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别怪我就行,先前我娘过来,说前三个月不要对外说,我就没敢提。”
“对,你娘说的对。”陈父断言,丝毫不介怀。
只是,高兴过后,麻烦再次缠绕上来,琼州这条路是真的不能再给老三跑了,他这阵子隐隐听说了点事,再继续下去,怕是老三的心都要养大。
环视了一圈,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小儿子身上。
事情交给这个儿子,他是不担心的,可唯一顾虑的就是,小儿子是否会因此心大,堵了大儿子的路。
可肉烂在自家锅里,总比落在外人手上好,这点他还是有数的,故而斟酌片刻,他一字一句道:“问舟,这一趟,你愿意替你大哥跑一趟吗?”
陈问舟当场就要冷笑,就连要他去,还得要说成替大哥去,这心偏的没边了。
可抬眼,看见娘亲担忧的目光,他到底忍了下来,“我去。”他低着头,嘴里咯吱咯吱嚼着一块骨头,似乎在嚼着什么令人深恶痛绝的东西。
陈父压根没主意这些,见他答应下来,认真嘱咐,“这一趟,我让哑叔带你一次,你跟着好好学。”这也是他今年格外着急的缘故,哑叔年纪大了,恐怕今年就是他能跑的最后一次,有些人脉和进货渠道、以及好的香树位置,总要交托过来。
“嗯,爹你放心吧。”哑叔是陈家经年的老仆,并不哑,只是小时候高热烧坏了嗓子,说话声总是哑的,久而久之这个名号就被叫出来了。
眼见两人三言两语将事情定下,方才还在和娇妻卿卿我我的陈问初急了,“爹,要不还是我去吧。”
“你不是不愿意么,况且你都要当爹了,不在家好好守着还想去哪?”陈父已经下定主意,此刻轻飘飘瞥了眼大儿子,似乎在说,现在后悔,晚了。
曾经的田家小姐,如今的陈家大少夫人万没料到这一幕,顿时傻眼。
“爹,我这胎月份还小,孩子他爹出去跑一趟也不值当什么。”
“就是爹,我走的开。”陈问初陪着笑,舔着脸想要挽回,然而已经晚了。
也不知是陈父有心想给个教训,还是纯粹看重大房的第一胎,任凭大房两口字如何巧舌如簧都没能挽回。
陈问初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够呛,由此,对捡了个大便宜的他格外看不过眼,待他娘也愈发苛刻,走之前,他娘一个主母在陈家的用度竟还要花银子打点,着实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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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咱们先找家客栈歇脚吧。”
哑叔烟熏过的嗓子十分熟悉,陈问舟回神,道了一声“好”。
一行人进了城门,找了一家客栈,其余人都歇下,阮柔也来到属于自己的客房,唯独陈问舟却仍旧不能休息,而是跟着哑叔出门。
在琼州待不了多少时间门,每一天都格外珍贵。按照预备的行程,前两天他要拜访陈家在琼州故交旧友,代替陈父送上礼物,既是为了维系关系,也为表明陈家换代了。
后面三天他要联系陈家香料的供应商,商量接下来三年的供货事宜,价钱、以及名贵香料的进货量,进而偷摸给自家铺子进货,最后还得留出两天时间门,在琼州寻摸稀奇的香料,总而言之,安排的满满当当,没有丝毫空余。
陈问舟的忙碌阮柔体会不到,十几日的马车让她浑身筋骨都要散了,好在前两日用不到她,她也得以在客栈好好休息。
第三天,她强打起精神起身,给自己化上提点精神的妆容,确保看不出一丝疲色。
陈家香料的供货商五花八门,既有当地的大商铺,也有以宗族、小家为单位的采香师。前者是为了大批量供货,后者则是因为他们价格更便宜,且时常能寻到珍稀香料。
阮柔过去自然是为了验货,也多见识点香料,确定春林香斋接下来的进货品种,若能因此激发点灵感就更好了。
哑叔带头,陈问舟和阮柔紧跟其后,三日连轴转下来,见了不知多少人,阮柔嗅闻香料嗅到鼻子都险些失去知觉,晚上,还要跟着应酬,可谓尽心尽力。
再次从酒楼出来,陈问舟朝对方拱手,阮柔在后也微微行个礼。
两边人各走一边,哑叔还在叮嘱些什么,陈问舟只觉得刚才的酒气上头,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月色正好,清风拂过,脑中微微清明,他瞧瞧后面的人影,笑道:“感觉怎么样?”
“还行。”阮柔勉强说着这句话,无限感慨,“可算结束了。”
“是啊,可算结束了。”
三日功夫,该谈的都谈好了,陈问舟没有特意压价,却要求提高了珍惜香料的供货量,此外,以他做担保,阮柔作为春林香斋的话事人也下了长期订购的单子,甚至还借着陈家的名义压低了价格,比起在青州府当地采购要便宜不少,到最后,宾主尽欢。
陈问舟也累得够呛,脚下都有些不稳当,酒意肆虐下,他难道有些跳脱,脚下竟然还一蹦一跳起来,嘴里咕哝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阮柔在后面见了轻笑,果然还是年轻人,有着满满的活力。
回到客栈,已经月上中头,盯着哑叔将人送回屋里,阮柔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门。
一夜好梦,第二日,又是忙碌的一天。
若说前几日累的是心,那么后面两日累的就是身体,跟着当地的采香师,阮柔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山地里、沙滩上,乃至浅滩海水旁,硬是用一双脚丈量了偌大琼州的地界。
香料无疑是阮柔的主场,陈问舟一句不说,只在后面跟着,粗略学些香料知识,他给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一个合格的商人,专业的事自有专业的人去做。
仅仅两日的收获也是斐然的,琼州不愧是精品香料的产地,香树数不胜数,岁月沉淀下,大多香脂都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阮柔几乎陷入到了买买买的狂潮里,单只这两日,她自己买的香料都足以装满一辆马车,甚至灵感爆发,记下了不少点子,就等回去后实验。
告别了采香的师傅,陈问舟和阮柔两人结伴回返。
哑叔到底年纪大了,且几日忙碌辛劳,这两天就让他在客栈好好休息,没跟着一起。
阮柔珍惜的抱着怀里一个小盒子,眼中满是喜爱,这是她亲自寻摸到的一块香料,名为金银香,为珍品中的珍品,一般都是从海外进口,本地产的少之又少。
“就这么喜欢?”陈问舟见她如捧着稀世珍宝,忍不住问道、
“那当然,你是不知道,这金银香我还是第一次见,刚开始还不敢认呢。也是书里有记载,想起如榄糖,内里有白蜡一般的白色块状物,应当没错了。”她如小孩子炫耀心爱的玩具般举起盒子,得意洋洋道:“且这块中间门的白色状物较多,有钱都买不来的好东西。钱师傅说了,以后要是再寻到,就给我留着。”
“还有这块颤风香,质地温润,像用蜂蜜浸渍过一样,是香树之间门枝条摩擦下香脂互相浸透凝结形成,可遇而不可求,等回去后熏衣,味道经久不散,一定很受人喜欢。
尤其这龙涎香非大海不可得,能亲眼见识到一次,也是我的荣幸了。就这么小小的一块,别看现在带着鱼腥味,等到和各种香料调制后,那气味绝对无比的美妙。”她说着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袅袅香烟蜿蜒而上。
陈问舟光是听,都能感受到她的高兴,便也跟着愉悦起来。
日色西斜,在琼州待了六七天光景,两人竟还没有真正逛过这片地方,着实有些可惜。
心头意动,陈问舟来了兴致,当即领着人在城内四处闲逛了起来。
这里的天似乎要黑得晚一些,至少这个时辰在青州府可能已经天黑,此处却依旧天光明亮,还是外出游玩的大好时节。
且两地民风不同,街头人影攒动,各色铺子琳琅满目,当地人的肤色要略黑一点,很好辨认,两人随意寻了处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一碗热乎的馄饨。
干虾米散发出清香,配合肉质鲜嫩的馄饨,简直是绝配,两人每人都吃了两碗,这才心满意足。
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阮柔竟然蓦然生出一丝不舍。
在青州府,她过得很好,将生活安排的有条不紊,却很少能有这么肆意的时候,只是有些可惜,以后这样的机会不知还有没有。
而对上身旁陈问舟的身影,不得不说,这一路过来,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原先其实是有些生疏的,而如今阮柔已经能不再拘束地和他对视、说话,比起东家和手下人,如今倒更像朋友。
陈问舟显然思绪也不平静,看着夕阳的余晖,他状似来了谈兴。
“其实出来这段日子,是我少有的安宁日子。”
阮柔只顾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时而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并不多做回应。
“在青州府,我永远是陈家的二少爷,需要去争、去表现,我必须做的比他好,才有可能进入别人的眼球。明明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他都能轻而易举得到,可他还是觉得我占了他的东西。”
这人自然说的陈家大哥,其实阮柔觉得很难说清对错,两人都是嫡子,同父异母,本就是竞争的关系,彼此有所争斗在所难免。陈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陈父的偏向太过明显,以至于叫人毫无希望。
“其实,我一开始不想做这些商贾之事的。我打小被夫子教导,学的都是士农工商,那时候我还不知商人之子不得考科举,只一心期盼着能够考上状元探花,让我娘高兴。我爹见我读书也多会夸奖称赞,我也读得越发起劲。
后来知道,已经是十来岁的时候了,我那位大哥见我成日读书,嘲讽了两句,我才明白以前夫子似惋惜似同情的眼神到底为了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残酷。”
陈问舟似有万千感慨,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飘散在空中。
这一刻,阮柔隐隐觉得自己有几分共鸣,作为同不受父亲重视的孩子,那份失落和自艾是难以排解的,即使她后来坐上高位,依旧不能释怀。
她甚至觉得面前这个男子有几分虚弱,往日里的笑脸迎人和运筹帷幄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不过一个渴求父亲疼爱而不得的小男孩。
“以后会好的。”她只能无力的安慰,等以后逐渐强大,便不会再去渴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嗯。”陈问舟复又打起精神,“其实现在已经很好了,比我设想的很多未来都要好。”
她奇怪看过去,见其真心的满足,心生一种怪异之感。
“所以,阮慧娘,遇见你是我的机缘。”陈问舟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明明才发生不久,可好像已经是很久远之前了。
那时他近乎被发配到安平镇这样的小地方,半是无奈、半是愤慨,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却不得其法,好不容易请来的老师傅还被使手段赶走,几乎是无计可施的状态,却偏偏遇上了对方。
当听到嗅觉灵敏的那一瞬间门,他就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
一个有天资的制香师,绝对比无数平庸的制香师重要千万倍,结果不出预料,不过半年,成果就出乎意料的喜人。
也是由此,他有了回归府城的底气,那就是即使没有陈家,他也可以很好的养活自己和娘亲,做出一番事业来。
而春林香斋的开张、芝兰香的爆火,以及调香大赛上的惊人亮相,都给了他莫大的惊喜。
可以说,是阮慧娘的存在给了他希望以及勇气。
阮柔有些好笑,这是真喝多了,“那遇见陈东家也是我的机缘了。”
“哈哈,那咱们这是互相成就。”陈问舟笑着打哈哈。
温情只是一瞬间门,待回到客栈,立于人前,陈问舟便立马恢复了精明能干东家的形象。
他将此行所有的来人召集到一起,语气颇为轻松,“各位,这一趟来琼州的目的已经完成,大家都做的很好。”
闻言,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明天就是回去的日子,大家提前收拾好行李,晚上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早点出发,也早点回去见妻儿老小。”
“耶。”下面传来欢呼,就连哑叔嘴角也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
一番鼓舞士气后,其他人尽皆离开,只阮柔和哑叔被留下来。
陈问舟看着哑叔,鞠了一躬,有礼:“哑叔,这段日子有劳您老了。”
“哪里,我不过打打下手,二少爷才是真辛苦。”哑叔客气回道,心知二少爷这是有话要说。不过他这话也不虚就是,二少爷是真的能做事,不论是路途上的安排、还是琼州地界的应酬洽谈,桩桩不假于人手。
甚至他私心里想,若老爷能将家产交给二少爷,想必陈家列祖列宗也能安心了,可惜,陈家之事到底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置喙的。
你来我往一番客套的寒暄,陈问舟终于步入正题,他看了一眼阮慧娘,接着道:“这一趟应曹家表姐之托,带着阮姑娘前来,我也提前跟爹打过招呼。”
哑叔点头,作为实际上的领队,他自然清楚。
“只是,回去后,关于阮姑娘与春林香斋的细节,还望哑叔不要过多言语。”
哑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按理来说,此行的所有事情他都该一一禀告老爷,可春林香斋到底不是陈家,说多了未免不好,且若是老爷计较起来,闹僵也尴尬。
他斟酌片刻,犹豫着回道:“我只能保证不会主动提起,若老爷细问,我也不会隐瞒。”
“这是自然,我不会叫哑叔难做。”陈问舟轻嘘口气,如释重负。
见他这模样,哑叔忍不住劝,“二少爷,老爷就是太看重大少爷了些,对您也没有恶意,父子间门,您做事其实也不必如此。”
陈问舟适时露出落寞的神情,“爹他就是看不中我,也连带着看不起曹家,我受些冷言冷语也就罢了,若是叫曹家受我牵连,那以后我和娘都没脸回去了。”
闻言,哑叔露出一个怜惜的表情来,他信誓旦旦保证,“少爷放心吧,哑叔我也不是那等话多的,自不会在其中说长道短。”主要曹家也就是要了点供货的商家,即使没有陈家,最多也就麻烦点,不算什么大事。
陈问舟缓缓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奈何这边的人搞定了,陈家那边却有人嚼起了舌根,这又是另一桩事了。
修整一晚,第二天,在离家二十五日后,一行商队终于踏上了返程。
与来时的装满货物一般,如今的马车同样满载而归,只是东西变成了香料。
一行十来辆马车,其中只有三辆是属于曹家的,分量着实不大,故而就连阮柔坐着的车厢,也堆满了名贵的香料,好在来前阮母收拾的包裹能用的已经用的七七八八,这才没太过拥挤。
车辆颠簸,悠悠而行,阮柔几乎是归心似箭,期盼着快些回到熟悉的地方。
回去的路程似乎格外快,来时走了十七天的路程,回去竟只十五天就到了,远远的望见青州府巍峨的城墙,她内心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
不独她,通行的其他人也纷纷高兴的欢呼,“终于回来了。”
是啊,终于回来了,也不知阮父阮母从乡下回来了吗,小石头还调皮吗,铺子里一切顺利吗?
诸多种种,不仅没有阻拦她的脚步,反而使得她脚下越发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