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气氛降至冰点。
许鹿望着这一家三口,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上一回,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大一,在崇远的时候。
那时,她父母都还健在,言笑宴宴,杯盏相碰,她无忧无虑地撒泼耍混。
悉数美好,当时却只道是寻常。
收回翻涌的思绪,许鹿朝陈光华望去。
此前在清城见到他,许鹿便发现,他比想象中苍老了许多,眉间沟壑很深,头发白了一半。
但那张和陈念沂有几分相似的脸,五官依然菱角分明,举手投足间的风采,也依旧不减当年。
许鹿甚至能透过他鬓角的微白中,想象到陈念沂老去后的模样。
大概是身子骨老了,怕冷,刚入秋,他便穿着身夹克。年轻时的锋芒早已收敛,整个人都温润了许多。
此刻,屋子里鸦雀无声。
陆珧英旁若无人般,继续埋头吃饭。陈念沂则视线空洞地盯着饭桌一角,眉头微蹙,脸色极为难看。
见主人没开口,许鹿这个客人也不好说什么。
在叫了声“陈叔”后,她便僵硬地提着唇角,望着陈光华。
从许鹿那接收到唯一友善的目光,陈光华微微点头,然后拉开张空椅子,神态自若地坐下。
他的视线,次第游移在房子里的每个物件上,有时毫无波澜,有时涟漪微动。
看到水壶后,又起身,自顾自地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丝毫不把自己当客人的举动,终于引起了陈念沂的注意。
他撩起眼皮,冷冷地看向陈光华,唇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意。
“你来做什么?”他用的是来,而不是回来。
这些年,陈光华除了不定时在电话里问他要钱,两人几乎没见过面。
就连陆珧英躺在床上的那几年,他偶尔去医院探望,也都是趁着陈念沂不在的时候。
父子俩,若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毫不为过。
“你这是什么话?”陈光华喝了口水,放下纸杯,双手交叉搁在桌前,温和道。
大概是人老了,脾气也跟着衰退了,他并不介意儿子的冷淡,他笑得,甚至有些讨好。
“自然是看到新闻,过来关心下你和小鹿的婚事。”
他说罢,将目光转向许鹿,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这么大的事,小鹿怎么也不告诉陈叔一声。”
“你是她谁?她为什么要告诉你?”陈念沂语气咄咄,抢先替许鹿回答。
但许鹿却没法像他那样,对长辈这样无礼。
她当即握住他搁在腿上的手,以示安抚,然后笑着回复道:“陈叔,都是因为我们最近太忙了,才没来得及通知您。”
“陈叔你还没吃饭吧?”她又起身,试图缓和窒息的氛围,“我去给你盛碗饭”
下一刻,却被陆珧英一把拉住。
“剩饭都喂狗了。”她放下筷子,拢了下肩头的披风,终于慢腾腾开了口,却是句极为难听的话。
陈光华明显一愣,蹭了蹭鼻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大抵觉得在孩子面前不能太过,陆珧英终究心软,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饭,“咚”一声,将碗杵在他面前。
“快点吃完走人。”
陈光华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后,微怔了下,然后看向陆珧英,语气伤感地道:“你手艺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今晚的菜,都是陆珧英亲手做的,为了迎接儿子和准儿媳,她把保姆打发回去了,自己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
但这话不提还好。
一提,陈念沂心头的火,便窜了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揣着胳膊,直愣愣盯着陈光华,也不说话,眼神里装着冰渣子。
一根一根,往人心里扎。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亮堂的灯光下,陈光华依旧耐着性子,温声笑道。
“这个时候,你知道在乎脸面了?”
陈念沂面无表情,声音也依旧低沉平稳,但回声撞在饭厅里,却带着风雨欲来的紧绷。
“怎么说话呢?”陈光华终于有些生气了。
他将筷子轻拍在饭桌上,拿出昔日教育儿子的那副姿态,“就算我和你妈离婚了,我也是你爸,你也是我儿子”
“血缘关系这一点,是永远也改变不的!”他用食指,一下一下地,重重敲击在桌面。
但再怎么伪装,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唬不了人。
这一刻,陈念沂忽然有点悲从中来。
“我以为,我对你而言——”他蓦地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锐利又刺耳的巨大声响。
他居高临下望着自己衰老的父亲,攥紧拳头,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般,道出后半句话,“不过就是一台印钞机,一棵摇钱树罢了。”
视线落在陈光华的头顶,那里已经生出许多白发。黑白交杂,如同这些年的光阴,昼夜交替,悲喜参杂。
但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回来过。
陈念沂别开视线,紧紧咬住后槽牙。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然后拉着许鹿,离开了餐桌。
离开了有陈光华在的这个家。
已经入秋了。
夜晚的空气,冰凉如绸。
暴雨停了,城市浮光掠影,霓虹闪烁。
驾驶座上的人却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冷硬的气息。
下了车,陈念沂没像往常那样牵着许鹿,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许鹿步子小,落后他几步,她小跑上去,握住他的手。
陈念沂微怔,回头望向她。
他的手很凉,许鹿将一只手贴在他掌心,又将另外只温热的手,覆上他手背,仰头笑道:“降温了,别着凉了。”
地库的灯光有些暗。
但她眸子里闪动的微光,依然落入他眼底。一颗心如同从冰窖里被打捞出来,多少有了些暖意。
他笑了下,反手握住她,“这样就不冷了。”
然后,他牵着她,进了电梯,又入了家门。
却再没开过口。
许鹿知道他需要些时间,来消化刚才的事,便将私人空间留给他。
不问,不提。
只紧紧握住他,哪怕掌心微微出汗。
可他进了门后,却主动松开她,默不作声去了书房。
许鹿热了两杯牛奶,她端着自己那杯,一边心不在焉喝着,一边盯着书房大门,琢磨着要不要给他送进去。
十几分钟后,门突然开了。
他从里面出来,手上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经过她时,也没打招呼,便径直朝大门走去。
“你去哪儿?”许鹿放下杯子,疾走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问道。
陈念沂像是突然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僵冷的面色,倏然裂出条柔和的缝。
“我出去一趟。”他沉声道。
“我跟你一起?”许鹿作势便要去拿包。
陈念沂拉住她,一脸疲惫道:“早点休息,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说罢,他转头离开。
到了玄关,身后的影子依旧还在。
“?”他目露疑惑。
“你放心,我就呆在你旁边,不会打扰你的。”
“真不用。”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语气甚至有些烦躁。
“你就让我跟着吧。”许鹿伸手去牵他。
“想管着我?”他一开口,便有些后悔。
但为时已晚。
许鹿愣了下,望着他,笑意渐渐僵在脸上。
“我哪有什么资格管你。”她语气温和,但眸子里的自嘲却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