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两侧,御沟流水无声,反射着日头的点点白光,垂柳依依,蝉声嘶鸣。
虽然刚入伏,但天气已经颇为酷热,趁着清晨凉快,小贩推着瓜果蔬菜,在街坊间叫卖,等日头再升起来一些,街坊间也少人走动,连小贩也只能无精打采坐在树下躲着阴凉。
一骑从城门外驰进来,“得得”的蹄声如急雨连声,那人身着青衣,早已经全身汗湿透,背上负着密封好的竹筒,上面贴着雉羽,正是传递要紧军情的急足,等到了宫门口,一层层地奏报进去。皇帝身边的袁常侍拿到这个竹筒的时候,竹筒已经被太阳晒得滚烫,也被汗渍得发白。殿中朝会未散,所有百官听闻有要紧的军报,都不由神色紧张起来。
“大捷!这是大捷啊陛下!”
裴献明显喜形于色,照着军报念给皇帝听:“杀敌数千,俘获揭硕深利部、方功部万余……更有车马、弓箭、粮草无计数,并夺回白水关,将揭硕逐至白水山以北,不令犯境。臣崔倚即亲自押解揭硕深利部、方功部首领七人入京面圣……”
皇帝听着这一连串的战功,不禁心里又得意起来,心道吴国师说得没错,自己这个天子当真是天命所归!所以才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裴献又道:“崔倚夺回白水关,获此大捷,都是陛下纳言求治、知人善任之故,若非有陛下旨意,并令朝中六部,予以力援,非有今日大捷。”
皇帝觉得这话中听极了,不由点了点头,说道:“裴卿说得是,虽然此事是我下旨,但还得朝中六部,各位爱卿兢兢业业,帮衬他们定胜军啊。”
众臣不由得一起拱手行礼,皇帝越发得意起来,说道:“这样的大喜事,理应献俘太庙,还应该大赦天下。”他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找得特别好,也特别自矜于自己的灵机一动,忙喜滋滋地说道:“快派人去传旨,解了安阳王的幽禁,将他放出来,等献俘的时候,也好跟我同去。”
李嶷闻言,立时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定胜军大捷,安阳王何功之有?安阳王谋杀结发之妻,灭绝人伦,纵火烧死数十条人命,这才幽禁他些许时日,陛下便要将其赦免,这难免不令天下人侧目,疑陛下有徇私之心。”
皇帝勃然大怒:“那可是你亲哥哥,你为何这般不依不饶?!”
李嶷立时就顶上一句:“信王妃之死,何其无辜!”
皇帝指着李嶷,气得手指直抖,想骂又骂不出来,裴献见状,只得上前解围,奏道:“陛下,刚刚说除了急报之外,崔倚大将军另有一封奏疏,是随急报一齐送来的。”
皇帝忍住一口气:“袁常侍,你将奏疏也念一念。”心想必是那崔倚觉得军功太多,急报里头一页纸写不下,还另外上了奏疏保荐此番立功之人,获此大捷,自己还是要给崔倚这点面子的。
袁常侍连忙躬身称“是”,展开奏疏一看,脸色不由一变。皇帝丝毫没有留意,只是催促:“念啊!”
袁常侍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但只得硬着头皮念道:“臣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朔州道行军大总管、左威卫大将军崔倚,特为东宫立储之事奏陛下,请,立秦王嶷为太子……”
朝中众臣听到此处,不由得瞠目结舌,皇帝一气之下,竟然猛然从御座上站起来,怒斥:“住嘴!这个崔倚!这个崔倚简直混账之极!”
群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朝中因到底该立李玄泽为太子,还是该立皇帝的儿子为太子,已经争执许久,并未争出来个结果,反倒是信王李峻因为谋害发妻,给贬成了安阳王,皇帝的嫡长子居然有了这样的道德瑕疵,哪怕皇帝再宠爱,自然是不宜立为储君的,这是群臣心照不宣的共识。但是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倚突然送来这么一封奏疏,这……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顾祄见皇帝再次失言,只得上前劝道:“陛下,陛下乃是性情中人,但陛下是圣人,金口玉言,不能言辞轻慢,以免寒了前线大将之心。”
皇帝已经气得满脸通红:“崔倚以为打了胜仗,就能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吗?这个老匹夫!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顾祄正色道:“陛下,立储不是陛下家事,立储是国之大事。崔倚身为节度使,上此奏疏,是理所应当。”
皇帝又惊又怒,脱口问道:“什么?顾相竟然觉得,这老匹夫说得有理?”
顾祄肃然道:“陛下虽然春秋鼎盛,但储贰之事,深唯宗社根本之重,早正东宫之位,以系宇内之心……”
皇帝已经气得直喘粗气,他没想到连顾祄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朝中上下,都不知不觉被李嶷收买干净,自己这个皇帝还做得有什么意思?于是连声音都高昂起来:“不要跟朕掉书袋,讲这种大道理!就算要立太子,那也得由朕说了算!再说了,立嫡立长,都轮不到李嶷!”
李嶷忍不住道:“陛下,儿臣不堪驱用,立储当立玄泽……”
皇帝一听到李玄泽的名字,气得忍不住跳脚,他忍此事已经忍了很久了,明明自己乃是真龙天子,凭什么不能立自己儿子,反倒要立先太子的儿子?先太子又短命又福薄,他的儿子又还是个小娃娃,凭什么就要立作太子?偏自己生得李嶷这个逆子,一意孤行到如今,李峻还是他的亲哥哥,李嶷却再三逼迫,显然对兄长毫无手足之情,对自己这个父皇,更是没有半分放在眼里,不过就是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无能,这皇位他有大半功劳罢了。皇帝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李嶷,语近咆哮:“你闭嘴!跪下!”
顾祄唯恐秦王会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把事情弄僵,但是李嶷没有作声,最后还是跪下了。
顾祄松了口气,又道:“陛下,如今战乱虽平,但北有揭硕虎视眈眈,西有黥民始终为患,秦王率镇西军勤王平叛,收复两京,方能拥陛下即位,垂拱宇内,为国朝万年之计,臣以为,当立秦王为储!”
他身为首辅,第一次公开在立储之事上表态,分量自然非同小可,偏裴献又上前:“臣附议,当立秦王为储!”
这下子可把皇帝气坏了,他觉得刚才的大捷已经成了烟云,不,是这堂堂皇皇的宣政殿成了烟云,自己身为皇帝,竟然被臣子和儿子逼迫至此,皇帝气得双眼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朝中顿时一片大乱,群臣与内侍都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皇帝扶起来,然后宣召御医,幸得皇帝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急怒攻心撅过去了而已,在御医的救治之下,悠悠醒转,又被软榻抬回了紫宸殿,只余几名重臣还在榻前。皇帝素来病孱,但是当了皇帝之后,许是心境大好,登基后倒是很少生病,这下子怒火攻心,顿时觉得自己虚弱起来,就躺在榻上拉着顾祄的手:“朕这是好不了了,快把安阳王放出来吧,让他来见朕最后一面……”说完就声泪俱下,口口声声骂李嶷不孝。顾祄无奈,只得暂且答应下来,说自己会去说服秦王。
皇帝这才觉得自己胸口没那么闷了,一转头看见李嶷,又怒道:“这逆子为何还在此处,是想活活气杀朕吗?把他赶出去!”
众人无奈,倒是李嶷见状,一言不发,转身就出殿而去。
在平卢留邸的崔琳,却是比朝中晚了整整半日,才知道崔倚那道奏疏的消息。崔倚是特意瞒住她的,传来信说道,你耽于情义,不忍逼迫秦王太甚,所以这个恶人就让阿爹来做吧。又说,知道她事先知晓这道奏疏,必会反对和阻拦,所以才瞒着她。到了最后,又在信里劝她,说秦王若是再游移不定,就绝非良人,不可托付终身,劝她重作思量。
她不禁苦笑,崔倚确实是恼了,才会以此来逼迫李嶷,也是想令她看清楚也想清楚,但无论如何,只怕李嶷都会认定,上奏立储之事为自己主张吧。她不禁慢慢叹了口气。
她在屋中枯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窗子“吱呀”一声,旋即李嶷越窗而入,却是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满面怒气,直直朝她伸开手,说道:“还我!”
她明知而故问:“什么?”
“我母亲留给我的明珠丝绦,还给我。”他大约是气极了,眼尾发红,一边说,一边就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簪,说,“这是你的簪子,还给你。”见她迟迟不肯接,便指上用力,将簪子一甩,簪子正正穿过她的头发,插在她发髻中。
她不由得怔了一怔,这才从腰带间解下明珠丝绦,递给李嶷,李嶷伸手接过明珠丝绦的下端,她忽然手指用力,似是不愿意放手,李嶷抽出短剑,就要去割断明珠丝绦。她连忙伸手去拦,李嶷误以为她是要抢那明珠,剑尖微挑,她手已经探到,就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刀尖从她手上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他不由得怔住,伸手想去抓她的手,查看伤口。
她手上虽痛,但比不得心上更痛,将明珠丝绦掷到李嶷怀中,说道:“东西还给你了,你走吧。”
他又怔了一怔,她目光幽冷,声音更冷:“走!东西都还给你了,走!”
他终于掉头不顾而去。
她这才捧着手,坐下来,只觉得两眼发黑,心里一阵阵难过,手上的伤其实不重,也不深,不过是皮肉之伤罢了,过个十天半月,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是她心里好生难过,原来所谓肝肠寸断,亦不过如此。
皇帝病了好几日,在顾祄的主张之下,安阳王李峻终于被放出来侍疾,皇帝病情果然就好多了,也能吃得下饮食了,就是皇帝执意要将安阳王的爵位重新封为信王,顾祄坚决不允。
皇帝念念不忘此事,又觉得委屈了长子,难免又想痛骂始作俑者李嶷,然而皇帝病后没有朝会,李嶷也一连几日,皆在休沐。
这日是李玄泽五岁生辰,他身份尴尬,眼下朝中也没任何说法,韩畅就打算悄悄过去罢了,没想到李嶷却亲自来了府中,接李玄泽去秦王府玩耍,还给他带了一柄小剑,作为生辰之礼。
李玄泽甚是喜欢那小剑,爱不释手。他也喜欢骑马,尤其李嶷亲自抱着他骑马,李嶷这匹黑驹甚是高大,但他坐在鞍前,一点也不害怕。等到了秦王府,花园很大,后头还有练武的校场,李嶷还特意拿了一张小弓,教他射箭,他学得兴致勃勃,韩畅陪他一起来的,还担心他怕生,见他如此高兴,也渐渐放下心来。
玩了半晌,李玄泽肚子饿了,李嶷笑道:“今日可巧了,有一样好吃的。”原来奶娘虽然已经去世,但因为李嶷曾派人寻访到她家中,得知她有两个儿子,便留下些银钱。奶娘的儿子郑五郎由此常常送些新鲜的瓜果蔬菜来秦王府,李嶷心中感念,每次这郑五郎前来,都不会令他空手而归。恰巧今日清晨,郑五郎送了一篮子莴笋干来,说道:“娘亲生前就常常念叨殿下爱吃此物,这是今年新晒的,送来给殿下尝尝鲜。”
李嶷喜欢吃莴笋干包子,原也不是什么精细吃食,可那时候在梁王府里,谁会惦记他爱吃什么,特意给他做什么呢?只有奶娘,总是从家里拿了莴笋干,给他做包子吃,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他最掂记的口味,今日郑五郎送了莴笋干来,他就令厨房包了包子,此刻李玄泽腹中饥饿,这包子恰好也蒸熟了,热气腾腾地送了一屉来。
李嶷见包子来了,先从池子里摘了一片荷叶,洗干净了,又将包子放在荷叶上头,自己拿着不烫了,才递给李玄泽,说道:“吃吧,这包子馅里头有汤汁,你少少地咬一口,不要烫到自己。”
李玄泽点点头,说道:“谢谢十七哥。”他接过包子,听话地咬了一小口,刚蒸出来的包子松软可口,散发着阵阵香气,他不由笑道:“真好吃,十七哥,你也吃呀!”
李嶷拿了个包子,笑道:“我就吃。”又让韩畅,韩畅忙道:“殿下放心,我也尝尝。”说着也拿起一个包子,李嶷正待要张嘴咬下,忽然只听咕咚一声,李玄泽手里的包子已经掉在地上,旋即他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上。李嶷与韩畅大惊,抢上去扶起李玄泽,只见他七窍流血,呼吸微弱,显然是中了剧毒。
李嶷立时便令人取牛乳来,一边又唤人去请范医正,牛乳很快拿来,李嶷撬开李玄泽的牙关,就给他灌下去,这是当初在牢兰关他学到的解毒偏方,直灌了整整两大碗牛乳,灌得李玄泽哇一声全都吐出来,范医正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他一看这情形,马上说道:“殿下,崔家有一种药,可解百毒。”他曾随李嶷前往长州给崔琳诊治,所以与桃子打了颇多时日的交道,也是听桃子说起来这种药,因为揭硕的巫医极擅用毒,崔家子弟屡有中毒,所以才备有此药,据说可以缓解许多种毒物的毒性,哪怕不能彻底解毒,也能暂缓毒性侵入心脉,当初桃子还跟他探讨过,这种药能不能给崔倚解毒,所以他印象深刻。
李嶷怔了一怔,叫了一声“耳朵”,谢长耳已经会意,立时就飞奔而去。
谢长耳赶到平卢留邸,桃子一看见是他,差点把门摔在他脸上:“你还敢来!”
谢长耳心急,一把伸手拦住门板:“桃子,太孙中毒了,十七郎叫我来求药。”
桃子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十七郎?他是谁?我们不认识!你走,你快走!你再不走,我要拿毒针刺你了!”
谢长耳嘴拙,一时急得满头大汗,说道:“桃子,事出紧急,你就去帮我求求崔姑娘……”
桃子不住冷笑:“帮你?为什么要帮你?你是谁?我不认识!”
忽听屋子里崔琳的声音道:“人命关天,既然上门求助,你就给他吧。”
桃子气得两眼发黑,掉头就走,去寻了药瓶,掷在谢长耳怀里,摔上门板,却仍旧忿忿不平,走回屋里:“为什么给他?一边儿跟我们恩断义绝,一边跑来问我们拿药,我那药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节度使当年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耗了多少心血,才配得这么几丸药,你倒大方……”
她本来还想骂李嶷那个负心薄意之人,但看到崔琳坐在窗下,虽是夏日,但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子,不由得心一软,说道:“小姐,咱们回营州去吧,住在这里,天气又热,院子又小,让人心烦意乱的。”
这话她这几天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崔琳不过是沉默罢了,今日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阿爹既然凯旋还朝了,咱们就北上迎一迎吧,离了这里,咱们不回来了。”
桃子张了张嘴,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悲伤之意,想说什么话,却觉得又说不出来。反倒是崔琳安慰她:“我没事,真的,出城跑跑马,离了这里,也许就开心起来了。咱们营州,天高云淡,有万里的草场,心胸都会为之一涤,这京里,太逼仄了。”
她最后甚至笑了一笑:“你瞧,我留了这么多时日,他一直没再来过,刚才那一刻,全当是还清欠他的吧。”
“你欠他什么啊!”桃子又气得跳脚,崔琳却催促她,“快去收拾行李吧,我想爹爹了。”
李玄泽被灌了三遍牛乳,被范医正施了金针,又吃了谢长耳取来的药,终于缓过一口气,被救了回来,只是神志不清,还不能说话。
这个毒太歹毒了,几乎是沾唇即死。李嶷纵然愤怒,但很快就找到了线索。因为送莴笋干来的郑五郎,被人灭口,淹死在了河里。追查下去,很快就将王先儿与张二郎拿到了,那张二郎原是信王府管家的儿子,知道奶娘之子郑五郎常到秦王府上走动,于是买通郑五郎的赌场朋友王先儿,由王先儿撺掇郑五郎将莴笋干送来秦王府里,以换些赏钱,至于那篮莴笋干,是被张二郎下了剧毒。王先儿只喊冤枉,但是张二郎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明显已经打算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李嶷知道,他们全盘的计划,并不是打算毒死李玄泽,是打算毒死自己,只不过凑巧今日自己接了李玄泽来府里,又凑巧给了他一个包子罢了,看着李玄泽小小的脸面如金纸,如今仍旧奄奄一息,李嶷痛悔不已,二话不说,提剑就走出门去,老鲍等人连忙拿了兵器,追上他。
话说安阳王李峻,颇有几分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倒是那杨鸫道:“殿下,每逢大事,需有静气。”
李峻叹道:“没想到误中副车,怎么这李玄泽竟然去了李嶷府上。”
杨鸫胸有成竹:“殿下,这是副车,又不是副车,若是李玄泽死了,于殿下而言,也是一桩获益之事啊。”
李峻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又问:“秦王不会察觉吗?”
杨鸫道:“绝计不会,咱们又没直接经手,都是旁人隔着旁人,就算他查到什么,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真闹起来,咱们就让陛下觉得,是他又想冤枉殿下……”
一语未了,忽然堂外喧哗声大起,数名奴仆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殿下!殿下!秦王殿下带着人杀进来了。”
李峻一惊:“什么?”
李嶷早已经一脚踹开门,提剑闯进室内,一见了李峻,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好狠毒的心,你杀了大嫂还不够吗?竟然还往我府中投毒!”
李峻惊恐万分:“你……你胡说八道!你……你血口喷人!”
“不要以为杀了郑五郎灭口,我就追查不到,是你让人在郑五郎带来的莴笋干中下毒,是你……是你差点害死了玄泽!”
李峻慌乱不堪:“你真是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害你……害那个什么李玄泽!”
李嶷不再言语,一剑朝李峻刺出,杨鸫吓得魂飞魄散,李峻抱头鼠窜,眼见就要被李嶷刺中,裴源忽带着人一拥而入,见状冲上前来,抱住李嶷的手臂,连声只叫:“殿下!殿下!咱们既然有真凭实据,不如去朝中,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讨个公道!”
李嶷不语,推开裴源,一剑又朝李峻劈过去。裴源扑上来抱住李嶷的腰,李嶷这一剑不由劈歪了,劈在茶几上。李峻抱头缩在桌后,瑟瑟发抖。李嶷冷笑:“公道?他谋害大嫂,竟还能这么快被陛下赦免!哪里还有公道可言?”
裴源死死抱住李嶷的腰:“殿下!切莫冲动行事!安阳王试图毒杀您,结果令太孙中毒,陛下面前,还有朝中群臣,必得给予交代。您若是一剑将安阳王杀了,那国朝法度又从何谈起?本来铁证如山之事,怎能惩一时之气!杀了安阳王事小,陛下会如何发落殿下?陛下更如何恨我等在场却没能拦住殿下?”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恳切又哀伤,李嶷心里愤懑,用力将长剑掷出。裴源大惊失色,李峻本能抱头躲避,剑锋擦着李峻头皮掠过,割下一大片头发,然后斜插入柱子,剑身微微颤动。李峻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吓得哭叫起来。
这一场大闹,待李嶷一走,李峻就哭着喊着连滚带爬进宫去,只说李嶷要杀自己,皇帝纵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倒是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又说有父皇在,那个孽障绝不敢动你半根毫毛,派人去传李嶷,却说秦王出城替太孙求医去了,皇帝气得一个倒仰,只连骂逆子不孝。
结果到了第二日朝会,李嶷毫不客气,带着人证物证,径直就在朝堂上一一呈现出来,这下所有人都觉得,安阳王李峻,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也实在是,罪无可恕了。不论是想毒杀李嶷,还是误毒到了李玄泽,令李玄泽如今奄奄一息、性命垂危,戕害手足,这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悖逆人伦的大罪。
皇帝见满朝文武都众口一词,要重重问李峻的罪,竟头一回心生无力之感,等散了朝之后,紫宸殿中,单独留下裴献与顾祄两人,原本是想让他们俩想想办法,谁知裴献开口就说,应该将李峻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并流放千里。
顾祄又紧跟上一句:“这也是臣的意思。”
皇帝跌坐回座位,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顾祄,又看了看裴献。
“那可是朕的儿子!”皇帝痛心不已:“再说了,就算所谓人证物证是真的,是安阳王指使人给秦王下毒,可是李嶷又没死啊,为什么要将安阳王削去王爵,还要流放他?”
顾祄知道这位陛下糊涂,但是没想到他糊涂如斯,只得正色道:“秦王也是陛下的儿子!况且秦王收复两京,功在社稷。李玄泽又是先太子唯一的遗孤,安阳王毒杀先太子遗孤,陛下有何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及先太子。”这句话说得很重,皇帝不由得沉默了,心想如果真中毒的是李嶷就好了,反正他命硬,肯定死不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如今中毒的偏偏是李玄泽,李玄泽危在旦夕,又是先太子的遗孤,这确实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今日朝中众臣群情激愤,还有数名老臣哭着说要去泰陵哭先帝,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像今天这样孤立无援,皇帝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
顾祄又道:“当初安阳王谋害结发之妻,举朝皆知,却未得严惩。如今他刚被赦免,又做出这等谋害手足之事,如此泯灭人伦,罪无可恕之人,难道陛下还要公然违背国法例律,偏袒回护吗?”
皇帝不由嗫嚅:“这……就是李玄泽,御医不是说他缓过来了,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吗?哪有顾相说得这样严重,再说,说他谋害秦王,此事不过是他们哥儿俩闹了些意气,秦王不也拿剑砍伤了安阳王吗?他都出气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他哥哥,那可是他亲哥哥啊。”
裴献听到皇帝如此说,再也忍不住,离座上前跪倒。他是大司马,又是太尉,按礼制,入朝都可以不拜,何况此刻并非正式的朝会,皇帝不由得慌了:“裴卿为何行此大礼?”
裴献悲愤万分:“陛下,秦王自领镇西军勤王,收复两京,平定孙叛,有大功于社稷,今日谋害他的凶手,竟然可以毫发无损,逍遥法外,那日后,是不是谁都可以任意谋害有功之臣?镇西军中,凡同袍蒙冤,必自我而下,为之鸣不平,这是镇西军军魂命魄所在。陛下如此徇私枉法,一意偏袒安阳王,臣只能领镇西军,奉秦王远离朝中,以保全秦王性命。”他话音未落,顾祄亦起身上前跪倒:“陛下,如果陛下执意不肯流放安阳王,以正国法,那臣只能领中书省诸臣辞去中书之职。”
这是一文一武两个最首要的大臣要辞职,此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皇帝不由得又怕又急:“裴卿、顾相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就不能放安阳王一条生路吗?”
顾祄道:“陛下,安阳王谋害发妻,又谋害秦王,误害先太子遗孤,按律例该问十不赦大罪。削去王爵流放他,已经是放他一条生路了。”
皇帝不由得哭出来:“我的峻儿怎么受得了流放之苦……”哭着哭着,就作势要晕倒,裴献与顾相对望一眼。两人皆朝皇帝行了一礼,都准备转身离去,回去上书辞官。
皇帝见此情状,只得收住眼泪:“两位爱卿且等等,等等,流放也行,要流放多远啊?”
顾祄道:“依国朝例律,当然是削去王爵,流放三千里,至极北碎叶之地。”
皇帝充满希冀地问:“近一点行吗?”
顾祄摇头。皇帝又哭道:“马上就是董皇后的祭日,能不能让安阳王随朕去祭拜他母后,朕会让秦王也去,到时让安阳王当面给秦王赔罪。如此,就让信王只流放一千里,去琼州,行吗?”
顾祄婉转道:“陛下,董皇后又不是秦王的生母,秦王的生母是刘贤妃,追封生母之事陛下已经委屈过秦王,再让秦王去祭祀,恐怕不妥。再说了,如今中毒昏迷未醒的乃是玄泽殿下,安阳王要赔礼,也得向玄泽殿下赔礼。”
皇帝苦笑道:“早知道就该也追封刘氏为后,不该赌那一时之气!要不这样吧,趁着这机会,一起去祭祀先帝,我也该去泰陵祭奠先帝,之前总因为病弱未曾前去,这是我作的孽,便在先帝灵前,我也该跪着受一受罚,也让安阳王就在先帝灵位之前,向秦王赔礼,亦向玄泽赔礼,这总可以吧。”
顾祄道:“即使如此,削去王爵,流放一千里去琼州,已经是陛下仁慈宽和,拳拳爱子之心了,安阳王这责罚再也不能减了。”
皇帝叹了口气:“行吧,两位爱卿把话都说明白了,朕知道,朕再也不能回护他了。”
李峻听到要流放自己,顿时哭着进宫来,抱着皇帝的腿苦苦哀求:“父皇,儿臣真的冤枉啊!儿臣是被冤枉的,李嶷他做了这样的局来害我,如果真的是我下毒,怎么没有毒到他?明明就是他自己给李玄泽下毒,然后栽赃陷害我,他就是为了当太子!才使出这样一箭双雕的毒计,既除掉李玄泽,又除去我,父皇,儿臣真的冤枉啊,竟然还要受流放之苦!这哪里是流放,这是要儿臣的命啊!”
皇帝硬起心肠,说道:“唉,峻儿,朕知道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奈何朝中众人都说铁证如山,朕跟顾相说了好久,顾相才同意,从流放三千里,改成流放一千里。琼州也还好,就是要防着瘴气。不怕不怕,等过一两年,我寻个由头,再把你赦回来。”
李峻哭道:“父皇,如何等得一两年,那个李嶷,既然是想要害我,我若在流放途中被人杀害,父皇都不会知晓啊……”
皇帝叹息道:“朕已经叫袁常侍选好了人,个个听话又能干,一定能护卫你周全,在琼州也定能将你侍候得好好的。”
李峻再三哀求,皇帝也不过叹息而已。李峻掩面大哭:“好狠心的父皇,这不是要了儿臣的性命吗?”见实在不能令皇帝改变心意,这才出宫而去。
六月十九,正是伏中最热的时候,天子却执意率诸王从西长京出发,前往泰陵祭先帝。
大驾卤簿本就行得慢,又因为天气暑热,每日只行三十里,这日就驻跸在石泉驿。安阳王李峻已经被削去王爵,贬为庶民,即将被流放,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李峻对皇帝显得十分孺慕,恨不得如孩童般依依膝下,自出西长京后,每晚都亲自侍奉皇帝洗脚解乏,只含泪道:“此后若要见父皇一面,就怕只能在梦中了。”
皇帝亦十分唏嘘,等李峻亲自去提热水,便忍不住对李崃道:“只怕你大哥一走,我都要想他想得生病了。”
李崃劝道:“父皇切莫伤感,待过些时日,不拘寻个理由,赦还大哥便是了。”
皇帝心里也是这么盘算的,正在此时,小黄门忽奏报,秦王前来定省。皇帝听到秦王两个字,便不由暴躁,差点连洗脚盆都踢翻了,厉声只说了一个“滚”字。小黄门无奈,只得出去对李嶷躬身道:“殿下,陛下已经歇下啦,要不殿下明日早些来吧。”
此处不比宫中殿宇重重,李嶷早就听见皇帝那个暴跳出雷的“滚”字,听闻小黄门如此言语,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李嶷还没有回到下处,忽见京中裴源遣来的信使,原来李玄泽中毒之后,虽精心调理,渐渐苏醒,但这日忽然又吐血,因此裴源急急遣人来报信。
李嶷闻讯,心下忧急,好在刚从西长京里出来两天,才行得六十里,便是快马赶回去,也不需多少工夫。他此次出来随驾,身边只有老鲍等人,当下便商议定了,由谢长耳与他连夜驰马回西长京,而老鲍诸人,明日一早仍旧护着秦王的车驾,跟着皇帝的大驾走,伪作李嶷仍在车内。
当下李嶷与谢长耳星夜快马驰回西长京,待赶到韩畅府中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李玄泽终于止住了吐血,服了药已经昏睡,看气色却是极差。韩畅有些愧然的样子,说道:“倒累得殿下星夜驰回。”
“无妨。”李嶷问道,“范医正可有什么说法?”
“说是余毒未清,”韩畅忧心忡忡,“范医正说,上次的解毒药倒是有效的,就是吃完了,若能再得一瓶,就可以彻底解了毒。然后慢慢调养起来,方能痊愈。”
李嶷不由得怔了一下,那解毒药是谢长耳从桃子那里取来,谢长耳回来虽没有说,但李嶷知道他定然是被桃子骂了,那时候事情危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后来,后来阿萤就走了。
这么多时日,他竟然一次也没想到阿萤,倒不是不想,而是每次刚刚想到,他就逼迫自己赶紧去想点别的,时日稍久,好像也真的不会再想到她,其实不该这样骗自己,但是也没有旁的法子。
他说道:“这解毒的药是一位友人的,待我得机会,再问她讨一瓶吧。”
心里忽然想到,不知道阿萤到了何处,她必然是北上去迎崔倚了。西长京里已经有萤火虫,不知道她在山野间,是不是看到了萤火虫,是不是还平安喜乐。
那颗明珠,换过了新的绦子与丝穗,被他重新系在腰间,但是每天早晨束发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地想去摸一摸那支玉簪,但是玉簪已经还给她了,如今他束发用的是一支金簪,比那支玉簪要长,好几次簪尖滑过头皮的时候,他都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怅然若失。
李嶷就在李玄泽床前的软榻上睡了半夜,第二日一早,李玄泽悠悠醒来,含糊叫了他一声“十七哥”,李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待用过朝食,李嶷便对谢长耳道:“桃子往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谢长耳先是点头,旋即又马上摇头。桃子后来不生气了,倒是曾经给他捎信说自己和崔小姐往北迎崔倚去了,后来又给他写信说已经与节度使会合,叫他放心,但是又叮嘱他,千万不能告诉李嶷。
“他一个字都不给小姐写,他还把小姐的手刺伤了,他是个坏人。”桃子在信里恨恨地说。谢长耳不是很相信,十七郎从来将崔小姐看得比自己性命都要要紧,怎么会刺伤崔小姐的手呢。他很想替十七郎解释解释,这一定是误会,奈何嘴笨,到最后只在信里写“十七郎一定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他”等等,如今桃子的回信还没来,他也不知道桃子是不是相信了。
现下李嶷也不管谢长耳心中纠结,对他说道:“你去找桃子,问她再讨一瓶上次那个解毒的药。”
谢长耳答应一声,牵马就走,都没有迟疑,他确实不知道桃子行到了何处,但是她既然和节度使在一块儿,那么必然还是往西长京来了,北边来的大道就只有一条,自己径直迎上去便是了,算算上次写信来的脚程,不过七八天就应该能迎上他们。
谢长耳打马便走,李嶷看着李玄泽吃过药,待范医正又来号脉,得知虽然凶险,但这几日暂且无大碍,只望谢长耳能快些取回药来罢。韩畅知道他必然是悄然离开前去祭陵的大驾折返城中,便劝道:“殿下还是回去吧,若是被人知晓,只怕不好。”
李嶷心事重重,点了点头。幸好小黑在马厩里吃了豆料,又歇息了半夜,极是精神,六十多里路,对小黑来说,不算得什么远途。当下他便上马,径直往城外,追逐大驾去了。
话说老鲍一早起来,只觉得浑身酸胀,盖因行宫里他们睡的皆是硬土砖垒的床,又因为天热,只垫了席子,硌得人腰疼。所以用过朝食之后,老鲍打了个哈欠,只见黄有义摇摇地走过来,后头跟着张有仁和钱有道,老鲍便问:“赵二哥呢?”
“二哥昨天睡得不大好,”钱有道抢着说,“隔壁不知道哪个汉子,呼噜打得山响,吵得我也一夜没睡着。”
赵有德因早年受过重伤,断了一臂,因此比众人还是要乏弱一些,若是歇息不好,总是无精打采。老鲍闻言便笑道:“我这里倒是没人打呼噜,但是总有好些个蚊子,嗡嗡的好不扰人。”
“早知道,我昨日就该把艾草割几束来,熏熏蚊子也好。”张有仁有点悻悻,行宫外有一大片艾草,张有仁看到的时候就要去割,却被禁军阻止,差点吵嚷起来。
之前的禁军几乎都是镇西军的底子,但后来李崃领了龙武卫大将军,禁军之中要紧的职位,就换上不少李崃相熟的江南道出身的武将。镇西军这种沙场多年、连战连胜的骄兵悍将,哪里看得上几乎从来没打过仗的淮南府兵,自然不屑一顾。
赵有德当时便道:“我镇西军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们还在淮南府玩泥巴呢。”
那淮南出身的禁军队正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不许他们割艾草驱蚊,禁军乃是天子亲将之师,自然可以不将天下任何府兵放在眼里。
大名鼎鼎的镇西军又如何,哪怕是秦王殿下,在天子驾前,也不得佩带兵刃。这也是黄有义等人的不满之处,他们虽然是后来才加入镇西军的,但深以镇西军为傲,这次头一回跟着皇帝出来,才知道在御驾之前,除了禁军之外,所有人都不能带兵刃,这是小裴将军再三叮嘱过的,叫他们千万不要私藏兵刀,不然,只怕被人说有不轨之心,连秦王殿下也被连累。
争执那会儿,赵有德当时就想,如果有刀子在手,早就跟禁军那队正打一架,什么割了艾草有碍观瞻怕天子降罪,皇帝老儿明明下车就进了行宫,明天一早出门就上车,连行宫门口什么样都只怕没留意,何况只是一片野草而已。
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这样。
黄有义等人纵然不服,但是想着小裴将军的叮嘱,还是忍下了一口气,没有跟那禁军队正起纠纷,等到晚间分配下处的时候,那禁军队正又故意将最差的几间屋子分给他们,那一排房子都挨着茅厕,气味熏人不说,蚊子也特别多,因此这一晚上,跟着李嶷出来的镇西军众人,都没怎么睡好。
不过因为李嶷赶回西长京去了,秦王的车驾中其实空无一人,所以镇西军诸人并没有因昨夜宿处的不公而抱怨,怕生得什么事端来。等皇帝的大驾卤簿缓缓从行宫出来,铺陈开去,徐徐而行,镇西军诸人还是精神抖擞,护卫着秦王的车驾,跟在队列之中。
夏日的早晨,正是好行路的时候,路边的野花野草上露水刚刚被晒干。大驾缓缓而行,老鲍骑在马上,只觉得队列行得太慢,只教人昏昏欲睡。
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前行的队伍行得更慢了,原来这一段路拐了一个弯,要从山谷里穿出去。
按理说从西长京至泰陵应该有一条专用的驰道,以便天子谒陵,但是因为连年战乱,只来得及在年初奉安先帝的时候,稍作修整,于旧道上垫了些碎石子,又铺上些黄土,便罢了。这次皇帝动身匆忙,沿途虽然稍作准备,新铺上了黄土,但还是铺得太薄了,被人走车行一压,碎石子就从底下冒出来,很容易伤到马蹄,也因此,进入山谷之后,行得更慢了些。
老鲍本来微眯着眼睛,都快盹着了,但是进入山谷之后,他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作为一名老卒,多年的沙场厮杀令他觉得这山谷有些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却说不上来。大驾卤簿已经徐徐皆进了山谷,只听马蹄踏在碎石上,蹄铁踩得咔嚓有声。
黄有义似也觉得有几分不对,他回头看了一眼老鲍,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张有仁道:“大哥,我去旁边看看。”黄有义点了点头,张有仁便策马脱出队伍,还没奔出两步,已经被后头的禁军赶上来拦住,仍是昨日刁难他们的那个队正,气急败坏地问他:“做什么!乱跑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们,行进中不请令不得乱走,你们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张有仁赔笑道:“将军,我肚子疼,想是早上吃坏了,我去旁边拉个屎。”
那队正喝道:“茅厕不就在你们下处的旁边,启程之前你怎么不去拉屎?”
钱有道早已经策马闯过来,指着那队正道:“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爷爷拉屎?”
那队正不怒反笑,说道:“今天我就还管得着了!”说完就扬起鞭子,要朝钱有道脸上抽去,张有仁一把拦住,恰在此时,忽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扭头一看,山上竟然滚下无数巨木。
“有刺客!”不知是谁高声大叫,大驾卤簿中用的都是仪马,此刻受惊,不断嘶鸣。巨木不断滚落,竟然将秦王的车驾砸了个稀烂,显然是早就埋伏于此。
老鲍经变不慌,本能地先去腰间摸刀子,却摸了个空,待想起没有带兵刃,钱有道早就忍不住,夺了禁军那队正腰间的刀,就掷给了老鲍。禁军那队正,事起突然,顿时傻了,还没反应过来是遇袭了,刀被人夺走了都不知道,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不断滚落的巨木。
大驾卤簿行进的这条道路,可是事先再三堪看仔细的啊,而且这里距离西长京并不远,怎么敢有人在这里行刺御驾?这队正脑子里嗡嗡响,浑然不察又有一根巨木滚落,待他发现,那巨木已经快要砸到头顶,他一时吓呆了,竟然全身发硬,动弹不得。幸得张有仁冲过来猛然将他推了一把,他从马背滚落在路旁草沟里,虽然摔得狼狈,连头盔都掉了,却也侥幸捡得条性命。
正庆幸时,忽然只听“嗖”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差点射中他的脑门,旋即更多的箭羽密集如蝗,密密麻麻直射下来,山谷中不少人躲避不及,被箭羽射中,更有马匹被射中了七八支箭,哀鸣着倒下。
“个奶奶的。”黄有义缩头缩脑躲在了秦王碎车的一大块木板后,骂道:“光天化日,这是要杀皇帝,也别饶上我们。”
老鲍也躲在另一块木板之后,此时却冷笑:“这不仅仅是要杀皇帝,这是要杀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