢。”养伤的这一段时日,裴献和裴源每日来看他,又知道他府中其实乏人理事,流水介地往他这里送东西。皇帝虽然没来看他,但也从宫里赐出不少东西来,其中也有衣服。样式华美,尺寸合适,想是卢皇后预备的——这位皇后一直这么面面俱到。
阿萤道:“我想亲手给你做一件衣服,就量一量好了。”
他顺从地站起来,她拿着皮尺,认真给他量体,一边量,她一边忍不住心疼:“你比从前瘦了好多。”
他极力打起精神来,随口道:“从前你又没替我量过。”
她说:“可是我从前抱过你啊,现在自然知道你是瘦了。”她转到他身后,继续用皮尺量着,量着量着,她忽然伸开双臂,就那样从背后抱住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好像怕他随时就会消失似的。
他安抚似的,伸手按住自己胸前的她的手,摩挲着。这一阵子其实她也瘦了许多,瘦到手腕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他爱惜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突出来的骨头。
过了片刻之后,她忽道:“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他说:“好啊。”
于是她拉着他在躺椅上坐下,然后站在他面前,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条手帕,左右翻给他看:“你看,这是一条帕子。”
他点点头。她左手虚握成拳,用右手将帕子一点一点,从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孔隙,慢慢塞进虚握的拳心,然后将那粉粉的拳头伸到他面前,说:“来,你在我拳头上吹口气。”
他听话地在她的拳头上吹了口气,她嫣然一笑,右手在左拳上一敲,然后将左手突然摊开,帕子不见了,手心里只有一朵花。她将那朵花拿起,笑盈盈递给李嶷。他接过花,左右端详,发现竟然是一朵刚摘下的花。
她问他:“好不好玩?”他点点头。她又重新拿回花朵,将花捏在左手掌心里,虚握成拳,然后再将拳头递到他面前,说道:“你再吹口气。”
他依言又在她拳头上吹了口气,她仍旧如前次一般,右手在左拳上一敲,将左手摊开,手心里空空如也,既没有花,也没有帕子。她这才笑着说:“你摸摸你左边的袖子。”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袖子,慢慢往外甩了甩,示意什么都没有。然后摸了摸右边袖子,往外也甩了甩,示意什么都没有。
她不由得一怔。
他说:“你摸摸你的袖子,右边。”
她伸手入袖,指尖忽触到一物,她不由得握住抽出来,初秋淡淡的阳光下,明珠丝绦在她指尖缠绕半圈,丝绦上的明珠泛着珠光,在半空中滴溜溜转动。
她心中感念万千,又想笑,又有点想哭,最近她真的太爱哭了。
他这才伸手,慢慢从他自己后衣领中摸出那支玉簪,拿出来给她看。玉簪捏在他指间,被阳光衬得映出莹润的光泽。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话语中充满了爱怜:“你傻啊,我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你还想借着量身的机会,把簪子偷偷塞进我的袖子里,还哄我说变戏法,那么大个物件,我能不觉察吗?你还在那摸来摸去,我早就顺手把珠子塞到你袖子里了。”
她似是又要哭了,但最后含泪又含着笑,扑入他怀中,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
等到李嶷渐渐康复到能骑马的时候,李嶷与崔琳一起,去了一趟清云观。
李嶷拜见了萧真人,坦诚相告:“真人,是我没照顾好玄泽,令他身陷险境。”
萧氏早已经知晓李玄泽中毒的来龙去脉,幸得李嶷救治及时,后又再次求药,如今李玄泽早已经解毒,康复如常。她说道:“殿下言重了,昔日殿下问我,愿不愿意令玄泽返京的时候,就曾坦言相告,京中的种种凶险,我亦知道,殿下当日说会全力以赴,照拂玄泽,殿下其实做到了,无愧于心,又何来辜负。”
李嶷道:“只是如今,李十七要食言了。”
萧真人道:“时也,命也,时局变幻,瞬息不同,此时你若不为太子,只怕天下动荡,兵戈再起,玄泽还是太年幼了,不宜为储,殿下不用执念。”
李嶷见她如此通透,心中本有满腹的话,可是千言万语,其实都不必说了,当下只是起身,恭恭敬敬,朝着萧真人深深一礼。
萧真人却问道:“崔家娘子也来了吗?可否请她一见,我有几句话,想与崔娘子说。”
李嶷忙道:“她来了,我去请她进来。”
崔琳知道李嶷有要紧话与萧真人说,所以在前殿参拜三清。李嶷寻来的时候,她正在虔诚地叩首,袅袅香烟中,她的身形削瘦而单薄,他心里一酸,她是个不拜神佛的人啊,但他知道她此番是为什么而拜。
崔琳走进萧真人的斗室时,她正在焚香,见她进来,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崔娘子请坐。”
崔琳依言,在案前坐下,萧真人盖好焚香的小鼎,然后替她煎茶,说道:“我的小字,叫作阿勉。”
崔琳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父亲生得七个女儿,到了我生出来一看,还是女儿,所以给我取名勉字,意思是,大概是生不出儿子了,力所不能及,而强作,谓之勉。”
“后来,父亲到底生出了儿子,还生了好几个,但是我不甘心,家里请夫子教小郎们读书,我也总去听,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字,母亲见我学得不错,对我说,自以为不如郎子,那才会不如郎子,阿勉,你要力所能及,做到比郎子更好才是。后来我到六七岁的时候,也每日去塾中读书,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孙靖。”
她提到孙靖名字的时候,其实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提到一个孩童时的旧识,或是寻常故友。
“他家世不怎么好,我家乃是世族,我父母都看不上他家的门楣,也因为,太子正在择太子妃,后来,就真的选中了我。我约了孙靖私奔,他也答应了,可是我在城外等了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来。后来,我也就死心了,回到家中,安安分分地,嫁给了太子。入东宫十年,我也没能生出儿子,旁人都讥笑我,我想这或许是命吧,我不愿意作太子妃,偏作了太子妃,我叫阿勉,很多事,都是力所不能及也。”
她忽然问崔琳:“你知道做太子妃,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崔琳不由得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是舍弃。”
萧氏的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近乎无奈的笑容:“舍弃父母,入东宫。舍弃夫君,他是君,你是臣。舍弃自己,你是东宫的太子妃,却不是你自己,你做不了任何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你不能任情任性,你不可恣意妄为,你唯有把一切都舍弃了,把自己变成一尊泥胎金像,你才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太子妃。”
崔琳怔怔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了解,有怜悯,最后,还有尊重。
“做了太子妃之后,我唯一活着的一瞬间,就是孙靖入宫,把所有人都杀了,他穿着铁甲,走进宫殿里来,身上全都是血,我却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他,投入他的怀中。只有那一刻,我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也只有那一刻,我才是我。可是过了那一刻之后,我仍旧是太子妃,纵然太子已经死了,先帝也早就殉难,可是,我仍旧是太子妃啊。”
香炉里香烟袅袅,她静静地出神了片刻,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那笑意里有怅然,也有甜蜜,她说道:“崔娘子,我好羡慕你,你知道吗?”
崔琳点点头,她其实听出来了,她说道:“萧真人,我叫阿萤。”
“阿萤,这名字真好听……阿萤,如今你也要做太子妃了,可是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她的眼睛里似含着泪光,也含着欣然,“我的夫君是太子,而你的夫君是李嶷,他只是不得不去做太子了而已,不管他是秦王也好,是太子也好,将来哪怕他做了皇帝,他仍旧会是你的夫君,我真的,好羡慕你啊,阿萤,你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而他,是真的心悦你的良人。”
她伸出手来,握住了萧真人的手,只有同情,只有了然。
萧真人被她温暖的手握住,过了片刻,似乎又平静了下来,说道:“阿萤,我真的挺高兴的,这世上另一个太子妃,终于不用像我这样了。将来,若是每一个嫁进东宫的小娘子,都同你一样,是真心欢喜的,那该有多好啊。”
崔琳轻声道:“我和十七郎商量过了,如果将来十七郎登基,玄泽必为太子。等到玄泽长大,我们会让他选一个他自己喜欢,也心悦他的小娘子,为太子妃。”
萧真人点了点头,说道:“玄泽有你和秦王殿下照顾,我就放心了。”
崔琳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了一句:“真人,你就不想见见韩将军吗?”
萧真人摇摇头,说道:“我就不见啦。”
崔琳默然,萧真人含笑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说道:“饮了这盏茶,你就走吧。”
崔琳举杯,喝得很慢很慢,仿佛那盏茶,她永远都不想喝完似的,但是那么小小的一盏,不论她喝得多么慢,过得片刻,还是饮完了。她放下茶盏,缓缓起身朝萧真人深深地一礼,然后转身退出了斗室。
李嶷在泉水旁等她。山里的小潭,水里有螃蟹,一只一只的,伏在清澈见底的水底,在石头上爬来爬去,只有棋子般大小,他已经看了半天了,见她来,问她道:“要不要捉两只回去养?那个鱼缸很大的,只养两条金鱼,不如添上两只螃蟹也有趣。”
她本来心情沉重,听他这么说,不禁也一笑,说道:“螃蟹会和金鱼打架的吧。”
“不会吧。”他说着就要捋起袖子下水:“我捉两只回去,养养看。”
“这里水凉,”她连忙阻止他,“你伤还没全好,我下去捉吧。”
“那不行,”他说道,“怎么能叫你一个姑娘家在秋天里下到这么凉的水里去,要不找个网来捞?”
正说话间,忽然锦娘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殿下!”
萧真人自戕了,她死得很干脆,用一柄剑割断了自己颈中的动脉,血喷了一地,她倒在血泊中,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仿佛死是令她非常愉悦的事情。李嶷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想伸出衣袖,去遮阿萤的眼睛。
阿萤却心下了然,她说道:“无妨。”
萧真人将玄泽托付给了她与李嶷,她甚至不愿意见暗暗恋慕自己多年的韩畅一面,她就决绝地,毅然赴死了。
她死的那一刻定然是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是太子妃了,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做回那个力所不能及,却偏要为之的阿勉了。
崔琳和李嶷一起下山,回到京中,去见了李玄泽,那孩子被养得很好,自从痊愈之后,白胖了许多,见到李嶷已经十分相熟,伸着胳膊让他抱,唯有韩畅,见到他们之后,脸色变得煞白。
崔琳在路上便已经想好了,此刻见到他,就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她说,谢谢你,还说,以后就指望你辛苦了。”
其实萧真人并没有说这句话,但是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擅自同韩畅说这么一句话,因为在死之前,萧真人其实还是太子妃,太子妃是不会同韩将军说这句话的,但她死之后,就是阿勉了,阿勉是会同韩畅,说这句话的。
韩畅眼圈泛红,过了良久,才朝她叉手郑重地一礼,她知道这一礼并不是拜自己,所以也没有避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玄泽看韩畅神色不对,连忙走过来,依依膝下,问道:“韩将军,你怎么了?”
韩畅蹲下来,一把抱住玄泽,将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小肩上,也将滚烫的热泪隐藏在孩子柔软的衣服里,过了片刻,他方才说道:“殿下又长高了,臣这是高兴。”
八月廿三,是钦天监精心挑选出来的上上大吉的日子,李嶷身着太子衮服,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缓步走入含元殿前。
“维大裕添泰二年,岁次乙未,皇帝若曰:於戏!唯尔秦王嶷,孝而克忠,义而能勇,业著于内。救于天下之危,承嗣宗庙社稷。畴咨列辟,钦若前修,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往,钦哉!尔其敬贤以德,宽仁宇内。无怠无荒,固保我宗基,可不慎欤!”
堂皇的铙钹鼓乐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中,李嶷一步一步走上含元殿前的长阶,长阶中央的丹陛雕琢着精美的纹样,他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在他苏醒不久后,阿萤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说道:“十七郎,我们一起回牢兰关去吧,是我错了,你不想做太子,我不该逼你,我们一起回到牢兰关去,生七八个娃娃,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阿萤,我回不去牢兰关了。”他说道:“我心里很难过。老鲍他们都死了,我亲眼看着兄长们想要杀死父亲,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死在对权力的渴求和无法控制的野心之下。之前,我一直想回牢兰关,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并不是想回牢兰关,而是想回到过去那种简单的、没有心机的日子。我太清楚地知道,一旦成为储君,恐怕就得做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因为,做一位戍边卫疆的将军,和东宫储君,需要承担的责任完全不同。我内心向往的日子,其实自从起兵勤王的那一刻,已经注定回不去了。只是从前我不知道,或许我心里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仍旧含泪看着他:“十七郎,我阿娘死了之后,我也有好长时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想回到我阿娘还在的日子。”
他握着她的手,说道:“阿萤,咱们曾经数次长谈,直到近日,我忽然想明白了,你和我所思所求,其实是殊途同归。我们想要的,都是天下太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玄泽还年幼,他是无法担当这重任的。他如果做储君,到他亲政,还有漫长的十余年。这十余年里,父皇是没有能力担当天下的。”
他说道:“既然无人担当,那么就我来担当吧。”他的脸上露出惆怅的笑意:“阿萤,牢兰关真的像一个梦啊,老鲍、黄大哥、赵二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在我的梦里。”
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咱们得好好活着,替他们也一并好好活着,让这世上的人,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他点点头:“阿萤,你知道吗?牢兰河水十八湾,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是‘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军中五十五岁就可以解甲归田,老鲍他们是没有办法解甲归田,回家做饭了,可是天下又何止一个老鲍呢?有千千万万的老卒,有千千万万的游子,更有千千万万因战乱离别的夫妻、父子、儿女。我深悔救不了老鲍他们,但是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对他说:“我们一起救更多的人。”
册立太子是十分繁复的仪程,一直忙了整整三天,所有的礼祭才一一行完。
李嶷已经从秦王府搬到了东宫。东宫自然比秦王府还要阔大华丽,他只觉得冷清,而且早就惦记着这一日乃是阿萤的生辰,所以到了晚上,换了身衣服,径直就越墙出去了。
阿萤仍旧住在平卢留邸,他还没有敲窗,她就笑盈盈地打开窗子,让他进来。
“我有一样生辰礼要送给你。”李嶷说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卷册子。她接过去一看,册子上是用墨勾勒的画,画的是两个人,都如同那幅她画的《秦王酣眠图》一样,画得两人如稚童一般,圆圆的脸颊,小小的身子,肉乎乎的小手,画中一个小人儿,正将另一个踹进井里,看那服饰模样,正是当初他们在井边相遇时的穿着。
她不由笑了,指着画中那正飞起藕节似的小短腿的小人儿说道:“这个是我。”不禁又嗔道:“我的腿就这么短吗?”她瞧了瞧画中正被踹落到井中的小人儿,忍俊不禁,看看画册上的小人儿,又看看李嶷,说道:“你的眼睛有这么大吗?圆溜溜的,快占了一半脸了!”
他说道:“我不会画嘛,就只能照着你那幅秦王酣眠图,画虎类犬了。”她欣然道:“这样有趣!十分有趣!你这是把咱们见面的情形都画下来了,像行乐图一样。”说着翻过这页,后面一页上,画的却正是她被绑在地上,李嶷蹲在她身前,胖乎乎的小手指里夹着一根硕大的银针。她不禁扑哧一笑:“那个针哪有这么大!”
他说道:“太细小了不好画,只能把那根针画这么大了”又说:你那幅《秦王酣眠图》我可拿去裱得好好的,揣摩了好久其中的神韵,才敢下笔学着画一画,你就别挑剔了。”
她又翻过一页,原来这一幅画正是她扶着假肚子坐在车上,他赶着牛车的情形,她想起昔日道中,他说她满肚子稻草之事,不由得一笑,再往后看,他画了许多幅,都是两人共同经历之事,有在农家做饭那一幕,有在洛水边分别那一幕,也有太清宫中那一幕,等等等等,她越往后看,越是感动,眼圈渐渐红了,想起自与他相识以来,种种情形,只觉得唏嘘万千,然而又甜蜜万分。
只听他说道:“我把我们经历过的事,都一一画了下来。这后面的留白,就等着将来咱们俩一起画,你说好不好?”
她将那册子往后翻了翻,说道:“这么厚一本,后头还有这么多白纸呢。”
“是啊,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咱们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可以画。”他揽住她的腰,十分向往地说,“等画满这一册,再画一册,不知道能画多少册,等将来老了,一页页翻看,多有意思。”
她依偎在他怀中,甜甜一笑,点头说:“好。”
李嶷万万没想到,他欲娶崔琳为太子妃一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皇帝自然是不用说了,极力反对。出乎意料,连顾祄都反对,朝中群臣,更是前所未有的众口一词。
确实,从朝局来看,崔倚已经实难节制,不宜立其女为太子妃。所有文武官员,都心照不宣,天下大定,将来必须要裁撤兵马,镇西军还好说,那是太子、也就是未来天子的嫡系,裴献又已经老病不堪,况且裴家素来忠君,生不出什么事端来,其他府兵亦好说,唯有崔家定胜军,朝中只怕无法顺利抑裁。崔倚竟还想作太子的岳丈,外戚如此,这不立时便有王莽之祸吗?国朝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叛乱了。
绝不能令崔倚之女为太子妃,朝中上下,难得齐心协力,就连裴献都罕见地缄默起来。
所以李嶷烦恼得不行,皇帝自从立他当了太子,一直是无精打采,隔三五日,便要称病不朝,将所有的事务都扔给李嶷处置。他虽然没有监国的名分,却是实实在在的,每天都在监国。
皇帝虽然不怎么搭理朝政,却一个劲起心要广选良媛,想从中选出一名太子妃来,还让皇后多多召京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进宫,非要李嶷前去领宴,铁了心要撮合他与这些大家闺秀们的姻缘。
至于群臣,每个人都在说如今天下太平了,不需那些兵马,朝中也供给不起,需得裁撤。然后又劝太子,速速选一位名门闺秀,册立太子妃,为圣朝万年之计,延绵宗嗣。
众臣七嘴八舌,吵得李嶷头痛。他心想幸好崔倚前几日就出京回平卢去了,不然这群人只怕会跑到靖良坊的平卢留邸,去滋扰崔倚。他这么一想,不由得心念一动。
崔琳和桃子从西市回来,尤自说笑,桃子推开房门,崔琳踏进门,忽看到李嶷竟然穿着全套的太子冠服,懒洋洋躺在床上。桃子见状,连忙转身出去,顺手带上门。
她不由得走近床前,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穿成这样,躺在这里?”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阿萤,崔伯伯到底给你留了多少人手?我怎么觉得你这留邸里完全不设防。我穿成这样,行动不便,啰哩啰嗦地越窗而入,好险挂断了衣带,只差要拆窗破墙了,竟然都没有人发现并拦住我。京里如今虽然太平了,但也得注意防范啊。”
她嗔道:“你这是一下朝,连衣裳都没换,就直奔我这儿来了?”
他按住额头,仿佛不胜头痛:“你不知道,前几日崔伯伯辞京而去,朝中又一片哗然,这一连几天,每日都吵嚷。非逼着我娶太子妃,又非逼着不让我娶你,吵来吵去,我不过辩白了两句,那些大臣就哭的哭,喊的喊,还有人嚷嚷死谏。陛下又趁机将我骂了一顿,真是快要被烦死了。”
她不禁斜睨了他一眼:“谁是你崔伯伯?”
“阿萤,你不能因为崔伯伯离京,就立刻不认了嘛。”说着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阿萤,我们私奔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语气中透着戏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觉得,能和我私奔到哪里去?”
他一声长叹,就势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吻了一下,说道:“要不,你也走吧,回营州去。我就跟那些大臣说,我反正是不娶了,谁愿意娶太子妃谁娶去,然后,我就找个由头,直奔营州,与你在营州拜堂成亲,然后生七八个娃娃,不,都不用生到七八个,生到第三个的时候,朝中那些大臣一定就绷不住了,肯答应你做太子妃了。”
她不禁扑哧一笑:“殿下知道生七八个娃娃,得多少年吗?”
“总得十年八年吧。”他无精打采地说,“我也知道黄花菜都凉了,你说怎么办?朝政也不能扔下不管,就我那位父皇,我若是一走开,他不知道怎么就会异想天开,弄出什么事端来,还得我收拾残局。”
“那要不我还是回营州去。”她十分干脆地说,“反正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并不想做太子妃。到时候,你常来看我便是了。”
“我都已经是太子了,你却不想做太子妃,你……你这是欺人太甚!看我不好好罚你!”他假作生气,伸手作势要去挠她的痒痒,她素来怕痒,笑着往后一缩。忽然听见桃子的声音在外面唤了一声:“小姐。”
她理了理鬓发,准备下床去开门,只听桃子说道:“殿下!小裴将军来了,说有要紧事。”
李嶷面沉如水,穿过紫宸殿前的横街,袁常侍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他没想到太子殿下来得这么急,这么快,自己一路小跑也跟不上,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跟上了,李嶷却不用他上前开门,自己伸手将门一推,就进了紫宸殿。
皇帝居中而坐,脸色灰败,他自从两王之乱后,精神就不怎么好。顾祄被赐坐在御座前的凳子上,裴献亦被赐坐于侧,脸色也十分难看。另有数名官员侍立在殿中,都是鸿胪寺、刑部、兵部、大理寺等处的官员。
李嶷径直走到皇帝面前,顾祄与裴献连忙站起来。
李嶷行了陛见之礼:“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似乎仍旧无精打采,说道:“起来吧,赐太子坐,把人犯带上来吧。”
袁常侍答了一个是,转头又往殿外快步而去。这厢顾祄等人方来得及向李嶷见礼,他们都是重臣,见到太子,拱一拱手就可,皇帝也客气,说道:“顾相且坐,且坐,裴卿,也坐。”
见李嶷在御座之下的左边凳子上坐了下来,顾祄这才小心地斜着身子,在凳子上坐下。裴献腿上有伤,也就坐下了。
数名羽林卫押着五花大绑的一人进来,那人脚上、手上都是铁链,扑通一声,被推跪在御座前。
那人昂起头来,却是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官话,说道:“揭硕深利部加里,见过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见此人鹰眼浓眉,长得甚是骇人,心中害怕,又见他手脚皆被铁链绑住,这才微微放心,说道:“得啦!你说你要出首,到底要出首何人,说吧。”
“加里要出首崔倚。”只这一句话,殿中似乎瞬间一静,静得能听见殿中官员之中,似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加里慷慨陈词:“崔倚本来与我们的乌洛王谈妥了,只要我们退出白水关,就会私下给我们盐和铁器,结果他不守信诺,不仅追杀我们和方功部,还硬说我们两个部落的老弱妇孺是精兵强将,割了他们的首级充当战绩。”
李嶷不动声色打量加里,只见他神色坦然,目光如枭,显然是个凶蛮不畏死之徒。
裴献忍不住道:“陛下,此人乃是崔倚俘获的揭硕深利部首领,战败衔恨,攀污大将,所以才作此言论。”
“胡说!”加里大吼了一声,旋即被羽林卫呵斥:“殿中不得喧哗!”那加里微微低头,放低了声音,语中满是不忿:“我们揭硕人最是直爽不过,打不赢就是打不赢,输了就服气。崔倚明明答应只是假打一场,却杀了我全部落的老弱妇孺,我如何能服气?”
裴献问道:“那崔倚在京中时,你为何不当庭揭发?”
加里却是扑通一声,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说道:“那时未见过天子,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原来最是仁慈宽厚,不仅赦免了我的性命,还赐给我一些衣裳和银钱,令我能在京都居住。我心中这才明白,原来崔倚做的事,不是皇帝陛下吩咐的,而是他自作主张。”
皇帝听了这番话,觉得眼前这凶徒竟然也不是一无是处,便说道:“朕就说,以德感之,必定会报之以德,你们看看,这个加里,就是被朕感化了。”
群臣不免又赞了一番天子圣明,颇让皇帝觉得自矜。
只有裴献不仅不拍皇帝的马屁,反倒又问那加里:“崔倚乃我朝节度使,崔家世镇营州,与揭硕连年交战,崔倚有何理由与揭硕勾结?”
这时候忽有一名官员插话道:“裴太尉,这话就不太对了,所谓养寇自重。武将从来以战功胁迫朝廷,这崔倚,怎么就不会与揭硕勾结了呢?况且加里说得清楚明白,崔倚杀了好些老弱冒充军功,就这一条,就是欺君罔上!”
裴献并不理睬那名官员的攻讦,只对御座上的皇帝拱了拱手:“陛下,此言荒谬,崔家子侄,死于揭硕者百余,崔倚结发之妻,为守城抗揭硕,力战而亡,被朝廷敕封为武烈夫人。崔倚与揭硕有血海深仇,如何会与之勾结?”
忽又有人道:“陛下,事近反常必有妖,白水关大捷,来得太巧了。怎么就那么巧,崔倚的养子劝降,白水关就丢了,崔倚偏就比朝中还要更早知道白水关之事,带着大军直接北上,如同等着立这场大功劳一样。最可疑的是,崔倚养子柳承锋竟然引揭硕的神箭队潜进中原,意图行刺,崔倚偏巧如神兵天降一般及时赶到,灭了神箭队,却走脱了柳承锋。”
殿中诸人听到他提及两王之乱,不由得人人打了个寒噤。被废成庶人的李峻谋反作乱,这倒也罢了,齐王李崃竟与揭硕勾结,也想弑君夺位,皇帝的两个儿子皆死在这场叛乱中,只余了秦王,也差一点点就重伤不治,朝野之中流言甚多,最为歹毒的谣言便是秦王为了争储,弑杀二兄,因此两王之乱成了朝中群臣讳莫如深的禁忌。
那名臣子似也觉察失言,忙转了话锋:“臣只是不明,为何裴大将军不知崔家军军务,却百般替崔倚辩解,难道镇西军中,也有这等冒功欺君之事吗?”
最后一句话着实厉害,裴献不由得惊愤交加,只得拱手道:“陛下明察,绝无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