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平粗神经,看不出异样,还不住地给他夹菜:“来,尝尝这个辣子鸡,我跟当地人学的,可地道了。”
费遐周勉强尝了一口,转头就灌了一大口橙汁。
“咳——”聂瑜没话找话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聂平说:“前两天刚到。先下乡看了看你爷爷奶奶,老两口身体还不错。我今儿早上刚进城,估计你在上学,就直接回来了。”
“之前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聂瑜耿耿于怀。
“我前两个月一直待在深山里,没信号。上个星期刚出山,才接到了你姑姑的电话。”他转头看向费遐周,问,“这几天家里就你们两个?聂瑜欺负你没有,他要是犯浑你尽管跟我说。”
费遐周摇摇头:“没有的事。”
聂瑜“嘁”了一声:“他不折腾我就不错了。家里住了个祖宗。”
费遐周保持微笑,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
“那就好啊。”聂平感慨,“想当年我跟你爸也是在高中认识的。你爸小时候生活不容易,成天说要下海赚大钱。我就说,赚钱有什么意思,咱要搞就去搞艺术!那个年代啊,所有人都觉得未来是我们的,只要敢打拼,没什么不可能。”
他一喝多了就爱聊以前的事,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他百说不厌的下酒菜。
“当初我辞职去搞纪录片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只有你爸支持我。他那时候企业搞得不错了,拿了不少钱给我买设备,说什么给我投资,以后赚了钱再还他。一晃啊,都这么多年了。”
聂瑜有些惊讶。
费遐周读小学时才搬过来住,没几年又搬走了,他对他们家没太深刻的印象,只记得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常年在外出差的有钱老板,妻子温柔美丽,他小时候从没见过像她一样漂亮的人。
原来,他们两家的两代人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
聂平想起往事就停不下嘴,又说:“说起来,当初小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跟他爹给两家孩子定了娃娃亲,要是生下来是个女儿,就给我们家小瑜做媳妇,亲上加亲,多好啊!”
费遐周猛呛一口,拼命地咳嗽起来。
聂瑜拍了拍他的后背,也有些尴尬地说:“说什么呢,还娃娃亲?老封建!”
“这有什么嘛。反正小费是个男孩,又没逼着你定亲。”聂平摸了摸长满胡楂的下巴陷入自己的滔滔不绝中,完全没注意到费遐周已经涨红了脸。
“我……我吃饱了。”费遐周丢下筷子逃也似的走了。
聂瑜也撒腿就跑,聂平茫然地看着空空的饭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聂平尽职尽责地做了次好老爸——
洗衣做饭全包,客厅的玻璃门享受到了过年才拥有的擦洗服务,聂瑜的狗窝进行了从头到脚的大清洗,他放学回来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聂平的包容度也令人叹为观止,看见聂瑜的衣服上沾了猫毛,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而特地去宠物店买了两大袋猫粮,夸奖儿子关心动物有爱心,趁机上了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品德课。
聂平是个非常宽容的父亲,看见儿子糟糕的考试成绩时也没动怒,微笑着举起了鸡毛掸子,走街串巷地追着他打。
邻居家的王奶奶站在门口,乐呵呵地看着这父子俩,笑道:“聂家这小子又犯浑喽。”
但老话说得好,快乐的时光,往往都是短暂的。
那日中午,聂瑜午觉醒来时,聂平背着半人高的行囊,整装待发。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聂瑜的手指缠绕着门帘,红绳勒出一道白色的细痕。
聂平叹气:“我这次回来还是特地跟摄影组请了假,下周还得去渝城,车票都买好了,耽误不得。你……”
“多待两天都不行?”
聂平抿抿唇,十分抱歉:“我得从建陵转车去渝城,怕路上堵车,提前一点去比较妥当。”
聂瑜垂下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怨气化作一声叹息:“算了,你走吧。”
聂瑜转身回房,连一句“再见”也不愿说。
“小瑜!”聂平在身后喊他的名字,“我给你留了一样礼物,你记得后天打开来看看!”
聂瑜摔上了门,满屋的空气都晃动了两下。
费遐周揉着眼睛下楼时,正看见这一幕。
“这小子个性随我,暴脾气。”
聂平干笑一声,望向费遐周,搓了搓衣角:“小费啊,叔叔有件事想拜托你。”
聂瑜把自己关进卧室,耳机里播放着花儿乐队欢快的歌,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郁闷至极。
他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对面的书架。书架中央摆着一张相片,是他第一天去育淮报到时拍的。他一身绿色迷彩服,面无表情地比了个剪刀手。
小的时候,聂瑜很崇拜父亲。
聂平年轻的时候是报社记者,从襄津本地小报一路爬到省级刊物,年轻时相机不离身,小到婆媳吵架、大到2000年悉尼奥运会,没有他写不了的新闻稿、采访不到的大人物。
聂瑜上初中时,聂平却因写了篇出格的稿子惹怒了某位权贵,丢了饭碗被赶回了老家。聂平没消沉几个月,突然卖掉了家里的小轿车,用这笔钱置办了一套摄影器材,跟着他那群搞纪录片的朋友满中国乱窜,每年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老妈离婚另寻真爱了,亲爹动不动就失联,如今奶奶也回了老家,聂瑜很难不去想,自己好像就这样变成一个人了。
伤春悲秋还没半小时,房门被敲响了。
“你走吧,我不想听。”聂瑜以为是他爹,想都没想就拒之门外。
“是我。”费遐周拧开门把手,探进小脑袋。
见他主动来找自己,聂瑜压抑着期待,故作平静地问:“有事?”
“今天轮到你洗碗了。”费遐周说。
“你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聂瑜额头上青筋直跳。
费遐周沉默地与他对视。
三十秒后,聂瑜妥协。
“等会儿就来……”
第二天,聂瑜神情憔悴,异常暴躁。
他一到学校就开始打瞌睡,政治课、历史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从他们这一届开始只有语数外三门算高考成绩,政治、历史只划分等级,在学生们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课上睡觉、写其他作业的学生大有人在,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把课讲下去。
可到了语文课,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李媛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研究生,性格直爽但脾气也不小,通常没人敢在她的课上走神。
聂瑜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但这么大的个头,即使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也依然扎眼。李媛冷哼一声,将他点了起来。
“聂瑜,你来说说,《芙蓉女儿诔》是谁写的?”
沈淼踹了一脚身后的课桌,聂瑜条件反射性地站了起来,看见她正指着课桌上的《红楼梦》讲义。
聂瑜连语文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知道,对着空气眨巴两下眼睛,信口胡诌:“是……曹雪芹写的。”
全班哄堂大笑。
李媛怒斥:“你给我出去站着,觉醒了再进来!”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走出了教室。
晚自习也仍旧有一堆卷子要写,聂瑜一个字儿也写不下去,笔头都快被他咬烂了,得心应手的语文小作文死活憋不出来。
放学就得交作业,还剩下半个小时的时候,聂瑜实在写不完了,向前头的沈淼借卷子抄。他好不容易把作业应付完,扫了一眼左边装订线前的姓名——赵萌萌。
他愤怒地拽过沈淼的帽子,沈淼摊手,无辜地说:“大家都没写完,只有赵萌萌主动借给你,那你抄都抄了,还能怎么办?”
聂瑜摔了笔,警告:“别再用我的名义去找她了,积点德吧。”
对不喜欢的人狠心一点,有时也是为了对方好。
襄津日渐入秋,夜晚凉意肆意,聂瑜只穿了一件薄卫衣,体格结实,无惧寒冷。
走到家属区门口时,突然响起一声狗吠。他停下脚步看去,霸天正蹲在垃圾桶旁吃东西,下巴上沾了一层白奶油。
不知是哪家买了蛋糕没吃完,连着包装盒一起扔了。霸天捡了便宜,欢快地将蛋糕踩了个稀巴烂。
真是浪费。
他拍了拍霸天的脑袋,转身回家。
费遐周刚洗完澡出来,一面用毛巾擦头,一面抱怨着水太凉了。
因为今天是阴天,太阳能自然没有热水啊。聂瑜在心里回答。
聂瑜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明明一天没好好学习过,却比月考的时候还要累。他闭上眼,灯光照在眼皮上,视野里一片红。
“笔呢?”费遐周突然这样问。
“什么笔?”他闭着眼说。
“你记日历的马克笔。”
“在书架第一层。”
马克笔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个安静的晚上异常清晰。
聂瑜不知道费遐周写了什么,他此刻也没有力气去在乎这些。困倦感涌上心头,他打了个哈欠,支撑着身体回了卧室。
一觉醒来的话,一切就该好起来了吧。
他这样盼望着。
周日早上八点上课,聂瑜的打算是,无论如何也要睡到七点再做早饭。
但现实总是不遂人愿。
清晨六点,他的闹钟还没响,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噪声将他从睡梦中拽起。
见鬼了,这一大早的,厨房里哪儿来的声响?
聂瑜抹了把脸,怒气冲冲地奔了过去,推开厨房门,正看见费遐周对着砧板较劲。
“你在干吗?”聂瑜呆滞了一会儿,觉都醒了。
费遐周瞥他一眼:“看不见我在拍蒜?”
“哎哟,我的祖宗。”聂瑜推开他,从置物架上抽出菜刀,“拍蒜可不是你这么拍的,不嫌手疼啊?”
他将菜刀横放,对着砧板猛地一砸,蒜瓣裂成了几块。
费遐周咳了一声,将蒜瓣放进了一旁的面汤里。
聂瑜疑惑:“你饿了?一大早起来煮面吃?”
“不是我吃。”费遐周将碗推到他面前,“给你煮的。”
“啊?”
费遐周清了清嗓子,对聂瑜说:“生日快乐。”
聂瑜眨巴眨巴眼睛,呆了。
“你……在梦游吗?”
“哪个梦游的人会天没亮就起来给你煮长寿面啊!”费遐周摔了筷子,“你爸前天拜托我陪你好好过个生日,说了一大堆话,十九岁是个特别特别美好的年纪,希望你好好珍惜之类的。我记不住,就不转述了。”
他双手抱肩,大眼睛瞪着寿星。
“快吃啊,面都要坨了。”
聂瑜缓了好久才从震惊中找回意识。他低头看了眼这碗不知道是什么但是长得有点像面的东西,怀疑他爹可能是在整自己。
他用筷子搅了搅面汤,问:“这面怎么都发黑了啊?”
费遐周理所当然地说:“加了酱油呗。”
聂瑜转头看了眼空了一大半的老抽,心里咯噔了一下。
乖乖,这是倒了多少啊?
“你不吃算了。”
看到对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费遐周忙了一早上,此刻颇为不爽。
“我没……没说不吃啊。”聂瑜抱住了碗,夹起一根面条,神色复杂,“虽然对小孩子应该多鼓励鼓励,但我真的忍不住想说——祖宗,你是想齁死我吗?”
费遐周咳了声,紧攥着十指,移开目光。他小声嘀咕:“我本来昨天给你买了蛋糕的,结果走到半路遇上了霸天,手一抖就摔在了地上,今天就没得吃了……面不想吃算了,下午再给你买个……”
聂瑜吸了一大口面,勇者无畏。
“我这个人对吃饭不讲究,你不要对做菜丧失信心,其实我觉得——咳咳咳!”
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聂瑜含含糊糊地进行鼓励教育,说了一半突然咬到了一颗花椒,舌头瞬间麻了一半,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费遐周赶紧倒了杯水给他,担忧:“你……你没事吧,你可别被我毒死了。”
聂瑜猛灌一大口水,紧皱眉头,表情狰狞。过了好久,他才缓过来,眼角还沾着泪。
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吃完你这碗面,我现在只有一个生日愿望,那就是好好活下去。”
“……”
费遐周沉默了一会儿,从桌子下取出一个相机包。
“这是你爸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你爸本来很想陪你过生日的,但实在赶不上。他说这台胶卷相机是他第一次学摄影的时候用的,虽然有点老古董了,但是留给你做个纪念还是不错的。”
聂瑜舔了舔唇,别过脸:“谁要这个东西。”
“你不要给我好了,我对摄影还挺感兴趣的。”费遐周早料到他会这样说,自顾自将相机取了出来,一阵摸索,“这个怎么照相?这个是快门吗?”
他稀里糊涂一通按,镜头对准聂瑜,“咔嚓”一声,闪过一道白光。
聂瑜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
“我眼屎还没擦干净呢,你拍什么拍!”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去学校之前,聂瑜路过客厅,突然发现挂在门口的那页日历上添了一行字——10月27日:聂瑜十九岁生日。
聂瑜摸了摸鼻子。
哎,竟然还有点感动呢。
几天后,聂瑜收到了父亲迟来的生日礼物。
礼物是一本写真集,不算厚,里面全是聂瑜的照片。
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婴儿,周岁时的小肉球,上学后的混世魔王,还有一张是今年刚拍的。
聂瑜站在洗碗池边,满手泡沫。
费遐周坐在一旁,小口喝着牛奶,目光却注视着聂瑜。
一个鼓噪如风,一个沉静似水,最平凡的生活日常,最难得的宝贵时光。
聂平在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
儿子,十九岁啦!开心!健康!
聂瑜将相片重新放回相册,珍重地收藏起来。
十九岁的自己会同过去有什么不同吗?聂瑜并不知道。
但是如果可以许愿,他希望可以永远像今天一样——
开心,健康,关心的人都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