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到他前半截话,撑在雕龙扶手上的手掌渐渐握紧,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他采王益珉之计炮制冤案,见江景元有平反的可能,没有愧悔,反生恼怒。但后半句,令他神色再变。
皇帝锐利眼神扫过去,只听薛亭吐字铿锵,沉定道:“淮平王裴昶。微臣手中,亦有实证。”
皇帝紧紧盯住他,怒极反笑:“好啊,一个两个都觊觎朕的皇位。”
他笑容渐显狰狞,脸庞涨红至发紫,福裕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当心龙体要紧呐。”
群臣亦跪拜再呼息怒。
皇帝望着空阔大殿,幢幢人影在平滑如镜的墁地金砖上晃过,耳边嗡然直鸣,胸腔里一股气血逆涌。
下一瞬,他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鲜血来。随后便晕厥不省人事。
大理寺狱中,四壁阴冷潮湿,幽暗不见天日,唯有壁上零星灯火,晃曳如鬼影。
裴简倚坐在地上,听着窸窣动静,似乎是老鼠啃啮声。他想起幼时,被宫人捉弄,关进幽暗狭小的黑屋子里,亦听到这样的声响。
他在那间屋子里,独自哭嚎了许久,甚至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幸而母妃找到了他。门开的一瞬,一线昏昧光亮打下来,照出漂浮的尘埃。他和母妃相拥而泣,却知道,这样的日子,远没有到头。
没有人会为他做主,没有人会帮他,宫中贵人之多,谁能记起卑贱的他?
他只有母妃,直到母妃也离他而去。她病得那样重,却等不来一名太医。
裴简在很长一段年月里,都觉得自己从未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老鼠的啃啮声、跑窜声,响在每一个深夜。日子久了,他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也同鼠类无异。
他没有实权重兵,没有母族势力,没有朝臣根基。只能躲在暗处,慢慢谋划,铺路,算计。
他已经扳倒了三皇子,让二皇子失去圣心,分明只差一步。只要江寄舟及时将矫诏呈予皇帝,便可顺利除去太子。又或者,若是杀手得力,太子已该死在下江南的途中。
只差一步,却是天堑之遥。
苦心经营,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样幽暗的屋子里,耳边又是老鼠声。
“吱呀”一声,在森冷幽寂中划过耳膜。锈迹斑斑的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母妃。
永无可能是母妃。
一身绯色细绫官服的薛亭款步走到裴简面前。简陋的木桌上,燃起一豆灯火,映上他峻肃容颜。
薛亭轻笑了一下,客套地问:“殿下可还住得惯?”
裴简倚着潮湿石壁,也笑了一声:“薛大人特意来看我笑话?”
薛亭敛了笑容,平澹吐字:“微臣不过秉公办事,来录取口供,望殿下配合。”
裴简唇畔笑容愈显讥诮,也不知是在讽谁,凉凉道:“好啊,我必定配合。”
他似乎当真配合。对自己所为,一一道来。从指使幕僚挑唆二皇子,诱江景元出兵,嫁祸太子,到安排人伏杀太子……或许知道自己手上再无别的筹码,此一败,翻身无望。
裴简陈述时,面上有奇异的笑意,扭曲而颓唐。
审讯至一半,一名小吏神色匆匆地跑来,见到薛亭,先仓皇呼了一声:“大人,不好了!”
薛亭蹙眉:“何事惊惶?”
小吏稍敛神色,上前附耳对薛亭说了几句。薛亭亦猛然变色。
皇帝当日在宣政殿上昏厥,尚未及对淮平王裴昶做出处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商议后,决定先行立案,“请”淮平王“配合调查”。
然而小吏道,派去的人竟被淮平王尽数斩杀。
贞化二十四年四月,淮平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