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和枚恩的暗号。
“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吉他声停下,枚恩开了门,屋里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
“不知道。”聂瑜瘫坐在他的床上,有点忧愁,“心情不好,睡不着。可能这就是青春期的烦恼吧。”
“别演了。”枚恩拨弄着吉他弦,一眼识破,“与其有空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划算。”
聂瑜难得没有搭腔,没头没脑地说:“你还记得我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武侠剧和古惑仔看多了,总喜欢逞英雄。靠一双拳头就想行侠仗义,别人叫我山鸡哥,说实在的,我心里还挺乐呵的。”
枚恩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我有个邻居,小我三岁,住我家前面的巷子。他年纪小嘛,长得又瘦弱,老被抢零花钱。我后来就把那群臭流氓收拾了一顿,眉毛上被一个浑蛋挠出好长一个口子,到现在还有一点痕迹隐在那里,我奶奶为这没少骂我。后来上了高中,我慢慢也就不喜欢打架了,但是有看不惯的浑蛋还是忍不住上去教训。说好听点,我可能也算是乐于助人了。”
枚恩不解地问:“你这么晚来是为了跟我夸耀你自己的?”
“我是想说,我大概还算明白以前做的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但是最近……我有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了。”聂瑜摇摇头,“你懂吗,就是……跟照顾流浪猫不一样,跟替赵萌萌出口恶气也不一样。我一开始只觉得自己挺好心的,但是后来就……反正就是……”聂瑜眉头紧锁,“反正我就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枚恩已经听不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算了……当我胡说八道的吧。”
聂瑜放弃挣扎,张开双臂往后一仰,瘫倒在床上。
枚恩最近在写一首新歌,缓慢而温柔的曲子,词儿还没填,他便随意哼哼两声。老旧的木吉他音色低沉而醇厚,河水拍打着码头,夜风萧萧掠过木窗。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琴声,渐渐地,聂瑜平静了下来。
他再次开口:“今天晚上费遐周给我说了他初中时候的事,具体我没听太明白,但好像他初中时被宿舍里一浑蛋欺负得挺惨的,一到晚上就害怕,他的梦游症好像也是这么来的。”
吉他漏了一个和弦,枚恩抬起头来,颇为惊讶:“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会被欺负的人。城市人的派头这么大,什么样的人能让他怕成这样?”
聂瑜瞪他,反驳:“你别这么说,他今年也就不到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前两天在建陵的那个事,他到现在还没消化完呢。”
枚恩摸了摸下巴,思索:“可我听见的传言里,费遐周可是个厉害人物。”
“什么意思?”
“我这段时间不是换了个新的声乐老师吗?他之前在建陵一中做过实习老师,聊天的时候提到过费遐周。”
聂瑜抢走枚恩的吉他,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早点告诉我?”
“我刚知道你就去建陵了,我怎么跟你说?”
枚恩把宝贝吉他夺回来,护在怀里。
“说是他们学校之前出过一个事情,有个女生被一个男生侵犯了,但女生当天受了太大刺激没敢告诉别人,过了两天缓过来后才去报警,但她这时候拿不出有效证据,那人又打死不承认。”
聂瑜不明白:“这跟小费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慢慢说。”
聂瑜骤然噤声。
枚恩咳了咳,继续说:“我那个声乐老师说,那天下午他在替人代班自习课,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教室外突然跑来一个人闹了起来。因为实在太吵,学生都没心思写作业了,他就出门看了两眼。”
“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个头挺高的男生在骂街,骂得挺难听的,一直嚷着费遐周的名字。据说当时场面特别混乱,那男生被好几个人拽着才没过去揍人,对面一整栋楼的人都在看他们。但你猜怎么着?费遐周那叫一个淡定啊,坐在位置上刷题,直到最后保安来了把那男生赶走,他头都没抬一下。”
聂瑜还是没懂:“你说的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骂费遐周的那男生,就是那个打死不承认的嫌疑人。他当时一直在骂‘你竟然算计我’之类的话,结果,他第二天就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学校里都在传,是费遐周掺和进了这件事。”
枚恩一面摇头一面感叹:“你说费遐周这人奇不奇?闷声干大事啊,看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扭头就把人给送进去了。”
“你这话最好是褒义的。”聂瑜横眉警告,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费遐周就办了转学手续,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就走了。然后就来了襄津,搬进你家了呗。”
聂瑜摸了摸下巴:“那个男生呢?他最后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不过他当时没成年,据说给女生家里赔了一大笔钱要求和解,最终好像也没怎么样就不了了之了。”
枚恩使劲儿地挠了挠头,从不清晰的记忆里抓住了几个关键字眼:“我记得他家好像有点背景,他爸爸开什么大型工厂,挺厉害的。姓什么来着……姓……哦对了,姓常。”
姓常。
聂瑜静默了半分钟,突然腾地站了起来。
枚恩喊他:“你干吗呢?”
“小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先回去了。”他拉开木门就要出去。
“等会儿!合着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懂是不是啊?”枚恩气绝。
聂瑜茫然地看向枚恩:“你说什么了?”
“大瑜,我觉得你太小瞧费遐周了。”枚恩翻了个白眼,忍住心里的暴躁,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比你想象中厉害多了,人家可能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照顾。”
让费遐周绝口不提的过去,一到黑夜就弥漫阴影的过去,拉扯着他坠入窨井。他却能从淤泥中生出枝蔓。
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你?
聂瑜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因为小瞧他,才觉得他需要照顾。”大门半开,河风吹皱了衣裳,他望着夜空,说得缓慢,“我是为了自己。陪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安心。”
关上门,灯光在身后熄灭,襄津城内万家俱寂。
枚恩愣在原地。
离开枚恩家后,聂瑜伏在桥边吹了许久的冷风,突然掏出了小灵通,不顾昂贵的跨省电话费,破天荒地给他爹打了个电话。
“小瑜啊,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出什么事了?奶奶还好吗?”聂平刚刚收工,蓦地接到儿子的电话,下意识地惶恐起来。
“没,什么事都没有。”聂瑜摇头,“你以前不是在建陵做过记者吗?我觉得你的消息肯定比我灵通,想跟你打听个事。”
聂平奇了:“哟,说来听听,什么事让你大半夜这么好奇?”
聂瑜问:“应该是今年上半年,建陵一中是不是出过一个校内性侵的事?听说事情闹得挺大的,应该有记者报道过这事吧?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当时的具体情况?”
聂平一听是大事,惊得大吼:“你又干什么浑事了?”
“我没有!”聂瑜翻白眼,“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帮不帮这个忙?不帮算了。”
“帮帮帮!”儿子的忙哪有不帮的道理,聂平允诺,“我回头问问几个建陵的朋友,一有消息就给你答复。”
“谢了。”他挂掉电话。
更深露重,聂瑜回到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上了楼。
费遐周似乎做了一个并不愉快的梦,细眉深锁,不安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颊藏在凌乱的发丝之下。
聂瑜伏在床边,伸出手,轻柔地替他将碎发拨到一旁。
费遐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聂瑜”,声音轻得像猫咪哼。
被念到名字的人还以为他醒来了,过了许久却仍不见对方有动静,后知后觉,这原来是句梦呓。
你在梦里见到我了吗?
聂瑜久久地注视着他。
如果梦到了我,那我希望,这会是个好梦。
第二天,费遐周就意识到了“自作自受”四个字怎么写。
“你非要这么盯着我看吗?”
费遐周背对着聂瑜,紧紧抱住自己。
聂瑜倚着墙瞥他一眼,挑衅地说:“你不是说自己能上药吗?来,上一个我看看。”
“我……我要脱衣服的。”他很矜持。
“嘁,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聂瑜作势要掀起自己的衣摆,“来,给你看看什么是正宗的八块腹肌。”
费遐周用棉签蘸上药水,往侧腰涂抹,干了后又将衣领拉到肩膀下,往颈部后侧的伤口上擦药。
全程,卧室里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费遐周忙于关注伤口,没有看见聂瑜的表情。
而聂瑜显然不比他镇定多少。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白了点、皮肤嫩了点、身材瘦了点吗?你说这腰细得、这锁骨突出成什么样了,还有这肩……
嗯,房间里的灯有点暗了,可能要换个灯泡……
恰在此时,聂瑜的小灵通响了起来,他迅速从自我拉扯中清醒过来,走出了房间,接起电话。
电话是他爹打来的。
“儿子啊,你让我查的那事我总算给你问到人了。”聂平长舒一口气,“这事当初确实闹得挺大的,我在报社一朋友刚好跟过这件事,虽然后来报道被压下去了,没发成,但他对这事记得还挺清楚的。”
聂瑜关紧房门,确定费遐周不会听见后才说:“你仔细跟我讲讲这事。”
聂平说:“这事性质挺恶劣的,但原本情况也不复杂,就是一个从小打架斗殴的臭小子把人家姑娘给欺负了,但是因为没证据没办法指控他。不过后来有个转折——出现了第二个受害者。”
“等会儿,你说第二个什么?”聂瑜以为自己听错了,“受害者?不是证人什么的?”
“就是受害者啊,好像还是个男生。哎,你说这都什么事。”他爹叹气,“我那朋友当时深入了解过,第二个受害者从初中开始就被欺负了,一直忍着,中考考到偏远的建陵一中就是为了躲那臭小子。结果那臭小子下学期特地来一中借读,估摸着是不肯放过他。”
聂平的朋友并没透露任何一个未成年人的姓名,聂平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
“其实那孩子也可以不站出来的,他如果不说没人会知道,而一旦被别人知道了,说不定自己还会被歧视。结果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聂平感慨地说,“他说,就是因为他以前没站出来替自己说话,才会有之后的再一次伤害。以前不站出来是懦弱,现在再不做点什么,他就是孬种。”
黑色小灵通被他紧握在手里,五指几乎要将按键捏碎。
或许枚恩说的是对的。聂瑜这样想。
那个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勇敢更无畏,他不只是那个虚张声势、骄纵的人,他的漂亮皮囊下,是胜过无数人的决心和力量。
聂平在电话那头问:“小瑜?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聂瑜咳了两声,匆忙挂断电话,“我得去做早饭了,有空再聊。”
刚刚放下小灵通,费遐周抹完了药,推门而出。
“我想吃蒸饭包油条。”他摸着瘪下去的肚子说,“要加很多糖。”
聂瑜将小灵通揣进兜里,若无其事地说:“走,哥出门买给你吃。”
自从有了这位伤员,聂家的恩格尔指数直线上涨。
聂瑜在食补这件事上当真不带含糊的,从酱肘子到排骨汤再到红烧狮子头,每一顿都是大鱼大肉,生活水平直奔小康。
费遐周却有苦说不出。
他这伤说严重也的确伤得不轻,说不严重也确实没伤到关键部位,常漾既没往重要器官揍,也没打他脸,说不清是对方学聪明了还是刻意手下留情。
但不管怎么说,费遐周吃惯了清淡,猛地这么灌鸡鸭鱼肉,他当天就拉肚子了,坐在马桶上大骂聂瑜。
光长膘有什么用,还得适当运动运动。聂瑜左思右想,决定趁这个难得的时期带费遐周上街逛逛。
襄津城不大,也不算富庶的城市,但是烟火气浓,一入了夜,跳广场舞的、摆大排档的,还有逛夜市的,万家灯火照亮半边城。
周日早早地吃过了晚饭,聂瑜领着费遐周去逛夜市。
夜市就在小商品市场附近的那条大马路上,流动食品车和地摊商贩挤挤挨挨占满了街道两旁,久而久之就成了市内的一道风景线。小孩扔飞镖和打枪,妇人们看看新出的衣服,爸爸抱着孩子排队买夜宵,油墩子、卤味、棉花糖和臭豆腐,都是老少爱吃的。
整条街不大,东边主要是卖衣服和杂物的,西边主要是卖吃的,五光十色的LED灯管和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吆喝声衬得夜晚比白天还热闹。街道本就不宽,被小贩占去了一小半后,根本开不进汽车,逛街的人大多步行,东西两边逛一趟,吃多了的晚饭也就差不多消化掉了。
费遐周离开襄津的时候夜市还没形成规模,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夜市,心中无比惊奇。
“这……这怎么这么多人啊?好热闹。”费遐周眼睛发光,比隔壁叫卖的发光球还明亮。
聂瑜嘲笑他:“你也有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时候?夜市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费遐周感叹:“这里有点士林夜市的感觉呢。”
“世什么林?啥?”
“就是台湾地区的一个……算了,不重要。”
不远处有个卖气球的小贩,手上抓了一大把气球,远看像个巨大的热气球一样。费遐周一瘸一拐地小跑过去,聂瑜赶紧跟上。
“我想要这只猪!”费遐周指着比脸还大的气球,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聂瑜双手插袋,态度高贵:“你不是挺有钱的吗?自己买。”
他撇嘴:“我出门没带钱……”
“那我替你垫付,回去还钱。”
费遐周龇牙:“还育淮山鸡哥呢,铁公鸡哥吧?”
小贩笑呵呵地说:“给弟弟买一个吧,我家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小孩,想买啥我都答应。”
尽管知道这话只是小贩为了卖东西而故意说的,但聂瑜还是忍不住心中得意,逗小孩逗够了,扭头问:“这只猪多少钱?”
“不贵,十块钱。”
“十块钱还不贵?五块,不卖算了。”
“行行行,五块就五块。”
小贩将气球绳子递给他,笑道:“你这当哥哥的,看着五大三粗,还挺会还价啊。”
聂哥哥说:“我哪是当哥啊,我这是又当爹又当妈。”
他转过身,将气球递给小孩:“给你,猪。”
费遐周几秒后才意识过来他在损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逛街,平常这不吃那不吃的费遐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见到一个摊点都要买点吃的,吃晚饭都没这么馋过。
“这个是什么?烤面筋?好吃吗,来两串吧。”
“啊,冰糖葫芦。我想要这个草莓的!”
“油墩子……油墩子是什么?萝卜馅的?买一个尝尝。”
“好臭啊这个臭豆腐。不过……是挺好吃的。”
眼看着钱包迅速瘪了下去,聂瑜终于意识过来哪里不对劲,抬手拽住费遐周的外套帽子。
“你等会儿。”聂瑜问,“你不是说路边摊都是用的地沟油吗?怎么今天吃得这么快活?不讲究了?”
费遐周咳了两声,小声说:“我是……好奇,好奇而已,以前都没吃过。”
聂瑜奇了:“你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些东西?”
费遐周摸了摸鼻子:“我妈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不准我吃。”
“唉,你……”聂瑜心疼起这个没有童年的小孩,握住他的手腕,大方地说,“走,今儿聂哥带你玩个痛快!想玩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说,哥有钱!”
费遐周吐槽:“你的钱也是我交的房租吧?”
不远处有一个套圈的摊子,周边围了一群观看的人。
聂瑜看了片刻,有两个年轻人花了几十块钱也没套中终极大奖,只捡了几个小东西回去了。
费遐周从人群中探出脑袋,疑惑道:“这圈儿看起来挺大的啊,怎么就套不中?”
“人家这圈都是设计好的。”聂瑜比画了两下,“圈是圆的,看起来虽然大,但是那个礼品盒是方的,你得拿直径和斜边比。我估计这直径跟斜边差不多大,硬塞能塞进去,但是套圈就别指望了。”
“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来一把?”费遐周期待地看着他。
聂瑜也不客气:“来就来,哥给你露一手。”
聂瑜掏了钱就去找老板,要来了十个木条制成的木圈。
在起始线后摆好了姿势,正铆足了劲儿要扔的时候,老板突然走过来挡在了聂瑜的身前。
“等会儿,等会儿!”老板喊住他,“那什么,这生意我不做了,我把钱退给你,你别套了行不行?”
聂瑜蒙了:“刚才那么多人都套了,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老板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我记得你。你夏天来套过一次,把我那最大的奖都给套走了。你说你总共就花了十块钱,最后拿走我多少东西?我当时可真亏大了。你行行好,我这就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聂瑜这才想起来,暑假无聊的时候,是跟枚恩一起来过。
枚恩当时看中了口琴和小夜灯,自己又套不中,聂瑜就替他试了一把,十个圈中了八个,老板当场就快哭了。
人家赚钱也不容易,聂瑜已经薅过一次羊毛了,再薅一次就有些过分了。他摸了摸脑瓜,最终退了出来。
“你来吧,”聂瑜将木圈交给费遐周,“亲自玩才有意思,别光在一边看着。”
老板担心地问:“你这朋友不会跟你一样厉害吧?”
聂瑜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估计他一个都套不中。”
费遐周这人最受不得激将法,别人越是说他不行,他越要证明自己行,想也不想就上去了。
“唰唰唰……”
一连九个木圈扔出去,不是出了界就是和奖品擦身而过,最后,手里就剩下一个木圈了。
老板乐了。
费遐周沉下脸,看向聂瑜,嘴里嘟囔了一句。
聂瑜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听不见。”
“你……你过来帮我一下!”费遐周瞪他。
“求我办事还这么嚣张,全襄津也就你一个了。”
聂瑜哼了哼,还是走了过去,绕到费遐周的身后,右手环过去覆在他的手背上,带动着他的胳膊一起发力。
“你想要哪个?那个杯子吗?”
温热的气息从脸颊擦过,费遐周轻微地哆嗦了一下。
“喂?你到底要哪个?”聂瑜见他不回应,又喊了一声。
费遐周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就……就那个。”
聂瑜专注地看着前方,没有留意到紧靠在身旁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走你!”
木圈“咻”地飞了出去,正好将马克杯圈进了圆心。
围观群众捧场地发出了一声欢呼。
交货的时候,老板的表情不是很好。
“两位帅哥,麻烦下次别来了。”老板真诚而坦率。
聂瑜笑了笑,道谢:“谢谢您了。”
费遐周高高兴兴地将马克杯捧在手心里,从里到外仔细打量,连缝隙都不放过。
“有这么开心吗?不就一杯子?也不值几个钱啊。”聂瑜不明白。
费遐周摇摇头:“你不懂,赢来的和买来的不一样。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费遐周仰起脖子,朝着前方的射击小摊迈进。
将夜市来回逛一趟才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还早,费遐周吵着要去其他地方玩儿。
娱乐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游戏厅啊、网吧啊、KTV什么的,但是聂瑜不想带他去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一番思索后,问道:“你想不想看电影?”
“看电影?”费遐周眨巴眨巴眼睛,“襄津有电影院?”
聂瑜摇头:“襄津怎么可能有电影院。不过,你想看的话,还是有地方能看的。”
文化宫附近有一家小影院,听名字好像也是个电影院,其实就只有一个放映厅,一排四个座位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墙上装了投影仪和白幕,门一关就能看了。
这里看一场电影十五块,没有什么排片和场次,有客人了就放映,随意点片子。虽然简陋了点,但是也因为不正规,这里也能看到别的电影院看不到的片子。
放映厅外的墙上挂满了近期上映的电影海报,聂瑜一边看一边问:“你想看哪部?《不能说的秘密》看不看?听说桂纶镁可有气质了。《合约情人》这种类型的你应该不喜欢吧,但范冰冰挺好看的。《太阳照常升起》也行,我记得周韵好像……”
“你怎么对女明星那么关注啊。”费遐周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来看电影,还是来看女明星啊?”
聂瑜不解:“不能看女明星吗?人家确实长得好看啊。”
“你……”
费遐周被他气得没话说,拍板定音:“老板,看《男儿本色》!”
《男儿本色》,主演:谢霆锋、房祖名、余文乐、吴京。
嗯,真的没有女明星。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夜市的小贩陆陆续续收了摊,跳完广场舞的奶奶提着音响往家走,满面红光。
晚秋风凉,费遐周手里捧着一杯串串香,汤汁暖手,鲜香扑鼻。他一面轻声抱怨着今天吃了太多路边摊了,一面大口嚼着鱼豆腐,圆鼓鼓的腮帮子,像只吃饱了的小松鼠。
聂瑜吃完烤肠,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的费遐周很少见,鲜活又生动,话也变得多了。聂瑜看着费遐周跳起来接飘落的银杏叶子,不知怎么就想到,如果费遐周当初没有遇见那个叫常漾的人,现在的他会不会更快乐无忧一些,像所有普通的好学生一样,被家人和师长捧在手心里长大。
思维游走他乡,聂瑜蓦地停下脚步,遥遥地看着前方的人。
“你站在那儿干吗?”费遐周回头喊他,“回家了。”
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不自觉地把那个地方当作你的“家”了呢?
聂瑜双手插兜,影子被路灯拉得极长。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费遐周想了两秒,点点头,“嗯,很开心,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自在地玩过了。小时候爸妈不怎么让我出门,后来上了初中又……”
“那你笑一个。”聂瑜说。
“啊?”
“开心就笑一个,像我这样——茄子。”聂瑜用两根食指撑起嘴角。
费遐周却翻了个白眼。
聂瑜抬手揉乱他的头发,吐槽:“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花了我这么多钱,让你笑一个怎么了,嗯?一天天板着个脸,丑死了。”
竟敢说费遐周丑?这话要是被育淮的女生听见了,得骂你有眼无珠。
当事人倒是不恼,任由打理完好的刘海缠成一团,像只被撸得很舒服的猫一样,闭着眼感受着对方并不重的力道摩挲着脑袋。
良久后,聂瑜的手放了下来。
然后,费遐周听见他这样说:“小孩,多笑一笑,开心一点。”
认真的、苦口婆心的语调,邻家兄长的身份下裹着一颗酒心的甜馅儿。
聂瑜给他起过很多个外号,叫他“小孩”,却还是第一次。
“你以前过得怎么样,我也不了解,如果不太好就让它过去,别去想了。反正你还要往前走很远。”
夜风吹过,聂瑜敞开的黑色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双眼风沙不染,橙色路灯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如果——虽然我不太希望有这种如果——你以后还有不好过的时候,至少你还有这个晚上能被回忆。”
他说得这样温柔,这样诚挚。
“你还有我,聂哥永远给你撑腰。”
费遐周的手垂了下来,塑料袋里装着马克杯,重力作用,他的手心被塑料袋扯到发酸。
拜托。
这种话,不要随随便便说。
他愣了许久,而后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上齿轻咬下唇,笑声溢出。弯弯的嘴角,像天上的新月。
“嗯。”
费遐周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
不只是这个晚上,还有许许多多个日夜,从童年开始就如影随形。
在最难熬的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聂哥在的话,一定会替我出口恶气。为此,我愿意托付给你我全部的零花钱,只做一个跟在聂哥身后吃糖的小孩。
他说:“聂瑜,我会记住这个晚上。”
无论今后还会遇见什么,至少我曾经拥有过这样痛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