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遐周在生气。
聂瑜意识到这件事是在三天后。
也不怪他反射弧太长,费遐周这人平日里对别人就挺爱搭不理的,高兴的时候说不,不高兴了是加了感叹号的不,寻常人根本拿捏不准他在耍小性子还是在生气。聂瑜是个粗人,弄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情绪,干脆什么都受着,他翻白眼也好闹脾气也好,聂瑜通通照单全收。
但这一次,情况好像有些严重了。
费遐周真的生气了,打心底动怒的那种。他不肯吃聂瑜做的菜、不肯喝聂瑜倒的水,也不再半夜敲聂瑜的门,聂瑜说什么他都不回,权当没有这个人存在。
而当事人过了三天才反应过来:嚯,这是在跟我玩冷战啊?
昨天出了月考成绩,费遐周年级第二,仅次于万年第一的顾念。年级前一百名的名字被印在了红榜上贴在校门口公示,将被各年级的学生和家长围观一整个月。
聂瑜直到今天才相信奶奶之前对费遐周的夸奖不是吹的,不仅打电话给奶奶报喜讯,还特地买了一桌费遐周爱吃的菜,要跟他一起庆祝这件好事。
而费遐周却没有丝毫喜悦,中午晚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家,淡淡丢下一句“我在外面吃过了”,就转头回了自己房间。
聂瑜愣愣地坐在餐桌前,桌上的鱼汤还冒着阵阵热气。
终于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费遐周这次,是来真的。
小卖部门口,聂瑜跟好朋友枚恩吐槽这事。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是不是?跟我玩冷战,我哪儿对不起他了?”
聂瑜愤怒地将旺旺碎冰冰劈成两半,很是愤怒。
枚恩接过一半碎冰冰,咬了一口后才冷静地说:“那你揍他一顿呗。”
“什么?”
“我说揍他一顿。”枚恩重复了一遍,“你是聂瑜,又不是黄子健。看见不爽的人不是上去就正面‘刚’了吗?什么时候这么忍气吞声了?”
沈淼拆了一包蚕豆,一针见血地说:“他要想动手早动手了,舍不得呗。你别说,人家长那么好看,搁我也舍不得。”
“滚。”聂瑜怒斥,“跟你们说也是白说。”
舍不得?好笑了,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几个小时后,聂瑜就后悔了。
费遐周竟然没回家吃晚饭。
下午的课五点五十结束,六点半开始上晚自习。想在四十分钟的时间内往返学校再吃顿饭,时间实在太紧凑了。学校的食堂出了名的猫嫌狗厌,但凡家不住在附近的学生,每到吃晚饭就开始发愁。
重点班的顾念并不属于这一种。
他有个辞了工作在家专心带孩子的老妈,每天下课铃一打就拎着饭盒进学校,营养餐、水果、热牛奶,整整铺了一桌子。
在育淮这不是特例,在重点班更不是。每个学生都是金贵的清华苗子,吃喝拉撒都是大事,送点饭又算得了什么。
蒋攀家就住学校隔壁的小区,出生前就计划好买下的学区房。他站着说话不腰痛,每次早早回到学校,看见半个教室来送饭的家长时,总要嘲笑两句。
顾念舔舔嘴边的奶沫,也不恼,只说:“能不用‘送饭’这个词吗?搞得我像被囚禁了一样。”
费遐周托着腮看着防盗窗,喃喃自语:“也差不了多少。”
顾念没听见他说了什么,热情地与他分享饭盒里的炸虾。
“尝尝我妈的手艺,这个炸虾可好吃了!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让我妈多炸一点,大家一起分着吃。”
金黄酥脆的炸虾送进费遐周的碗里,顾念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的一次性打包盒问:“你吃的什么呀?”
费遐周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鸭血粉丝汤……”
校门口路边摊买的,五块钱一碗。
“好吃吗?”
“还行吧……”费遐周勉强笑了笑。
“我也想吃鸭血粉丝汤。”顾念露出羡慕的表情,他转身看了看正和隔壁桌家长聊天的老妈,大声喊道,“妈!我明天想吃鸭血粉丝汤!”
“好,妈明天给你做。”顾妈妈应了一声,转过头继续跟另一个同学的妈妈聊,“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是不是说到李媛老师了?我们念念的作文一直拖后腿,我早就想给他补补了。”
另一个妈妈羡慕地说:“哎呀,你家顾念每次都考年级第一,还想要多好啊?”
顾妈妈谦虚一笑:“在育淮考第一算不了什么,到时候高考是要跟全省几十万考生竞争的,一点都不能懈怠呢。”
嘴里的鸭血像是怎么嚼都嚼不烂,费遐周最后一口吐在了塑料袋里,一次性木筷也扔了进去,将吃了没两口的鸭血粉丝汤盖上,提着袋子出门扔垃圾。
果然不能图便宜买这粉丝汤,路边摊重油重辣,费遐周的胃空了一整天,一口汤刚喝下去就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他进了厕所,在水池边站了会儿。他肚子难受,有点想吐但又什么都吐不出来,掐着喉咙反了几口酸水,食道火烧一样犯疼。
他想再去小卖部买盒泡面,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分钟上课,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晚自习。
走到楼梯口时,正撞上顾念送他妈妈离开,费遐周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你同桌是不是就是考年级第二那个呀?”他听见顾妈妈这么问。
顾念答:“对,他就是费遐周。听蒋攀说,他之前在建陵上学。别人看他不怎么爱搭理人,其实人还是很好的,教了我很多题呢。”
顾妈妈又和蔼地笑了笑,揉了揉顾念的脑袋:“我们念念这么乖,当然对你好啦。那你就多跟人家学学,别被人赶上了。快上课了,我不打扰你学习了。”
顾念目送着妈妈下楼,穿着风衣的长发女士没走两步,又突然回过头,补充交代了一句:“你回头问问你那个同学,他在哪里补习的英语?你英语做题速度太慢了,还得提升。”
“怎么又要补习啊……”
顾念噘着嘴快哭了,早知道就不说这么多了。
顾妈妈笑着摆了摆手,根本没把他的情绪放在眼里。
“晚自习不要发呆,妈走了。”
费遐周听完墙脚,觉得肚子里更难受了。
他想回去再吐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楼上走了下来。
聂瑜站在两米开外,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他一身宽松运动装也掩盖不住高挑的身材,出众的身高在哪里都很耀眼。此刻,他直直地看着费遐周,目光难得清明——一双剑眉锋利,下颌线紧绷,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费遐周捂着胃部,衣服都起了褶皱。
“不说话我就走了。”他没工夫跟聂瑜闲耗,拧过头就要迈腿。
“你……”
聂瑜说了一个字就止住了,真不知是什么话这么难以开口。
离上课只剩几分钟了,回学校的人越来越多,他俩挡在楼道口,十分瞩目。
聂瑜观察着费遐周发黄的脸色,感觉对方比之前瘦了些,巴掌大的脸棱角分明,下巴尖得过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到没了脾气。
“你到底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柔软又无奈的语气,像在哄一只离家出走的猫咪。
他将身后的饭盒递给对方,说:“这是我打包的热汤。不知道你吃没吃,吃不下去喝两口总……”
“猫咪”抬起头,眼眶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聂瑜一下子就慌了,赶忙上前扶住他。
“不是,你怎么了?”聂瑜急得爆粗口,“你直接跟我说行不行?我要是犯浑了,你揍我一拳也行啊。”
费遐周蹲了下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真的流下眼泪。
太丢人了,在聂瑜面前哭的话,那也太丢人了。
聂瑜见他不说话,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干脆伸出一只胳膊举到对方眼前。
“你咬我一口吧。”他说,“不管你在气什么,咬我一口撒撒气总行了吧?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
打我骂我都好,但是……别不理我。
费遐周注视着眼前的傻大个,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蠢死了……”
“聂瑜,我想家了,我想我妈。”
他展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像一只想要被拥抱的刺猬。
“这个……我还真是没有办法了。”聂瑜抱歉地挠了挠头。
费遐周想告诉他没关系,自己的家事,本来也不该打扰别人。而聂瑜的回应却先他一步。
“如果这样会让你好受点的话——
“或许,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家人。”
聂瑜带的这汤是特地去市中心那家饭馆买的,全城大大小小的馆子,费遐周最喜欢这一家。
晚自习没有老师坐班,费遐周向顾念请了个假,去了小卖部旁的休息室吃饭。
聂瑜嘴里嚼着奶片,坐在桌边陪着他。
沉默了很久后,聂瑜终于开口:“你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
“啊?”费遐周从饭盒里抬起头来。
“你不是想家了吗?跟他们打个电话聊聊天,心里多少能好受点吧。”聂瑜说。
费遐周尴尬地“嗯嗯”两声,重新低下头去。
其实想家什么的,只不过是他突然想到的借口而已。
但这借口也不是空穴来风。他的母亲和顾念的妈妈气质很像,都是优雅美丽的女人。只是他妈妈十指不沾阳春水,当初不顾家族反对嫁给了还是穷小子的父亲,一直都被父亲照顾得很好,快四十岁也仍然是当年的大小姐脾性。
“我是不是一直没告诉过你?”费遐周用勺子搅了搅汤,“其实我家出了些状况,我爸妈……大概暂时顾不上我吧。”
聂瑜不解:“什么状况?”
“这问题有不同的回答方法。”费遐周说,“往大了说,国外金融市场震荡,危机冲击实体经济。全球金融市场遭受冲击,中国也受到次贷危机的影响。我们家是做出口贸易的,受的打击比较大。”
聂瑜拧了拧眉心:“说点我听得懂的。”
“我爸亏了一大笔钱。”费遐周平淡地说。
“会破产吗?”聂瑜对国外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实感。
“原本没这么严重的,但是我妈上半年生产大出血,母女俩身体都不好,我爸又要照顾她们又要管公司。事情比较复杂,有机会再说吧。”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我家破产了,还是比你家有钱多了。”
“你可闭嘴吧。”
“还有就是……”费遐周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聂瑜不耐烦:“有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费遐周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他还没有勇敢到,把一切都说出口。
汤快喝完的时候,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聂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沈淼气喘吁吁地奔到桌边,“罗老突击检查,发现你不在班上,发了好大火呢。我们骗他说你去厕所了,现在你赶紧跟我走!”
聂瑜动也不动,反过来劝她:“急什么?来,坐下歇歇。”
沈淼瞪他:“你还真不急啊?人家赵萌萌可是在罗老面前打了包票的,你可别拖着我们一起下水。”
“赵萌萌?”
“是啊。也不知道她看上你什么了,明明你都拒绝她了,还这么死心塌地为你着想。哎,你说你长这么帅有什么用,看得着又吃不着。”沈淼这张嘴装了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地说着。
费遐周抓住关键字,神色暧昧地看向聂瑜:“拒绝?什么意思?”
“这个吧……”
聂瑜想解释,沈淼却抢了白:“这不是那个帅学弟吗?聂哥没告诉你吗?赵萌萌前段时间给他写了信,结果竟然被他拒绝了,害得小姑娘哭得可伤心了。”
“强扭的瓜不甜,你别说得我跟渣男一样行不行?”聂瑜急忙解释,“再说她哭的时候,我也安慰她了好不好?”
“拍两下脑壳就叫安慰?就你那手劲儿,我怀疑你要把人家拍出脑震荡了。”
费遐周越听越觉得他们说的场面似曾相识,犹疑着问:“你们说的……不会是月考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聂瑜看向他:“你……你不会也看见了吧?”
费遐周点点头:“所以你那天是在拒绝她啊……”
“废话。”聂瑜抱怨,“我就是想当面好好说一下,谁知道她突然就哭了,可把我吓坏了。”
冷战了三天,最后还是靠一碗汤给救了回来。
但是直到最后,聂瑜也没搞明白,费遐周到底为了什么而生气。
他来不及再细想,家里出了件大事——
聂瑜他爹回来了。
这次月考,聂瑜再次创造了偏科界的奇迹,数学成绩还不到语文分数的一半,数学老师见他就跟绿萍见了紫菱一般,恨得牙痒痒。语文老师李媛很想赞美聂瑜的作文,但一看见数学老师那张臭脸,只好低调地憋了回去。
中午放学前,聂瑜不出意外地被严厉批评了一番,半个小时后走出办公室,全校人去楼空,安静至极。
十二点多了,卖熏烧的已经收摊了,原本说好今天在家吃顿好的,这下没法跟费遐周交代了。
聂瑜一路担忧着,很快就到了家。
他没带钥匙,敲了两下门。门内传来回应声:“你怎么才回来呀,也不看看几点了!”
“我放学有点事耽……误了……”
聂瑜话说到一半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抬起头,看见一张许久未见的脸。
开门的人穿着一件老式夹克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他手里正抓着一把刚洗完的筷子,脚上穿着聂瑜的拖鞋。泛灰的头发乱如杂草,黑框眼镜反射着光线。
这是聂瑜的亲爹,聂平。
“你愣着干什么?快进屋,洗洗手一起吃饭。”聂平甩了甩筷子上的水,乐呵呵地笑了,“人家小费都等你半天了。”
聂瑜眨巴眨巴眼睛,很久没缓过来。
聂瑜都快不记得上一次见聂平是什么时候了。
他似乎黑了不少,也瘦了很多,衬得他个头越发高了,像根细竹竿。他的精气神倒足得很,双眼炯炯有神,远比被高考压迫的高三生更有活力。
客厅里那张过年才用到的大圆桌被搬了出来,铺上了碎花桌布,摆了一桌的饭菜和酒水。三菜一汤外加几盘凉菜,聂平给自己倒了杯杨梅酒,费遐周面前是一听可乐,易拉罐都没拉开。
“又挨训了?”费遐周当着他亲爹的面砸场子,“数学不及格的事什么时候才能翻篇啊?”
死小孩,哪壶不开提哪壶。
聂瑜走过去,一把拿走了费遐周面前的可乐。
“你干吗呢?怎么能跟弟弟抢饮料喝!”聂平叉着腰训斥他。
“他不喝碳酸饮料。”聂瑜从冰箱里另拿了一瓶果粒橙扔给他,自己开了易拉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是吗?我还以为小孩子都爱喝可乐呢。”聂平茫然地拍拍脑袋。
聂瑜听他语气熟络,奇怪地问:“你们俩认识?”
“那当然!”聂平拍了拍费遐周的肩,“他爹可跟我认识三十年了,小费住这儿还是我建议的呢。”
聂瑜这才想起,奶奶似乎说过,费遐周是聂平朋友的儿子,他差点就忘了这层关系了。
桌上的菜都是聂平亲手做的,他上半年几乎都窝在四川,口味不知不觉变重了,花椒面不要钱似的撒,连番茄蛋汤都漂着一层红油。
费遐周不好驳长辈的面子,勉勉强强夹了几口菜,大部分时间都在干嚼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