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日,朝中休沐放假。只因此日乃是冬节之始,坊中酒肆开始酿冬酒,民间各家要舂糕饼,更有旧俗,要用金银花、野菊花等煮草药汤,用以沐浴,一冬不生疥疮。
裴家原是武将世家,这一天亦要煮草药汤,男丁人人洗沐,他家的方子不比别家,秘不外传,疗愈骨伤特为有效,也因此熬了草药汤,裴献便告诉裴源:“给殿下送一些去,只怕路上冷了,外头要厚厚裹上才好。”
裴源却是忧心忡忡:“殿下一早就进宫去了,还没出来呢。”
裴献不由得也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以来,朝中争执不下。崔倚虽然被截回来了,连同他的女儿一起,被软禁在平卢留邸,依着皇帝的脾气,就该锁拿下狱,用刑审问,但太子坚决不允,不仅不允,还坚持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锋不过是虚言构陷,但朝中群臣另有打算,故而僵持多日。
裴献不禁摇了摇头,说道:“朝中吵了这么多天,吵来吵去,都齐了心想定崔倚通敌叛国之罪。”
裴源亦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他皱着眉头道:“其实此事只凭那加里的口供,一点儿实据都没有,偏加里被灭了口,死无对证,就剩那个伤得奄奄一息的柳承锋,一口非要咬死崔倚,朝中又无法与揭硕对质,自然无法查证。”
裴献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这个局,做得老辣啊,让崔倚百口莫辩。”他心里一直影影绰绰,觉得哪里不对,但到底何处有问题,却一直说不上来,只觉得设计此局之人,不仅极为阴险,而且对朝中上下的人心,揣摩得十分透彻,如此手笔,似乎并不是柳承锋这种年轻公子能办得到的,背后似乎另有高人。他不由叹了一声:“崔倚是否通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群臣都要凭借此事,给崔倚安上通敌的罪名,就算不成,也势必要借此裁撤解散崔家军。难得在崔家这件事上,陛下与群臣上下一心。”
裴源亦是深忧此处,此事若只是皇帝一人藏有私心,其实不难转圜,但朝中群臣,其实人人皆知,此乃一个天大的良机,可以将朝中视为大患的卢龙节度使一举扳倒,从此再无藩镇之忧。所以即使觉得那柳承锋口供破绽百出,却也人人称崔倚必有通敌之举。
裴源道:“殿下曾经对我说过,揭硕虽败,但仍旧未动摇根本,随时可犯境,此时裁撤定胜军,令朔北防卫空虚,并非良机,所以无论如何,他想争一争。”
裴献点了点头:“是啊,殿下说得对,此时若裁撤定胜军,并非良机。但这样难得逼迫崔倚不得不就范的机会,朝中上下,焉肯放过?再说,朝中大部分人都想着,揭硕真若犯境,自可以派兵而战,毕竟又不止定胜军能战。但若是不裁撤定胜军,将来想要撤藩的时候,只怕还有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朝中再也无力支撑那样的大战了,孙叛刚平,休养生息恐怕还得七八年,才能稍复元气。”
裴源道:“殿下今日进宫,八成还是想说服陛下,但陛下其实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外头又有群臣的支持,只怕殿下难以相劝。”
裴献则是忧心忡忡:“陛下对崔家父女,颇有成见,偏殿下执意要立崔氏为太子妃。陛下素来又不怎么亲近太子,唉……”言到此处,后面的话就没法再说了,他不由又叹了一声,往窗外看了看。从一早起来,天气就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天际低低的,午后又下起雨来,这初冬的雨,如银丝,如亮线,密密麻麻,将天地交织在其中,不过片刻,地上积了一层水,风吹得雨四散飘扬,愈发显得冷。裴献身上有旧伤,屋子里早就生起了温暖的火炉,但仍旧觉得有砭骨的寒意,全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崔倚也收到了裴献特意派人送来的草药汤,桶外裹着厚厚的稻草,所以药汤还是滚烫的,于是他舒舒服服地浸了个药浴,然后换上了絮棉的夹袍,这才踱了出来。
这留邸里也早就生了炭火,桃子还在炉子上烤着白果、芋头等物,崔琳则在炉边煎茶,见崔倚出来,笑着问:“阿爹如何不多浸一会儿?”
“泡得太久,也体虚眼花。”崔倚坐下来,桃子已经剥了一小碟烤好的白果,他拿了一颗来慢慢吃了,又见外头冷雨潇潇,不由道,“这时候下雨,可比下雪还要厉害,只怕夜里就要结冰,是所谓冻雨。”
崔琳心中一酸,知道父亲是想到了营州,营州此时只怕已经下雪了,她伸手去拿煎好的茶,欲奉与崔倚,笑着本想说什么,不料不知何故,或是衣袖带到,竟将茶盏打翻,茶泼了整个书案,崔琳不由得一怔。
只听“咣啷”一声,裴献手中的茶盏不知不觉落在地上,裴献哪还顾得上茶盏,早就已经站起来,也不管满头大汗的内侍,掉头就要往外走,裴源跟在后头,一路唤左右:“快备马,快取朝服来!”
裴献跟裴源一起赶到西内的时候,李嶷已经跪在雨里足足有大半晌了。
起初是又因为崔倚之事起了争执,皇帝震怒,叫他滚出南薰殿,就跪在殿前,一直跪到令他起来为止,李嶷似是心灰透了,也不争辩,走出南薰殿,就在殿前跪下了。
皇帝本来气急了,后来下起雨来,袁常侍见机劝道:“陛下,还是令太子殿下起来吧,外头都下雨了。”
皇帝心口熊熊怒火,一点未熄,怒道:“朕说了叫他跪到朕叫他起来为止,别说下雨,便是下刀子,也叫他给朕跪着。”袁常侍见实难劝解,又见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本来是飘飘洒洒的雨点,此时檐下已经渐渐连成无数条雨线,而李嶷跪在丹陛前,早已经全身湿透,但仍旧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打算开口求饶了。
袁常侍觉得眼皮直跳,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气,亦深明白皇帝的脾气,是一定要人认错求饶才肯罢休的,心里只担心出事,连忙给身边小黄门使个眼色,示意速速去请皇后。
皇后闻讯冒雨赶来,此时雨已经下得更大了,殿宇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皇后身边的宫娥虽替皇后举着油绸大伞,但皇后的衣袖裙角亦濡湿了不少,皇后看到跪在大雨中的太子,自是一惊,待得进得殿中,只见皇帝兀自在殿中走来走去。
皇后便柔声劝慰:“陛下,既已经令太子在殿外跪了足有大半日了,再跪下去,只怕伤身。”
“糊涂!”皇帝一想便又动了怒气,“这都多少天了!每天上朝,就逼朕!非要说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锋等人的口供都作不得数,朕要杀崔倚,他就只差骂朕是昏君了。这么维护崔倚,难道崔倚才是他亲爹?”
“陛下这是气糊涂了,太子素来挺有孝心的。”皇后又劝道,“再说,此番太子也不过是为情所困罢了。”
“这个逆子!非要气死朕才甘心。”皇帝只觉得委屈万分,拉着皇后诉苦,“朕替他选了那样好一位良娣,正好册为太子妃,结果他压根不假辞色!为了崔氏女,恨不得替崔倚拼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崔琳凶神恶煞的,哪有顾良娣温柔贤淑?”他因为拉着皇后的手,这才发觉皇后衣袖尽湿了,忙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这衣裳怎么都湿了,快令人拿衣服来换下,穿着这样的湿衣,是要生病的。”忙命左右去取皇后的衣物。
皇后趁机劝道:“陛下莫要生气了,外头下那么大的雨,太子曾经受过重伤,伤愈不久就出城去替陛下截回崔倚,风尘仆仆千里往返,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让太子先起来吧,换身衣裳,也免得着凉。”
皇帝犹自恨恨:“他不是骨头硬吗?朕就看看他到底要硬到什么时候!叫他跪,跪到他自己知道错了为止!”
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您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
初冬的冷雨浇在身上,起初是彻骨的寒,然后是针刺一般的痛,再然后,全身都湿透了之后,其实更多的是麻木。
李嶷跪在那里,心里想了很多。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在雨里跪着了,小时候,大约也只四五岁吧,那天他拿着自己削的弹弓打鸟,他的准头好,一颗泥丸就打下一只,李峻和李崃也各拿着一具弹弓从墙那头出来,却硬说那只鸟是他们打下来的,应该归他们所有。
那时候他还小,就指着那鸟上的泥沙说道:“你看,我是用泥丸打的,你们都用金弹子,如果这是金弹子打的,早嵌进鸟肚子里了,这不是你们打的。”
李崃比他只大一岁,却比他长得高半个头,闻言顿时恼了,将他往地上一推。李嶷那时候虽然人小,但自有一种毅力和志气,爬起来就抱住李崃拦腰一摔,李崃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肯认,一边号哭一边就飞奔着去告状,硬说是李嶷抢了他的弹弓,还打他。
梁王的脾气,当然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罚李嶷跪在院子里,整整半天,不令他起来,也不许他吃饭。
那天也是下着雨,他一直跪在院子里,一直跪到天黑,跪到小小的他,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笼似的王府,离开这西长京。
后来直到掌灯时分,到底是董王妃不忍心,悄悄派人来,叫他起来,又命人给他送了一匣点心。他的膝盖青紫了碗口那么大的两块,而他的奶娘,也因为此事,挨了整整二十藤条。
他膝盖疼得好几天都走不得路,却小心翼翼摸着奶娘胳膊上的青紫肿痕,问:“奶娘,你疼吗?”
奶娘眼里含着泪,却说道:“小郎君,我不疼。”又对他说:“咱们和东边院子里的小郎君们不一样,十七郎,你不要去招惹他们。”
可是,他明明没有招惹,是他们欺凌他。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奶娘也只是心疼他而已,再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除了让奶娘更加担惊受怕。
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在他面前的方砖地上,汪成了一片,雨点落下,那些积水被砸出了层层涟漪,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他在心里漠然地想:不过如此,过了十余年,也不过如此罢了。
袁常侍撑着一把大伞,从殿中出来,一溜小跑,飞快地跑到李嶷身前,用伞遮住早就已经全身湿透的他,急切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传旨让您起来。老奴服侍殿下,先去更衣。”说着伸手就要搀扶他。
李嶷挡开他的手,说道:“不用了,你去告诉陛下,不还崔倚清白,不答应立崔倚之女为太子妃,我就不起来了。”
事到如今,他心里就像这殿前空阔的横街,除了茫茫的雨,空落落的一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袁常侍不由得哭丧着脸,直哀求道:“殿下,您这不为难死老奴吗?”
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跪在那里,像是一棵松树,任何风雨,似乎都不能令他动摇,他的发丝上往下滴着水,整个人早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你就以我的原话,去告诉陛下吧。照我从前的脾气,我早就出宫,径直回牢兰关去了,如今我只是没办法抛下这天下不管。请陛下也好好想想,到底是诬陷崔倚要紧,还是李嶷的性命要紧。”
最后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太重了,常侍无奈,想将伞递给李嶷,却被他推开。袁常侍只得一顿足,拿着伞,一溜小跑又奔向南薰殿。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却一点也没小,到酉时了,开始掌灯,远处的殿宇灯火朦胧,像在绵绵雨幕中浮着一层光。近处的南薰殿里也掌灯了。
李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跪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血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雨水中,缓缓渗开。他抬手擦了一下鼻子里正在滴落的血。
袁常侍一手打伞,一手提着一盏羊角灯,一路小跑,又从南薰殿中直奔过来。
袁常侍徒劳地想要用伞遮住他,苦苦哀求:“殿下,殿下您就起来吧!老奴求您了!何必和陛下赌这种气?您身子要紧啊!”
李嶷终于抬头,有些恍惚地看了袁常侍一眼,似是不认得他一般。他嘴角上翘,竟似笑了:“赌气?”他声音激荡在空阔的横街上,字字句句,格外清楚,也格外激愤:“令大臣蒙冤,迫害忠良,非仁君气概!崔大将军救过陛下的命啊!我是在与陛下赌气吗?我是不能看着陛下行此糊涂之事,中了敌人的奸计!他怎能如此为君!他怎能如此为君!”说到最后两句,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再难抑制,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一般剧痛,鼻中不断地涌出鲜血,一点点滴落在衣襟上,又落在雨中。
袁常侍见此,不由得惊惶万分:“殿下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嶷举手擦了一下鼻血,紧闭着嘴唇,不愿意作答。裴献与裴源已经赶到了,一见李嶷跪在殿前,裴献二话不说,就跪在李嶷身边,裴源紧跟着裴献跪下。袁常侍表情越发惊慌。
裴献心如刀割,忧心如焚,却只是劝道:“殿下,您还是起来吧。再想旁的法子亦可,陛下也是一时气急,待老臣去劝劝,或许有转圜的机会。”
李嶷心中悲愤万分,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嘴里喷出一口血,重重地倒在雨中。
裴献、裴源、袁常侍皆惊慌失措,连忙围上来,七手八脚想要将他扶起来,裴献将李嶷抱在怀中,只见他面色惨白,唇上已无半分血色,衣襟上血污淋漓,裴献连唤了数声“殿下”,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放声哭起来。
掌灯之后,雨渐渐下得小了,但是入夜之后,寒风刺骨,风卷着雨,沙沙打在窗棂上。桌上小茶炉上,坐着小银壶,烧着的一壶水早就已经煮得沸了,热气四散氤氲。崔琳坐在桌边,兀自出神。倒是桃子进来,脚步声才令她回过神来。
崔琳见是她,忽道:“桃子,你去门口看看,小裴将军在吗?”
自从留邸被围之后,裴源几乎天天都亲自守在留邸门外,偶尔休沐,也必留下得用之人,于是桃子问:“若是小裴将军在,就说小姐要见他,请他进来吗?”
她点点头。桃子略有几分担忧,说道:“这么晚了,外面还在下雨,今日偏又是过节,小裴将军若是不在呢?”
崔琳道:“我有点坐立不安,总觉得像是要出事。”她顿了顿,说道:“那一日,父亲是独自回来的,李嶷并没有送他到府中来。这么多天了,他既没有遣人来,自己也没有来。”
桃子忍不住撇了撇嘴:“他大概不好意思来吧,毕竟,是他把节度使截了回来,害得节度使和小姐你都被关在这府里,外头围得铁桶一样,到现在都不让我们出去。”
崔琳不再说话,想到两王之乱中,李嶷曾受过那么重的伤,虽调理了这几个月,其实身体仍旧虚耗甚多,后又奉旨不得不去将父亲追回来,这般往返千里,只怕回来之后一日也不曾歇过。她心中更觉忧虑,道:“桃子,你还是去看看裴源在不在,我今晚一直觉得心里难受,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
桃子答应一声,忙拿着伞去了,过了片刻,就折返回来,说道:“小裴将军不在,我告诉门外的人,说小姐你有要紧事想问问小裴将军,他们派人往裴府里传话去了,一有消息来,便会敲门告诉我们。”
崔琳听了这话,方才点点头。她枯坐灯下,只觉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一直等到了半夜,裴源却并没有前来,也没有派人传任何消息进来。
东宫临华殿中,却是四处都点了灯,照得殿内如同白昼一般,夜雨还潇潇下着,点点滴滴,似乎一直要下到天明。
李嶷躺在床上,身上的湿衣早已经换掉,但他仍旧昏迷不醒。范医正皱着眉头,半跪在床前,用金针刺入他数处穴位,金针刺进去颇深,但李嶷仍无任何反应,范医正叹了口气,又换了一枚金针,再次刺入他头颈间另一个穴位,轻轻捻动,李嶷身子微一动弹,脸色极是痛苦,裴源连忙上前,想要帮范医正按住李嶷,但他身子一仰,又喷出一口血来,这口血尽是污黑之色,淋淋漓漓洒在方砖地上,被烛火一映,更显触目惊心。
裴源几乎要哭出来,只扶着李嶷,想叫一声殿下,又想唤一声十七郎,最后还是范医正让他轻轻将李嶷重新放回枕上。
范医正皱着眉,从床前脚踏上站起来,径直往外间走,裴献连忙跟出去,袁常侍本就哭丧着脸,站在外间,一看到范医正出来,也连忙迎上来。
范医正愁眉不展,说道:“殿下这是着实亏耗得厉害,之前受过那么重的伤,这半年都该好好将养才是,但奔波操劳,又急怒攻心,在冷雨里跪了那么久,内虚外耗,不大好。”
袁常侍听了这话,只苦着一张脸,却也什么都不敢说,只得道:“老奴这就赶紧回宫去禀奏陛下。”
范医正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写个方子,尽力试一试吧。我记得崔家桃子姑娘,擅长金针之术,比我倒还要强上几分,殿下当时的伤,多亏了她,如今不如还请她来,给殿下针灸吧……”话说到一半,裴源也已经走出来,听见这番话,忙道:“我这就去请桃子来。”他刚转身欲走,忽听得内殿李嶷的声音,气息微弱,却唤了一声:“阿源……”
裴源连忙转身,裴献也跟着折返内殿,走到李嶷的床前。他此刻终于苏醒,但脸色仍旧煞白,呼吸急促却微弱。裴源连忙也在脚榻上半跪下,唤了一声:“殿下。”
“不能……叫桃子……”李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说一个字,几乎都要顿一顿,好积攒力气。裴源听得眼底一热,说道:“可是……”裴献却猜到了几分,说道:“殿下是担忧崔小姐知道了?都到了如今地步,难道不应该告诉崔小姐吗?”
李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痛的,额头冷汗涔涔,挣扎着说:“我……我……已经挺对不住她了,不能再叫她……担忧着急。”裴源无奈,只想待会儿想个什么法子,瞒着李嶷去告诉桃子才好,但李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嘴唇白得并没有一丝血色,每说一句话,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却攥紧了裴源的衣袖,说道:“你……你们不准……去找她……否则……军法从事。”
裴源十分不忍,只得低一低头,应了一个“是”。
这场冬雨,下得十分缠绵,直下了七八日才停歇,但天并没有放晴,每日皆是乌沉沉的天色,又过了数日,天上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崔琳自从那日裴源不曾传递消息进来,就一日比一日沉默,桃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这天下了半日的雪,本来零零星星的雪籽,渐渐变成了雪花,如柳絮,如飞绵,天地间变成了浩然的白色,地上也积起薄薄一层雪,过不得片刻,屋瓦皆白,院中的井栏上,也积起了雪。
崔倚见下雪了,倒来了兴致,让门外的禁军去帮忙买了肉送进来,中午与崔琳和桃子一起,吃了炙肉,他饮了几杯酒,就回房小憩去了,崔琳和桃子,自坐在窗下说话。
雪下得最绵密的时候,李嶷来了,他并不是独自来的,还有裴源,裴源一见着桃子,便笑着对她说:“桃子姑娘,谢长耳也来了,但是他未奉旨,不能进来,要不你随我去门口,跟他说几句话吧。”
桃子高兴地脱口说了声“好”,说完才想起来,看看崔琳,她笑着点了点头,桃子就跟着裴源一起,出去往大门口去了。
李嶷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才只十月里,他已经穿了厚重的棉衣,外头又系着裘皮的氅衣,白狐出锋的领子,衬得他脸上有几分血色不足似的。她注目看了他片刻,并没有说话,只是终于转身去关上门,也将那呼啸的雪风关在了门外。她不知道出神在想什么,一时扶着门,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过了片刻之后,还是他先叫了一声“阿萤”。她似乎回过神来,转身走回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问他:“你是生病了吗?还是伤势又有反复?为什么脸色这么憔悴?”
他只短促说了声:“没有。”
她拿起茶案上的小钳子,往炉子里放了一颗炭,屋子里很暖和,也很安静,听得见炭炉里火苗燃着的轻微哔剥声,还有窗外雪花落下澌澌的微响。
他终于开口,打破这安静:“阿萤,我来,是有事跟你说。陛下和群臣都觉得,崔大将军是清白的。陛下也答应了,让我娶你为太子妃。就是有一个条件,得裁撤解散定胜军。”
她心头大震,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答应。”
他却似乎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继续说下去:“你放心,定胜军虽然裁撤解散,兵部都会做好善后……我不会委屈了任何人……”
“你现在就在委屈我。”她的目光直视他,他似乎被这目光灼痛了,掉转开眼神。她有一双澄若秋水的眸子,往日他总是会微微沉醉在她眼眸的波光里,但是今日,大概是病得太久,伤得太重,他不太有力气,去直视这样一双眼睛。
她缓了一口气,说道:“若是朝中觉得定胜军人数太多,可以裁撤部分,但是不能解散全部。定胜军是我阿爹的心血,是我崔家的命脉,我不能同意。”
这些,其实他都知道,这么多时日以来,他在朝堂上争的,跟天子与所有群臣相争的,不正是因为这个吗?
他说道:“阿萤,其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生得比她要高许多,所以她总是要仰起头来看他,但是这一刻,他的目光也是飘浮的,她心中一酸,说道:“十七郎,算了吧,如果非要如此,我就不嫁给你了。”
他的心里沉了沉,虽然早就预想过,但是亲耳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他还是十分难受,他艰难地道:“事到如今,你必须得嫁给我做太子妃,不然我很难保全你们父女的性命。”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利刃,终于挑开两个人都不愿意面对,都想逃避,无力遮掩的那个脆弱真相。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阿爹回来?”她质问,“如果不是你去追他,他此时已经回到了营州。只要他回了营州,我们父女二人,就不会如同笼中鸟,砧上肉,任人宰割,压根不需要你所谓的保全我们父女性命。”
“阿萤,”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无力,“裁撤解散定胜军势在必行,若是崔大将军回了营州,朝中只怕对崔家军猜忌更甚,真到了那般田地,只怕我与你,都不得不兵戎相见。”
“揭硕仍在虎视眈眈,解散了定胜军,我营州百姓该何如?!我定胜军十万将士又该何去何从?朝中就因为忌惮我崔家,就枉顾这些了吗?”
他终于道:“朝中不止崔家军能战。”
她有些失望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之后,才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又过了片刻,她说道:“过河拆桥。”
是的,过河拆桥,令人齿冷。她不仅齿冷,而且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里涌出来,直涌到四肢百骸,她心里是冷的,手指其实也是冷的,脸也是冷的,他却好像不知道一般,只是又说了一遍:“阿萤,我刚说过了,定胜军若是裁撤解散,解甲归田,兵部自然会做好善后之事,不会委屈了将士……”
她不禁冷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父女别有用心,不肯顾全大局了。”
他像是没什么气力,将手撑在了桌子上,说话的声音也更轻了:“阿萤,当初我们一席长谈的时候,我就说过,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胜军,其实朝中也容不下秦王妃如此,所以我才想回牢兰关去,尽量保全,保全我们之间的情分。我知道你也想保全所有,但这世上很多事,是难以两全的。我尽力想要保全你和节度使,所以朝中才答应,只要解散定胜军,你就可以做太子妃,那节度使就是我的岳父。以后,自再也没有猜忌。”
她的眼中有粼粼的泪光:“如果真要解散定胜军,真将阿爹陷入如此境地,我宁可不嫁给你。”
他扶着桌子,似乎触到了什么伤处似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深吸了口气,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你去问问节度使吧,看看他会怎么选。解散定胜军,你就是太子妃,你不想嫁给我,不想做太子妃,那也得解散定胜军。否则,节度使的性命,我难以保全。”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她把眼泪忍回去,只是看着他,他却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曾经把今日这一幕想过很多遍,所以冷酷得竟如铁石心肠一般。
她想说什么话,但只是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径直拉开门走出去,外面漫天风雪,他走得似乎不快,但那件玄色的狐裘下摆,在风雪中一闪,就很快不见了。
崔琳在屋中呆立了半晌,门一直没有关上,风卷着雪扑进来,屋子里暖和,那些雪还没有落在地板上,就已经化掉了,变成了淡淡的水汽,她不知道自己伫立了多久,直到全身上下都被风吹得冷透了,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西边的院子,一直走到崔倚的居处去。
崔倚坐在椅中,望着窗外的落雪,若有所思,抬头忽见她走进来,不由笑了笑。
她叫了一声:“阿爹……”
“我都知道了。”崔倚忽然打断她的话,道,“刚才裴太尉亲自来过了,将好些话,都同我说清楚了。”他又笑了笑,说道:“说起来,我与老裴,总有好多年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前一句还将裴献称作裴太尉,后一句却又叫他老裴,话语之中满是惆怅与唏嘘,也不知是因为裴献的那番话,还是故友重逢时,回首岁月淡淡的伤感。
“阿爹,总有办法的。”她不由得说了句谎,“我虽与李嶷争了几句嘴,但他对着女儿,总会有一刻半刻心软。等过两天,我寻个机会,将他骗来府中,以他为质,我们父女,总可以出脱京城,远走高飞。”
其实都不用再过两日,刚刚他都给了她无数次机会,让她挟持自己。他显然是旧伤复发,整个人其实脆弱得像是纸糊的,不堪一击,她只要一动手,就能够制住他,外头的禁军自然无可奈何,只要出了城,那便是天高海阔。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她终于还是没忍心,她想起他刚受了重伤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只要他能活下来,这世上的一切她都可以舍弃,甚至,只要他能活下来,叫她永远也见不着他,她也是愿意的。但是到了这一刻,还是心如刀绞啊,怎么就可以如此呢?如果她真的挟持他,那么这一生,她大概真的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从此他不得不领军削藩,而她就真的走上一条不归路,和他、和整个朝廷成了敌人。
她只要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她最珍视的两个人,此生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总要伤害一个吗?
崔倚听她这么说,却摇了摇头:“不用了,阿萤。阿爹这一生,同你阿娘一样,只盼你好。你和他,明明两情相悦,阿爹为什么要拆散你们呢?”
她眼中有泪要掉落,但强自忍住:“阿爹,女儿宁可不嫁。定胜军是咱们崔家几代人的心血。在我小时候,阿娘和您,都常常同我说起,我们崔家世镇营州,揭硕屡次犯境,前辈先祖这才以自家子弟为主,招揽能战之士,建立了崔家军。崔家军号称‘定胜军’,是您带着无数崔家子弟用血拼出来的,阿娘也是为了守城而死,定胜军是您和阿娘一辈子的骄傲……”
崔倚却含笑打断她的话:“阿萤,你才是阿爹阿娘最大的骄傲。”
她扑到崔倚椅前,抱住崔倚的腰,将脸贴在崔倚膝上,仿佛孩童一般,依依膝下,喃喃道:“阿爹,我们想法子逃走吧,我不要嫁人了。”
崔倚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傻孩子,阿爹老了,就算回了营州,又能有几天安逸日子可以过?本来,阿爹确实有替朝廷踏平揭硕的雄心,但是你看,李嶷他是个胸怀万军之人。他比阿爹年轻,他也会比阿爹做得好……在他手里,朝廷必能击败揭硕,阿爹何必非要成一块绊脚石呢?”
她终于哭出声:“阿爹,我心里舍不得……”
“阿爹心里何尝舍得……”崔倚叹道,“原本阿爹是打算,将定胜军留给你的。你愿意嫁人,这就是最好的嫁妆,你不愿意嫁人,这一辈子,你也能做你想做的事,逍遥自在。如今,你要做太子妃啦,这笔嫁妆,实在无用,反成阻碍,那就,十万将士解甲归田吧。”
她哭着不敢抬头,只觉得两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发顶,是崔倚在无声垂泪,铮铮的一条汉子,竟也有潸然泪下的时候。落泪的那一刻,他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的,但事到如今,他竟要老死京中了。
阿敏啊,如果你活着,大概也会跟我一样选吧,他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妻子的闺名。阿敏啊,阿敏。
李嶷从留邸中出来,似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仆从早就将马拉了过来,他扶着马鞍,被朔风呛得连声咳嗽,裴源早就过来,一把就扶住了他,他又弯腰咳嗽了几声,看着马镫,手指无力地抓着缰绳,不由自嘲地笑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阿源,谁能想到呢,我竟然有无力上马的一天。”
裴源其实早就想劝他坐车来,但是李嶷十分不肯,这才勉强骑马来的,从东宫到平卢留邸,风雪中裴源几乎提心吊胆了一路,生怕李嶷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像上次他摔的那一跤一样,幸好并没有。
“殿下,还是坐车吧。”裴源忍不住劝,想到范医正的那句话,心中十分不忍。
李嶷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裴源连忙叫人将马车赶过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马车中有火盆,铺满了锦褥,十分舒适。
李嶷难得坐一回车。他靠在车内的小案上出了会儿神,裴源骑马跟在车后,得得的马蹄声传进车里,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秋日的下午,自己赶着一架破旧的牛车,载着阿萤。
那时候的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阿萤说了些什么话呢?他仔细想了一遍,这些时日来,他总是会仔细回想从前,那些日子,那些话语就像蜜糖一般,被他藏在罐子里,偶尔拿一颗出来,可以甜很久,很久。
车子很快就到了东宫,裴源跳下马,亲自掀开车帘,刚叫了一声:“殿下,该下车了。”忽然觉得不对,雪光映衬着马车里,李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昏了过去。
李嶷这一病又是颇多时日,朝中人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没再说什么,连吴国师也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太子是有此一情劫,您就由他去吧。”
皇帝也实在是怕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真绝后了。因此李嶷要求善待被裁撤的定胜军之事,朝中还是按照承诺,仔细地推恩下去。
每一名解甲归田的定胜军士卒,都可以分到岭南道二十亩田地,若不愿去岭南道,还可以选剑南道,虽然算不得什么上好的肥田,但养活一家的口粮,总算是够的。
李嶷因为在病中,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裁撤时缴旗的情形,据说崔倚亲自拿了斧头,将留邸中的旗杆砍断了,将那面先帝赐的“定胜”二字的旗帜卷了起来,交给兵部的人带走了。
在场的将士,没有一个不落泪的,连崔倚都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等李嶷病好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崔倚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了。他缴旗之后,枯坐整夜,第二日一早,崔琳心里十分记挂,匆忙来看,他却不在房中。
崔琳是在御沟边找到崔倚的,自从朝中接管营州防务,将定胜军全部裁撤解散,崔倚交卸了卢龙节度使与朔北都护的职务,禁军也就奉旨解除了对平卢留邸的围禁。
崔琳找到崔倚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御沟边,目光痴痴地看着御沟里的水,只不过一夜之间,他已经须发皆白,形容老了十岁的模样,神色颓唐,茫然地看着河水奔流。
“阿爹!你头发怎么全都白了?”崔琳不由得失声,但旋即,她明白过来,这是太伤心了,所以才会一夜白头。
崔倚却茫然看了她一眼:“阿萤啊……阿爹老了……老了……阿爹没用了……阿爹不仅救不了你阿娘,甚至都记不得回家的路了……阿萤,你阿娘战死殉城,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阿爹是不是很没用……”
崔琳手指微微颤抖,想去抚摸父亲的满头白发,但是又不忍。桃子在一旁,早就泪如雨下。崔琳带着哭腔,说道:“阿爹,我们回家吧。”
“不,阿萤你先回家。”崔倚摇了摇头,“阿爹要去点卯,不要误了时辰。咱们定胜军点卯,从我而始,谁都不能误了时辰。”他一边说,一边巍巍颤颤站了起来,随手拿起靠在石头旁的一根树枝做拐杖,他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往前走:“阿爹老啦,差点误了点卯……差点误了点卯……我们定胜军的大营在哪儿呢……我怎么记不住了……”
崔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阿爹是病了,病得很厉害。崔倚从此,就彻底地糊涂了,他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像是活在一个梦里,一个十年前的梦,或者更久远一些,他不记得定胜军已经没有了,“定胜”二字的大旗已经上缴给了兵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住在平卢留邸,一不留意,他就会从宅子里出去,桃子不得不找了很多的帮手,好十二个时辰都看住他,但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崔琳起初心如刀绞,后来又觉得,幸好阿爹病了。定胜军没了,她自己都受不了,何况阿爹,阿爹这般糊涂了,大约也就是因为,不用面对这样痛苦的世间吧。
在大婚前,崔琳要求见李嶷一面,其实这是违反礼制的,但是李嶷还是来了。他孤身一人,也没有带仆从,走进她住的平卢留邸。
她本来想了很多话想说,有一些话很幼稚,很可笑。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们私奔吧,到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不想嫁给你了,我的父亲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是恨你的。
但是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她竟然微微地对他笑了一笑,他也对她笑了一笑,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近乎贪恋地看着对方。
大约是知道,从此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萧真人还是说错了啊,东宫,是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没有一个小娘子,是高高兴兴嫁进东宫的。
她说道:“十七郎,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十七郎了,萧真人说,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将来当了皇帝,都仍旧是我的夫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夫君没有了,我只是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而已。”
她将那只他射柳赢来送给她的鹦鹉,连同笼子一起拎出来,放在窗台上,她说:“你看,我费了这么多功夫,本来想教会这只鹦鹉说句话,但它实在是太聪明了,也太狡猾了,这么久了,不论我怎么教它,它半个字也不肯说,关着它也没什么用。”她说着打开了笼门,说道:“快飞走吧。”
这后半句话,却是对笼中的鹦鹉说的,鹦鹉见她打开笼门,毫不犹豫,钻出笼子,拍拍翅膀,就从窗子里飞了出去,转瞬就飞过高墙,不知往哪里飞走了。
他默然看着她放走鹦鹉。她惆怅地看着鹦鹉远去的方向,忽然说道:“十七郎,你以后还会去乐游原吗?”
他心中一阵阵难受,过了片刻之后,才说道:“如果一个人,我不会再去乐游原的。”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不会。”她说:“那不是太子该去的地方,也不是太子妃该去的地方。”
“阿萤……”他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她静静地看着他,就像要把他的样子深刻地、牢牢地记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像从此之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似的。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说道:“殿下,你可以走了。”
元辰大典之后不久,就是钦天监挑出的上好吉日。太子大婚,那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喜事,因为国朝百年来,许多储君是在成婚后才被立储的,就连先太子大婚,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宫中一片喜气洋洋,整个东宫都沉浸在富丽堂皇的喜气中。
崔琳觉得时日过得飞快,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最后亲迎,仿佛是一眨眼的事。
亲迎这一日,一大早,她就起床梳洗,内命妇为首的是许国夫人,她是京中最有福气的十全妇人,公婆父母俱全,儿女俱全,夫妻和美,所以礼部特意挑选了她来,陪伴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的衣冠甚是繁复,大妆起来,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崔琳已经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华丽、高贵、陌生,像戴着一个面具,不过这样也好。
本来太子是不用亲迎的,但太子坚持了古礼,仍旧带着全副的仪仗来亲迎了,他骑马,太子妃乘辇,当她从府中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着障面的扇子,遮住新妇的妆面。
她今日一定很好看,他心里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一日,但是却没有想到,在本该如此欢喜的一日,他与她两个,都毫无喜悦之情。
太子妃在宣政殿前下辇,他早就下了马,等在一旁,铙钹鼓乐齐齐奏响,百官一起躬身,他与她并肩一起走上大殿的长阶。
礼官的声音回荡在殿前:“兹当吉月惠时令辰,新人新妇,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奉制以礼!”
他想起很久之前,其实也并没有太久,他在三军面前纵马笑着高呼:“阿萤!我要娶你……”
三军为之欢呼,三军也为之气夺。
礼官奉上合卺酒,他与她拿起合卺杯,各饮一杯。
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太子嘉聘礼成,群臣恭贺!”
“千秋万岁”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殿宇,他心里满满的,都是怅然。她的手仍旧握着扇子,端正地挡着自己的脸,没有新妇的娇羞,也不像是阿萤了,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刚才饮合卺酒的时候,他曾经仓促地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华丽明艳的妆容,唇上涂满了胭脂。
他的阿萤不是这样子的,他的阿萤比这个美,比这个好看,比……比她要喜欢自己。
一想到此处,他就万分难过,后来所有繁琐的礼节,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一直到最后,他们从宫中退出,被送回了东宫。
太子妃住昆德殿,他是头一次往这里来,东宫有很多殿宇,他住在临华殿,旁边就是太子妃的昆德殿,但是工部预备的时候,他一次也没进来看过,心想就算把这屋子装饰得再华丽又怎么样,阿萤又不会喜欢。
工部果然将昆德殿装饰得十分华丽,也十分得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触目的东西,布置得也很妥当,就是,他觉得不太像是阿萤会喜欢住的地方。
他自己其实也不喜欢临华殿,太大了,太空阔了,偶尔说话,几乎都有嗡嗡的回音。他甚至觉得秦王府都比这东宫好,这东宫,像一座牢笼,又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
但是昆德殿里里外外,悬挂着喜帐喜花,处处洋溢着喜气,因为东宫迎来新的女主人,皇后还特意替太子妃挑选了一些奴仆,大多是机灵的内官与聪明得用的女官,一对新人被引到昆德殿中坐下,这是洞房花烛夜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称之为坐帐。
好容易等这一节也完成,才终告一天婚仪的结束。本来太子大婚是需要三天时间的,但礼部受了太子的严令,一切从简,于是把所有实在不能简省的礼仪都排在了一天,从早到晚,满满当当。
女官替崔琳卸去了簪环,也脱掉了最外面的一层翟衣,那是太子妃的礼服,拖裾就有丈许,极是行动不便,太子也脱掉了冕服,摘了冠,女官还想侍奉崔琳卸妆沐浴,被她摇头阻止,太子已经出言道:“都下去吧。”为首的女官应了声“是”,所有的人就跟着一起,躬身退出了昆德殿,并带上了殿门。
几乎在殿门阖上的那一瞬间,崔琳立时就掷掉了障面的喜扇,从衣袍下拔出长剑,向李嶷刺去,也几乎是同时,李嶷拔出佩剑,挡住她这一刺。两人瞬间过了七八招,崔琳每一剑剑芒吞吐,都直刺要害,李嶷剑术比她高明许多,只不过片刻,李嶷已经一剑指住了她的咽喉。
她不住冷笑,被描画精致的眼角里噙着一抹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他说道:“我答应过你三次相让,这是第一次。”
“我不用你让。”她又重复了一遍,“有本事你杀了我。”
李嶷将剑插回鞘中,自顾自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铺到地上,和衣躺下,将被子折起来一半盖住自己,背对着床,就那样睡下了。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也收起剑,和衣在床上躺下,翻过身,背对着地上的他。
殿中的红烛,一滴滴,缓缓滴落着烛泪。
她躺在床上,这床围三面都是绣花的帐幔,还有一面她也懒得去放下来。她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方的绣花,因为办喜事,这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浓艳重彩,花也绣得繁复,里面还用了金线,也不知道绣了几十几百种花样,她睁大了眼睛,看了好久好久,毫无睡意。
她知道李嶷也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声一直很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在想从前的他们。真好啊,那时候,美好得就像前世一般,又像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何时,窗纱终于透出一缕鱼肚白,地上躺着的李嶷忽然起身,也不言语,把外裳都解开扔在一旁,拿着被子就上床睡下了,崔琳本来就醒着,听着他上床的动静,也一动未动,幸好这张床甚是阔大,既使睡了两个人,中间亦隔着老远。
又过了片刻,殿宇外有了宫人们轻轻的走动声,旋即,便有人在殿门外恭声唤了两声“殿下”,只因今日一早,太子与太子妃理应入宫去拜见皇帝及皇后,所以女官早早便来提醒。
李嶷素来耳聪目慧,何况压根也没睡着,当即就答应了一声,殿门被打开,宫娥们鱼贯而入,捧着洗漱所用的诸物。李嶷匆匆盥洗,又到后殿去更衣,崔琳则比他要繁复很多,今日太子妃可算是新妇拜见舅姑,故而还是按品秩的大妆,足足又是一个多时辰,等她梳妆好,李嶷这才同她一起出东宫。
仍旧是他骑马,她乘辇,到了南薰殿外,皇后早早就命人迎了出来,皇帝纵然有万般的不满,想起皇后的劝说,还是在脸上装出了三分和气,并两分笑意。等崔琳行完了拜礼,皇帝与皇后又赐下些东西,不外乎衣裳、首饰、用器等。
皇后笑道:“太子妃是新妇,宫中多有规矩,东宫里事务也甚是繁琐,我身边的赵女使,颇为得力,便将她赐予东宫,服侍太子妃。”
说着,赵女使便上前,对崔琳与李嶷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