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亿盼没有料到婆婆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准备好关于备孕的措辞完全用不上。直到服务员送来柠檬水,她定了定神,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失态,此刻紧握着玻璃瓶。是的,她应该早就料到。她喝下一杯水,嗓子眼却还是发干。
看来,婆婆比廖森有魄力,直接想把这个心存异心的儿媳干掉,不给任何机会。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不想就此落荒而逃。
“你们俩到现在还分居呢吧。”程母乘胜追击。
“主要是作息不太一样。”她继续避重就轻。
“这里就我们俩,不用装了。”婆婆的声音很低,话语里压着一股子火。
“您上次生日,就商量了这事吗?”颜亿盼眼见躲不过,直接问道。
“算是吧……”她说这话时,也没多少底气,但过了一会儿又抬头说道,“你说你知道是小年,你看看别人家,哪家不是欢天喜地的,再看看你们,那个冰窟窿能叫家吗?”程母意识到自己又在老调重弹,她是过来了结事情,不是挑起矛盾的,“这种话,我以后再也不用说了。”
婆婆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推了过去:“你现在送的礼物是一年比一年贵,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看不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娶你不会幸福……你也年轻,他也年轻,不要再互相拖累了。”
“程远是这么和你说的?”颜亿盼没意识到她的眼圈已经发红,“我拖累他了?”
“这几年,我们都很努力接纳你,也想让你们过得幸福,拿钱想给你换学区房为以后着想,你说,不要。几个月前有美国硅谷的公司高薪挖他,程远说,不去,还想着你生了孩子后,他在这边能顾全这个家,可是,没有用,这些都没有用。
你从来都不考虑他,你连孩子都可以不和他商量就拿掉,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本想控制情绪的程母还是没有绷住。
颜亿盼也是第一次听说程远有机会出国这件事情,更震惊于程远知道她终止妊娠这件事,苦笑道:“他的事我不知道,我的事他倒是都知道……”
居然有一点释然,总算不用再隐瞒什么了。也明白婆婆让他们离婚,想必是清楚他们两个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他又不傻。”婆婆把离婚协议给她,说,“这是离婚协议,你结婚的时候你娘家就送了几套大花被子,房子是我们买的,还是留给他,他这些年工资也都交给你了,存了多少谁也不知道,都给你了,我们也不要了。如果没什么意见,找个时间办了。”她准备要走,拎包的手有些发抖,声音里有些哭腔,“他那么重的事业心,本该找个顾家的。”
“顾家?”颜亿盼闷声说道,她一早知道他们对她的意见无非集中在这几点,之前是出身不好,怕拖累程远,后来是只想着工作,不能帮助程远,她很好奇婆婆为什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于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是要我顾家,而不是他?”
程母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其实看出颜亿盼进来的时候情绪就很差,本以为会大吵一架,但这状若无辜的问话,让她更加生气了,感觉自己一腔怒火都发给了空气。
程母索性直指她的痛处,点明她的问题:“你从来都不知足。婚姻你想往上攀,工作你也一心想往上爬。眼前的,你一个都守不住。”
这话倒是很像长辈对晚辈的说教,颜亿盼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简直想把这几天的不爽都统统甩出来。
“您是院士夫人,我呢,生得贱,没什么眼光。”她打开了首饰盒,里面的玉镯透着上好的苹果绿,莹莹泛着光,她拿起来看了看,然后一把摔进旁边的垃圾桶,说了一句,“这个手镯配不上您,我有空再给您选一个配得上您身份的。”
程母已然气得喘不过来气,站起来还有些发晕,收拾包要离开。
颜亿盼站了起来,顺便帮婆婆拿起那一大包东西放她肩上。
程母简直对她这种明夸暗讽、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说辞刺激得快吐血了,说道:“协议签了字,拿给我。”
颜亿盼看了一眼离婚协议,冷笑道:“要离婚,让你儿子来提。你,没有资格。”
颜亿盼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难看。
居然被婆婆提离婚,这叫什么事儿!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找来更有资格提离婚的程远过来,颜亿盼已经疲于应付。
服务员此时上了沙拉,她坐在那里吃,拿刀叉都带着要将食物肢解的狠劲。
外面陡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服务员跑到外面去收拾户外桌椅。
她站了起来,拿起那张离婚协议放进包里,冲进了雨夜。
所有那些话里,她其实最介意的是那句:“眼前的,你一个都守不住。”
这句话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无力感和四处碰壁的委屈都翻了出来。
是啊,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好强,为什么一定要往上爬,她的内心是恐惧而自卑的,一开始,她是暗自较劲,想拼出一个让程远父母高看一眼的实力;后来,随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她反而意识到,这种落差是弥补不了的,那种不安全感与生俱来,让她更加拼命地投入到工作中,就算以后他们真的分开,至少她不会太狼狈。
她就这么一路淋着雨往家走,浑身湿冷地进了屋。
她走到玻璃柜前,拿了一瓶红酒,灌了很多,然后坐在阳台上,看着雨夜里雾气弥漫着的灯火,别人的家或许是温暖的吧。她翻出包里的升职报告和离婚协议,摆在茶几上,眼圈发红,上面没有程远的签字,她拿起笔写了一笔,又放下。猛地踢了一脚玻璃茶几,纸张落在地上。
她想到曾经在艺术馆里看到的一幅画,一个精致漂亮的女偶被人刺中了心脏,胸口的棉花都溢了出来,她迷茫地坐在玻璃柜里,低头一针一线地缝好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昏沉沉中,她莫名地推开程远的房间,趴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被子,头埋在里面哭了起来。
17.容我一个一个还击
外面的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都疼。
已是深夜,她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她身侧躺了下来,熟悉的气息传来。
她并未多想,转过身来,贴近那温热的怀抱,搂着他发凉的手臂。直到觉得两人的身体都暖了起来,她仰头看到程远垂眸看着她,想要坐起来,问了一句:“你淋雨了?快起来换衣服。”
程远说完去扯她衣服。
颜亿盼不想听他说话,用力把手将他搂紧往自己身上带,腿轻轻地勾了上去,循着他的气息吻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酒气撩人,还是外面的雨夜肆虐,两个人都乱了方寸一般缠在一起。
……
她用力咬了他的唇舌,眼泪滚落下来。
程远疼痛之余,摸到了她脸颊冰凉的水渍,抹了一把之后,把她紧搂在怀里。
雨还没有停,外面的风却小了很多,黑暗中,颜亿盼感受到程远的心跳敲击着她的胸口。
湿衣服都扔在了床脚。
夜渐深。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程远问道。
“你呢?”颜亿盼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把旁边的衣服扯了下来,裹在身上,“还是,想说的话都让你妈说了?”
她语气之冷,让程远简直怀疑刚刚和他在床上忘情贪欢的另有其人,自己大概是历史上第一个被自己老婆骗了身子的男人。
他回头看到颜亿盼忽地跌坐在床边,床边立刻一片湿痕。
他走了过去,上前用手背触碰她的额头,接着又反过来,整只手心覆在她额头上说道:“你发烧了。”
程远出去找退烧药,颜亿盼拿着衣服穿起来,手里很是无力,总感觉眼花,胸衣的扣子也扣不住。
“行了!”程远从外面拿了一个巨大的白毛巾一把将她裹住,把她摁回床边。
“张嘴。”他说道。
颜亿盼顺从地张开嘴,程远把一粒药丸塞在她嘴里,又递了温水过去,接着又拿着浴巾蒙在她头上,要给她擦头,她躲闪不过,坐在那里发蒙。
“对不起。”头顶被毛巾包裹着搓揉时,她说了一句。
程远的手顿了一下,用毛巾揉了揉她的头,拿开时,看到她发红的眼睛。颜亿盼低头道歉,还是少见的。
“怀孕的时候……可能是压力太大,总是睡不着,”颜亿盼说得很艰难,“吃了助眠的药,没有控制好药量,医生说让我别吃,对孩子会有影响,我又控制不了……”
说到这个问题,颜亿盼慌乱而自责。
程远极少见她这样,此刻,心里像被外面的雨水浇过,滴滴答答一直敲,湿漉漉又软绵绵。
“其实,你如果不想要孩子,可以和我说,没必要瞒着我,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担心吗?”程远也坐在了她身边。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记得当时你还说以后我们要带着孩子一起去野餐,你教语文,我教数学和英语,”程远说着坐了下来,看着她,“你也是有期待的,对吗?亿盼,为什么?”
颜亿盼闭上眼,说道:“很多事……你我都没有准备好。”
“亿盼,你对我们以后……”程远轻轻叹了口气,“没有信心吧。”
程远没有说是两人的关系,还是以后的工作,抑或是生活,大概都处在一个迷茫晦暗的状态吧。
“是,”颜亿盼抬头看着他,感觉面前的人影有些晃动,“我们都不是肯为家庭牺牲工作的人,这点,你其实很清楚。”
颜亿盼强撑着要站起来,去拿衣服。程远一把把她摁了回去,用力搂在怀里,好似一团火入了怀。
“明早,你还去上班吗?”程远低声问道。
“廖森约见永盛的人。”她叹了口气,“廖森可不是翟董,很不好说话。”
“真服了你了,我帮你请假。”
颜亿盼有些迟疑,程远如果请假,就更进一步表明了态度:没错,她和程远是一家的。
也好,迟早的事。她也没再多想,药效上来,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程远轻轻地起身,拿毛巾帮她把湿头发擦了好几次,才到了半干的状态。
她眼睛也睁不开,脸朝里轻声说道:“这场婚姻,劳驾先撑着。等闲下来,我再亲自收拾,外人都别插手。”
程远听到这里,苦笑一声,坐在旁边呆呆看了她一会儿,才出去了。
乔婉杭回中国后,一直在努力适应各种正式场合,比如马上要开始的谈判,廖森一直陪在她身边,生怕她被掳走一样。
上楼时,她看廖森接了一个电话,说是一个谈判人员今天来不了了。
直觉告诉她,这个来不了的人,是颜亿盼。如果是廖森的心腹,绝不会错过见证这么一个“改写历史的时刻”。
那天晚上的见面,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方谈不上处心积虑,顶多算顺势而为,以形成一定的心理暗示。
险躁则不能理性,从小父亲就用儒家文化来和她说理,那时候听不进去,而现在,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她的决定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前途。
外界看她多荒唐,她内心就要多清醒。
此时的她,一颗心渴望接近云威,看个究竟;另一颗心又在告诉她,这个是非之地,不容她久留。她脱离社会十几年,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卷进这晦暗危险的黑洞中,她看不清前路,也不知来路。她的能力、心力要怎么承担这样的重任,廖森只说是上万人的吃饭问题,是企业生存和盈利问题,但是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仅仅是这种压力,他不至于寻死,多年前,他甚至经历了比这更残酷的时刻,那时也没有听到他有丝毫悲观的情绪。连丈夫都逃不出的困境,她又该如何走出来?
这里所有人都带着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来,资本、权力、头脑……她呢?她有什么?
一行人坐定。云威和永盛的人分坐两边。
中间放了三盆鲜花,廖森让服务员撤出这些鲜花,说太干扰双方无间而高效地交流了。
双方的寒暄很短,服务员给美国人端上咖啡,给中方的茶还未倒满,永盛方的Keith就开始了:“我们之前和廖森已经有过邮件往来,双方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条件,现在谈的是落实。”
“到这个阶段,我们公司最大的股东也在现场,就把条件都放在桌面上吧。”
廖森说道。
Keith提出的条件极为明确:“研发部裁减54%。”
乔婉杭听到这里,想起颜亿盼之前说的话,“我不想看到你把翟董苦心建立的基业推翻。”
另一个外国人Chris接着说道:“如果要永盛投入,一定要确保连续三年盈利不低于30%。否则,云威将向永盛赔偿7000万股永盛股票或者等值现金。”
“如果完成了呢?”廖森问道。
“如果增长率大于或等于30%,投资方将向云威集团赠送股票。”Keith笑道,“我相信你们可以完成。”
沉默。
永盛另一个负责证券的人翻阅了一份文件,一字不漏地读道:“我们计划入资58亿美元,分三次注入,占股46%,在11人股东席位中占据6人。其中两人将进入企业投融资部负责审核公司投资。”
乔婉杭抬眼看了一眼Keith,Keith看的是廖森。
“翟太怎么看?”廖森问道。
“我需要和董事会再商量。”
“中国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我们都不希望这个决定拖到春节以后。”廖森继续施压。
“‘我们’?是你?是永盛?还是云威其他人?”乔婉杭追问道。
“……永盛。”廖森沉声给了答案。
“好。”乔婉杭看了一眼廖森,说的话却是给永盛听,“有廖森做你们的代言人,你们大可以放心了。”
合同递过来,乔婉杭一张一张地翻阅,廖森早已习惯这个女人处事的我行我素,只是低头喝茶。
纸张翻动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投资人变得焦躁不安。汤跃把笔递了过来。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未等里面答应,门就被一把推开,外面一阵冷风迎面扑来。
刘江站在门口,举着调查令,说道:“乔婉杭女士,请你配合检察院调查。您涉嫌参与翟云忠在股市非法套现。”
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投资人皱着眉头低声询问翻译情况。
翻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看着廖森。
谈判终止。
刘江和乔婉杭在门口交涉,廖森上前跟了出去。
乔婉杭就这样被刘江带出门。
一人口里低声用英语咒骂道:“再好的局面也会被他们搞砸。做什么芯片!”
Keith用眼神刮了那人一眼,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乔婉杭。
乔婉杭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侧脸,却没有说话。
穿着暗黑色商务西服的人都仿佛被点了穴,噤了声,不敢轻举妄动。
过道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外面风吹竹林的簌簌声。
没有人知道那几秒乔婉杭想了什么,最终她还是抬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