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们三姐妹并没什么不同,就跟阮家人养的狗一般,不过她和大姐略为讨喜一点,平常便多给了几根骨头,她们因此感恩戴德,自以为不同,却不知,狗永远是狗,能卖了换肉时,那对父母连带阮家其他人,压根不会含糊。
而她所以为的保护伞,小弟平安,其实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遑论照拂他人。
明面上的贺礼,她便送了将近百两,而要离开时,背着宋元修,她又悄悄送了五十两的银票,不拘是真的同为阮家女儿同病相怜,还是单纯求一份护身符,没有坏心,阮柔都接了。
除此外,宋家宋大哥大嫂那边有了点小小的私心,他们想让大儿子宋成杰小夫妻俩跟他们去县上赴任,不求图个一官半职,只求给他跑跑腿什么的,好歹混个生计。
这个提议刚提出来,就被宋父宋母那边严词拒绝了,无他,宋成杰只略识得几个字,人生地不熟的,还搭上妻小,没得过去给人添乱。
宋元修当了官,自然也不会忘记几个兄长对他的恩情。
趁着手上的银子难得丰裕,他在吴山村置办了四十亩地,给几个兄嫂一家分了五亩,又孝敬了族里十亩田地的银子,自己名下只余十亩。
至此,当初跟族里的约定便全然结束,让出去的田税也一并收了回来,以免将来被人说道。
与此同时吴山村人的想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宋元修这个活榜样,愿意送孩子去读书的人家也多了不少,不论何时,读书明理,总不是坏事,再不济去镇上找份活计,也比在地里看天吃饭要强的多。
阮柔收拾着东西,心中清楚,将来自己生活的所在定然是另外一片地方,至于吴山村的一切,可能只是极偶尔才会回来的暂居地。
她原以为跟大娘就此没了焦急,却没想到,临走的前一天,大娘前来约她出去逛一逛。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竟答应了,时至今日,她其实也想听一听大娘在想什么。
姐妹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过知心话,或者说她们俩本就没有说过。
大娘在村中七拐八绕,寻了一处无人的树荫下,两姐妹相顾无言。
“你要是没什么说的,我就先回去了。”阮柔坐了一会,甚是无趣,也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来了。
“等等。”大娘叫住人,这次把人喊过来,她自觉不是来服软的。可事实容不得狡辩,谁过得好谁过得差,一目了然的事情。
阮柔便又坐下。
大娘终于撇去了那层不存在的尊严,或许是实在无人诉说,她开始从那场梦缓缓说起。
一开始她把这个梦当做自己最大的秘密,视其为自己改变人生,当上官夫人、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最大的捷径,可是后来,现实证明她错了,纵使换了个人嫁,她的生活依旧没有太大改变。
这些都是阮柔知道的事,她不感兴趣,只问了一句,“你觉得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大娘说不清楚,可她当初那么做,本就认定那是现实。
“或许你就是天生好命吧。”大娘苦笑,“纵使我抢了你的,老天爷也不允许。”
这话阮柔就不爱听了,虽然没人知道,可能有今天,她同样付出不小。
“或许是你压根不值得。”
“什么?”大娘愕然。
“依我在宋家的所见所闻,他们不是为了儿子读书什么也不顾的人,若是宋元修没能考中,也不会少了你们一口饭吃。”
大娘恼羞成怒反驳,“你知道什么,是有口饭吃,可男人干不了活,我一个女人一年到头都要下地,你当了将军夫人自然不知道种地的辛苦。”
“那也是你自己选的。”阮柔轻飘飘道。
本就处于极端沮丧的境地,便又看见了阮柔嘴角的那抹笑,她再也绷不住情绪,“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过捡了我不要的。”
阮柔不大高兴,立即问,“那铁勇是你想要的,现在怎么样了”
大娘无话,现在铁家两个男人是不需要她下地了,可是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得她来干,还没人帮她带孩子,辛苦程度一点不比上一世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成这幅模样。
好半晌,她终于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她幽幽问道,“二娘,我做的那个梦,真的不是你使的计谋吗?”
阮柔闻言,先是一征,随后就是不可置信,“你认为我是为了宋家的这门婚事故意算计于你?”
“难道不是吗?”大娘终于失去了刚才故意假装出来的平和,她眼中泛着红色的血丝,眼神癫狂,表情狰狞,看着她不像在看自己的妹妹,而更像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哈哈哈。”瞧着大娘的模样,阮柔却是突然笑了,“你不过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我要是说在你退婚之后,我也做了同样的梦呢?”
这次换成了大娘一怔,她愣愣问,“你说什么?”
“退婚后,我也梦见了前一世,我嫁给铁勇,你嫁给宋元修。我成了官夫人,你是乡下妇人。”
“原来是真的吗?”大娘喃喃,“那你为什么?”
“你又以为我嫁给铁勇是什么好日子,铁勇在外征战多年,我一人在家照顾老小,他却小妾通房不知纳了多少,秦楼楚馆更是去了不知多少次,最后更是用了个上官的庶女给我添堵,你只看见了外人的富贵,却看不见别人的苦楚。”
大娘显然不能理解这些,“可你已经是官夫人,他要纳妾又有什么。”
阮柔顿时觉得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废话,如阮大娘这般的人,或许眼里只看得见富贵。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又愿意嫁给宋元修,他明明没什么出息,一辈子都没考□□名。”
“能不能考中、能不能当官,本就是人生意外之事,你若单只图这个,如三娘那一般随便选一户富商或者官员,做人妾氏岂不是更妥当。”
大娘不说话了,妾氏的苦楚她也听说过,说得简单,实则被人打死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你活了两世,两世都不如意,却偏偏只会把理由扣在别人的身上,怎么就不去想想自己的原因呢?”
“我有什么原因?”大娘不解。
阮柔笑,“上一辈子的宋元修,虽然没有考□□名,可他性子纯善,并不弄虚作假,待家人更是至善,想来对你也不错吧。”
随着这话,大娘不禁回忆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不可否认,宋元修是一个好人。除去没有考□□名,身体孱弱不适合下地干活之外,他果真处处体贴,家里的家务活,他能做的都自己做了,带孩子也和善,一双儿女都喜欢跟他在一起玩耍。可,人好有什么用呢,没钱就要过苦日子。
阮柔接着道,“这一世,铁勇没有当上大将军,可他去军营辛苦几年,家里盖了新房,置办了田地,生活不说多富贵,至少吃喝不愁,你又在埋怨什么呢?”
大娘立即愣住。
是啊,她在埋怨什么呢。
对了,她在埋怨铁勇没有当上将军,没能给她想要的将军夫人头衔,没有锦衣华服、仆从侍候,她埋怨宋元修考中了秀才举人乃至成为了县令,让她彻底被二妹压的不得翻身。
如此,又有什么好的呢。
“那场梦,真的不是你做的吗?”大娘再次发问。
“不是。”阮柔再次摇头。若说方才只是嫌恶,现在倒有些可怜,一个压根看不清自己和周围的人,硬生生把自己作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来,这便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撒谎。”大娘坚定下了结论,时至今日,难道要叫她承认自己见钱眼开还看走眼,错失了真正的珍宝,倒不如将一切全归在对方头上,是她看好宋元修故意使计让她做了那场梦,稀里糊涂的退婚,是她强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起。
只有如此,她才能安慰自己没有错。
让阮柔突然意识到,与这样的人讲道理本就是讲不通的。
即使说一千道一万,当初的那个梦是她故意使的坏,但这就能说明当初大娘为此悔婚非要嫁给铁勇,这一步是对的吗?并不是,不过愈加说明他人品的低劣。
只是压根没有与对方争辩的必要,大娘并不是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错误,相反她不过掩耳盗铃,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没别的要说,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堆事情呢。”阮柔起身,欲要离开。
大娘忽然道,“看在我将宋元修让给你的份上,才有了你的今天,你也应该好好报答我吧。”
阮柔这下是真的被气笑了,“你刚才不说还是我算计的吗?,怎么又变成了你让给我的?”
大娘硬着头皮继续道,“不管结果如何,现在你是宋元修的妻子,而这个位置本来是我的。”
“我不报复你,你就该偷着了,报答?你当我那么傻的吗?”阮柔嗤笑一声,再不理会。
她跟着人出来,就是一场错误,纯粹浪费时间。
跨过这一角落,却正对上外面宋元修的视线。
突然,她猛然意识到,或许,刚才说的一堆,包括最后的摇尾乞怜,都不是大娘的本意,她只是想,当着宋元修的面,揭穿自己的“真面目”。
若她承认自己是弄虚作假骗得大娘悔婚,再自己替代嫁去宋家,宋元修听见了能没有膈应吗?
再退一万步,她但凡说了宋元修及宋家什么坏话,宋元修心里都得起疙瘩,即使日后两人还能继续过下去,也必然会产生隔阂。
到底是她低估了大娘,以为她是因为如今的状况受到打击,才来找她对质,甚至寻求帮助,结果没有想到,她不过是为了在宋元修面前试图揭开自己的面纱。
不管她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她都不曾后悔,相反,大娘一直怨恨着她,即使在最后一刻都想要毁了她,倒还真是好姐妹。
“回去吗?”宋元修好像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
“嗯。”阮柔低声应着,两人并行,离开这片区域,至于愣在原地的大娘,谁又会去管她呢。
路上,阮柔问,“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她觉得应该是有的,刚才两姐妹的对话,一切能暴露的、不能暴露的,统统都说出来了。
宋元修摇头,“其实我大概都猜得到,其实她应该说错了一点。”
阮柔不解,好奇望过去。
“大娘退婚后,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嫁给我。”他嘴角漾着浅浅的笑意,似乎也在回忆当年的事情。
明明感觉才发生不久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好久之前的了。
村头的小坟包前,少女一番话,将自己说的稀里糊涂,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颓丧不安。
那个时候,少女应当还没有嫁给他的意思,他猜测女孩肯定考察过很多人,甚至不只是吴山村,只是掂量来掂量去,可能只有他最合适,又许是只有他这么一个靠得住的读书人。
但不管怎么样,两人携手过了这么多年,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于过去的那些事情,真相早已不重要。
更何况他并不是毫无所觉,真论起来,他其实还是要感激对方的。
起初他还不是很确定,只当自己运气好,可随着后来身边神奇的东西越来越多,带给他的特殊状态也越来越神奇,保暖的,静心的,凝神的,可能还有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如她自己所言,他如今的这份功名上,也有对方的一份力。
更何况她夸了他很多,性子和善,待人体贴,与人和善,等等,那是一些绝对不会当着他面说的话。
只是这些他就没有必要一一说出来了,他只是嘴角扬着笑意,心情也一点一点的好了起来。
“咱们明天就离开了,以后你不会经常看见她,也不用理会。”宋元修抿了抿嘴角,“你不用跟她比,在我眼中,她永远比不上你,不,是压根没有可比性。”
阮柔嘴角同样勾起了笑容,这人难得说点好听话。
两人就这么并排着一点点往回走,七八月的天烈阳正热,不一会儿大娘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额头沁出大滴的汗水。
“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娘疑惑喃喃,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前后两世,她却始终还是这副模样。
只是这个道理她恐怕是一辈子都想不通了。
阮柔和宋元修离开后,关于大娘的一切,再无人去在意。
第二日行李整装待发,两个人坐上远去的牛车,回头环顾一圈,宋家人,宋氏族人,吴山村人,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她依稀在人群里看见了铁家人的身影,只不见大娘的。
阮柔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珍惜自己所有的,比去贪图自己所没有的更加重要。
这一世,于她而言,依旧会是失败的一生。
至于铁家人,不论铁勇知情与否,他自己做下的决定,自然也该由他自己去承受。
马车越行越远,渐渐带他们离开了这片藏有许多秘密的地方。
而在遥远的饶水县,她会和宋元修开始全新的人生,在那里,不必在意大娘和阮家人,他们继续过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