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又睡着了。
梦里头是一片混杂, 乱嚷嚷的一团。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众阿哥都跪在地上,而神情阴翳憔悴的太子委顿在地,目光复杂难辨。
看到这个眼神, 康熙心中一痛。
“如诛胤礽, 不必出皇父手。”一旁的大阿哥掷地有声的开口。
康熙心中崩乱, 他一脸暴怒的看向大阿哥,请杀太子这样的话, 他也敢说出口,真真胆大包天。
视线旋转,他猛然坐起身来。闭上眼睛, 都是那个委顿在地神情模糊的太子。
若以后会被废,他的太子会不会很伤心。
“梁九功,传朕旨意, 畅春园拨给太子, 晓谕六部。”
康熙说完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他来回踱步,猛灌了一口水,深深的呼出一口热气, 看向依旧昏暗的天:“去毓庆宫把太子请来, 罢了,别去。”
这时候想必睡的正沉。
谁知道梁九功却指了指床尾。
康熙一眼便愣怔在原地, 胤礽缩成一团, 窝在床角, 此时正睡的香甜。
“怎么没回去睡?”他问。
梁九功压低声音回, 说是万岁爷一直高烧,喝了药昏昏沉沉的睡着,太子殿下便衣不解带的伺候, 片刻没离身。
康熙坐在床榻边上,他刚才梦中闷了一身汗,这会儿黏腻腻的贴在身上,他看了胤礽一眼,这才起身去洗漱。
等身上清爽了,他披着寝衣坐在床头,看着正寂寂睡觉的胤礽,心中奔涌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他原本以为,他对胤礽已经足够好了,但心中回荡着那些罪名,他仔细的想,原来不是他做的好。
是胤礽做的好。
如果他一心都是权利,两人之间还能像今日这般父子情深吗?
康熙想了想梦中的情景,有些睡不着。
他捧在手心里的崽,有朝一日会被直郡王指着鼻子说什么请杀太子。
完全没有办法接受的发展。
把畅春园给胤礽只不过是第一步,慢慢的就要给他更多的权利。
胤礽在财政和百姓上颇为费心,把户部也拨给他,由着他动作才好。
康熙想想,还是如鲠在喉。
他压低声音冷冷开口:“把老大叫来。”
梁九功不明所以,却还是叫小太监去唤了。
这时候深更半夜的,还得开宫门去唤,看着万岁爷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在想这是做梦梦见什么了。
深夜辗转。
直郡王一脸惊慌的进宫来,一日不见万岁爷,众人心中议论纷纷,到底没人说什么。
但这时候给他叫来,他慌的一塌糊涂。
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胤礽在身旁侍疾,为何叫他。
直郡王一路跑过来的,跑的气喘吁吁,汗湿重衣,等停下来的时候,头顶都氤氲着水雾。
康熙满腔怒火,瞧见他时也消散些许。
“跪下!”他冷声道。
直郡王一脸茫然,却还是跪下,他如今已年过而立,生的英勇高大,素来沉默寡言之下,是一颗孜孜不倦锻炼的心。
他一脸茫然的昂着头,就见康熙眸色冰凉,冷冷的看着他。
“保清,朕欲废太子,你觉得如何?”他面容铁青。
直郡王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
康熙却觑着他,猜度他会怎么说。
他手边放着匕首,根本不接受其余的说法。
“太子素来避无可避,皇阿玛也无法容忍吗?”直郡王面色悲痛,眼圈都红了,他没忍住掉眼泪:“您知道弟弟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自古以来,哪有太子做到他这步的,为了避免夺权惹您猜忌,他堂堂太子,整日里与百姓为伴,最出格的也不过是建立书院,还是以您的名义,平日从未插手。”
“他为了父子亲情,什么权利都不要了,您还要废太子?”
“皇阿玛,那个蠢物满心满眼都是你,你怎么会舍得说废太子?”
“若皇父想杀太子,倒不必皇父亲自动手,我们兄弟几人自戕在皇父跟前,也省的皇父再动手劳累了!”
他越说越伤心,一时间涕泪俱下。
康熙:……
倒也不必如此真情实感。
“朕意已决。”他冷声道。
直郡王原就哭的厉害,听他这么说,心中惶惶,他跪在地上,膝行向前:“皇阿玛,弟弟手里连权利都没有,若是无缘无故被废,怕是再无活路。”
他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康熙也无法想象这个后果,正在沉思,就听见面前跪着的直郡王道:“桃崽你求求皇阿玛啊。”
“再没有比弟弟更好的人选了。”
直郡王急的跟什么一样。
康熙一僵。
他只顾着考验老大,却没注意老二醒了,他不知道这一切有没有被胤礽听见。
听见了会不会伤心。
康熙甚至不敢回头。
“保成……”他轻唤。
两人回眸,就见胤礽眸色沉静,安然的看着两人。
“你听见了?”康熙呐呐问。
胤礽点头。
他好像很伤心,又好像是虚无的做梦。
“听见了。”他说。
胤礽勾着唇角笑了笑,连日未睡,刚刚睡了一下,这会儿还有深沉的疲惫。
“皇阿玛若要废太子,儿臣自请离去便是,畅春园边上的小宅子,这么多年也住惯了,算是最后的温柔了。”
他没有闹,温声道。
好像一直以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反而是直郡王崩溃了。
“儿臣不答应!”他攥着拳头,梗着脖子,因为过度用力,脖颈间青筋毕现。
胤礽摇头失笑:“没事没事,哥哥别急。”
他安抚的捏住哥哥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低声劝慰。
康熙静静的看着胤礽。
“你不着急?”
“着急什么?”
“太子之位。”
“没有太子之位,你还是我皇阿玛,父子在,一切便有,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
胤礽歪着头,眼神纯稚。
毕竟对于他来说,确实如此,这人世间繁华种种,他却是一颗桃子精,前世尚未过明白,今生成了人,在桃子漫长的生命中,不过是一小节罢了。
太子之位,打从开始他就没强求。
康熙抹了把脸,思忖着该怎么解释,就听直郡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的眼泪哗啦啦的:“皇阿玛,您再想想,太子弟弟素来聪慧,心有大仁大爱,最适合太子。”
胤礽倒是谦虚:“大哥也成,三弟也不错,四弟也行……”
“这些弟弟都能继承孤的衣钵。”他甚至还满意的点点头。
康熙:……
直郡王:……
两人呆呆的看着他,康熙捏了捏眉心,低声道:“你就没想着怎么留下来?”
比如像是梦中那样,那么多的罪名,听着就觉得触目惊心,最后确实都拢在他的头上,直接废太子。
甚至几个兄弟的眼神都跟饿狼一样,想着要把他拉下来。
可现在,直郡王为了给他争取不废太子,膝盖都要跪烂了。
当事人却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在意。
康熙深深的吸了口气。
现在的情况是,他生病了,然后胤礽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好不容易休憩片刻,他跟直郡王说要废太子,被他听到了。
他揉了揉脸,现在跟胤礽说是因为做了个梦,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
自己都觉得有些虚无。
他虚虚开口:“胤礽,朕真的……”
他决定实话实说。
先是把梦中的场景说了,又说心中不安,这才连夜传召直郡王,就打算想要诈他一把,没想到诈没诈到,反而被当事人听见了。
这就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