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许父的祭日。
许鹿搭了最早一趟大巴过来,这会儿才不过十点,她已经在墓碑前站得浑身都僵了。
这些年在国外,她连回老家祭拜双亲都做不到,偶尔思念太甚,她会对着老照片,在想象里和父母对话。
如今终于回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将鲜花放在父母的合葬墓前,从背包里拿出一张黑色手帕,蹲下身,将墓碑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然后,像是终于不再近乡情怯般,靠坐在墓前,和双亲聊起天来。
直到天飘起细雨,许鹿才起身,撑开伞,低头告别。
回榕城前,她又去了趟陆叔那儿。
陆叔是父亲的老部下,这些年她不在,每年都是陆叔过来祭拜,替她照看着。
他们家也不是没有其他亲人,只不过当年家里风光时,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个家族从不缺热闹。
可后来树倒猢狲散,人情冷暖,便藏不住了。
陆叔退了休,闲暇时间养养花,钓钓鱼。这天,他正在沂市天心公园钓鱼,就看见许鹿撑着把黑伞,在蒙蒙烟雨中走了过来。
陆叔赶紧掐灭了烟,把钓竿架上,就招呼许鹿去旁边的凉亭里避雨。
许鹿只开口,叫了声陆叔,眼眶就红了。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不会因为时间或距离的原因生疏。
两人唏嘘寒暄,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这些年的风霜道尽。
就好像,这五年光阴,不过白驹过隙。而父母的离去,也仿佛是昨日的事。
临走前,许鹿将陆叔兜里的老烟拿走,又将自己买的好烟塞给她,叮嘱道:“陆叔你还是少抽点吧”。
陆叔笑着点了点头,拍拍她的肩头,像对亲闺女那样,跟她说:“许丫头,有什么事情记得找陆叔,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呢。”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终究闭了口。
陈念沂回了趟老宅。
签售会还有最后一站了,是在外省。他想趁着出差前的闲暇间隙,来看望下母亲。
陆珧英早做好了一桌菜等他,见他进了门,才将最后一道汤端出来。
她提前让家里的保姆回去了,今天想单独跟儿子说些心里话。
陈念沂脱下外套,就看见茶几上往返沂市的车票,担心地皱了眉,问陆珧英:“妈,你回沂市了?怎么不让张叔开车送你?”
“送什么送,我有手有脚,能活动自如。”陆珧英摆摆手,盛了碗米饭给他,又回到正题,“我今天回沂市祭拜了你许叔,看你忙,就没叫上你。”
“不过,下回等你钟姨的祭日,你得跟着我一块儿回去。”陆珧英又补充道。
陈念沂微微一怔。
“许叔?许鹿的父亲?”他皱眉,下意识问道。
“不然还有哪个许叔?”陆珧英觉得儿子问得奇怪,以为是这些年没去祭拜,让他快忘了许家人,赶紧解释说,“我在病床上昏迷了四年,也没去看看他们,老天爷既然让我醒了,以后肯定少不了往老家那边跑。”
“不”陈念沂似乎猜测到了点什么,确认道,“我的意思是,许鹿的父母没有葬在榕城?”
“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陆珧英招呼儿子上桌,揣测道,“大概是想落叶归根吧。”
也不怪陈念沂不知道许家父母的所葬之处。
当年许鹿不辞而别,带着她父母的骨灰忽然消失,陈念沂和孙嘉芋都疯了似的,四处寻她。
等有消息的时候,人却已经在法国了。
陈念沂不再说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拿起了筷子。
“对了,小鹿是不是回来了?”陆珧英忽然问。
陈念沂喝了口汤,平静道:“妈,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今天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去过了,我问了管理员,说是一个很瘦的年轻女孩。”
陆珧英见儿子似乎真的不知情,便试探说:“这些年,你真没跟她联系过?”
陈念沂埋着头,“嗯”了声。
陆珧英重重叹口气。
有时候,她反倒宁愿自己没醒过来。
这样,就不会面对一个面目全非,让她难以接受的世界。
陆珧英夹了块糖醋小排给儿子,继续道:“许鹿这些年在国外,日子肯定不好过,你是没瞧见他们许家那边的亲戚”
这次打听许意书和钟曼的墓地,她也算是见识了许家那群白眼狼,她本来还想多打探点许鹿的消息,结果那边竟说失联好多年了。
“都是些什么人呐,许家家大业大的时候,都来攀附,现在呢”陆珧英忍不住数落了几句,又嗫嚅着,问陈念沂,“小鹿不跟我联系,不会是还在生我的气吧?”
“妈,你怎么会这样想。”陈念沂止住她。
陆珧英知道儿子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见好就收,忙点头说:“好,我不胡思乱想。你自个儿在外面,也要多注意身体。”
这晚,从老宅回去的路上,陈念沂去了趟新房。
从黎晏那儿拿回钥匙后,他就开始琢磨搬家的事。
这里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他进了房间,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径直去了客厅。
他将客厅的窗帘拉开,一座巨大的摩天轮便出现在眼前。
这座摩天轮,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侧面是一个巨型时钟,且每旋转一周的时间是13分14秒。
每个人都妄图抓住时间,妄图禁锢住什么,却又总是无能为力。
陈念沂看着那个熠熠闪光的东西,转了一周,又一周,脑子里想起的,却是许鹿冷冷淡淡的那句话——
“爸妈都葬在榕城,自然是要回来的。”
半晌后,他忽然笑了下。
大概,走不出时间的,并非他一人。
陈念沂阖上窗帘,漆黑的瞳仁有了光,冷峻的那张脸上浮现浅淡的暖意。
仿佛万里冰封,被凿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