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云鸿转身招手让教练把孩子们带过来。
翟云鸿一手牵着一个离开后,乔婉杭拨了一通电话,语气很平和地说道:“你不是一直想以家人的身份和我谈吗?过来吧。”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来找我的。”翟绪纲的声音很是笃定,“在哪儿?”
“马场。”
“哪个马场?”
“你说呢?”
那边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就你一个人来。”
“……”那边有些迟疑。
“翟家的马场这个时候不对外人开放。”
“好。”
天色灰暗,一片雨云逐渐靠近。
马具仓库内,头顶一盏黑罩吊灯被风吹得摇来晃去,乔婉杭坐在一把竹藤椅子上,看着两侧精良的马具和弓弩。
外面下雨了,马场的雨和城市里的雨不大一样,落在草场上,伴着风吹过草地的声音,缥缥缈缈。
忽然一阵冷风吹入,乔婉杭回头,看到翟绪纲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收好的伞。
翟绪纲脚步声很轻,这和他儿时养成的习惯有关,永远都不敢打搅别人,连呼吸都像经过训练一般的平缓。
他进来时,脸色很凝重,抬眼看了看这个空间,又愣了愣,他一直在等这个场景,被翟家平视的场景。
乔婉杭也没站起来,挥了挥手,让他过来。这个工具房里散发着皮具和金属的气味,加上外面的雨水冲刷泥土的味道,让这个房子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氛围。
明明灯光是暖黄色的,却感到湿冷的寒气萦绕。
“这里面的东西,挑几样,我们玩玩。”乔婉杭靠在藤椅上,说道。
翟绪纲看着满目的物件,一时有些发蒙,他知道自己不应如此,在翟家,哪怕是小松这样五岁的孩子见到这些充满竞争力量的物件也不会发怯。
皮鞭、马鞍、衔铁、笼头、皮靴、缰绳、弓箭、手套,错落有致地挂在木壁上,还有一张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张牙舞爪地贴在对面的白石墙上,泛着质感的光。
“外面在下雨……”翟绪纲说道,很纳闷地看着乔婉杭的后脑勺。
“下雨又怎么了?”乔婉杭不以为意。
翟绪纲僵在原地,有些发窘。
“那玩点儿室内游戏吧。”乔婉杭站了起来,也不看他,而是往货架里面走,在最深处的箱子里翻“玩具”。
先是翻出一把一把弓箭,她举起来,弹了弹弦,发现有些松了,就把弓箭扔到一边;接着又看到几个铜质飞镖,她在手里试了试飞镖的锋利程度,有些钝了,又把飞镖扔到一边。
站在一边的翟绪纲莫名地喉头发紧。
最后,她在弯腰翻找时说了一句:“这个不错。”
她找到几把枪弩,黑漆漆的泛着幽深的光,她挑了其中一个看着很新的转身扔给翟绪纲,翟绪纲接过来时,身体晃了晃,枪弩挺沉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道。他感到有些不适,苍白的皮肤抖动了一下。
乔婉杭在货架上找到两个千疮百孔的靶子,她把靶子挂在库房尽头的墙上。
“怎么,不会?”乔婉杭从里面翻出另一个弓弩,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安上了一把极其尖锐的箭,然后不断退后,退到快七八十米的时候,朝着靶子一把射了过去。
正中靶心。
翟绪纲的心随着这咻的一声锐响,忽然空悬起来,他在路上所有的设想,到此刻都化为乌有。
乔婉杭叫他过来到底是干什么?难道不应该谈谈股市的操作吗?
乔婉杭走近,眼神冷漠地看着他,如同外面落在脸上的雨。翟绪纲站直了身子,正要质问对方叫他过来的理由时,便听乔婉杭轻声说道:“我教你吧。”
翟绪纲握着枪弩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这枪弩的触感,得有些年岁了。
他聚会时常常会听翟家人说起这个地方,翟家是满族人,早年的几代都会骑马射箭,每个人身体里自带风骨,家族从清末就一直经商,一直到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都秉持着兴国为民的态度发展产业,低调而务实,在商业领域一直有比较高的声望,家族内部有自己的文化和信仰。
而这一切,他也只是听说,并没有真切感受过,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忽视、排挤,甚至厌恶。这个地方,他从没来过。这种枪弩,也没触碰过。他的父亲更不可能教他。
乔婉杭站在他面前一步一步演示了怎么上箭,然后站在他旁边,身体挺直,枪弩架在手臂上,眯着一只眼看瞄准器。翟绪纲也学着她的样子,头微微往枪弩倾斜,眼睛看向瞄准器。
两人对着前面发射了利箭。那箭矢泛着银色的寒光穿梭出去。翟绪纲因为握枪的手臂不稳,枪弩发射时产生了一股往后弹的力量,击打着他的肩膀。箭脱了靶,飞到墙面上,发出“砰”的一声。
翟绪纲走近了看,发现红砖上被射出了将近一个指节深的孔,他扶了扶黑框眼镜,心道,这个力度原来这么大。
乔婉杭的箭也有所偏离,打到五六环的位置。
“你先练练,等能上靶了,我们再比试比试。”乔婉杭说完,又坐回了藤椅上,抱臂仰躺着看翟绪纲的每一个动作。
翟绪纲从盒子里拿了三根箭,按照乔婉杭之前演示的方法,将箭安到了枪膛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刮得门板响个不停,雨滴敲打玻璃窗的节奏越发密集,翟绪纲偶尔也能射出不错的环数,更多是脱靶,箭飞得到处都是,他一箭更比一箭焦躁。
他一个将近三十岁的人,此刻如同菜鸟一般在这里练习射箭,让他觉得沮丧,之前来的那股气势随着一箭接一箭的脱靶,早已消失殆尽。
他想,或许,他本就不具备这个家族的特征。
他硬着头皮,拿出最后的耐心,一箭又一箭地练习。
乔婉杭并不催他,等久了,不自觉地阖上双眼。
“就这样吧。”他总算失去了耐心,收起了箭弩,回头看着乔婉杭。
“行。”乔婉杭神色恹恹,说完,缓缓站了起来,从一盒子箭当中拿了三根给翟绪纲,又拿了三根给自己的枪弩安上。
两人都举起来,上膛。
翟绪纲瞄向了靶子。
乔婉杭刚歪了歪头看了一眼瞄准器,又直了起来,黑瞳如夜色透着微光,说道:“赌点什么呢?”
翟绪纲张着嘴,脸上有些迷茫地侧过脸看着乔婉杭,乔婉杭勾了一下嘴角,说道:“每次比试,都要赌点东西才有意思。”
“那,您说赌什么?”
“就赌你的云腾破产,还是我的云威破产。”乔婉杭说得半真不假的。
翟绪纲手指猛地一下收紧了,咻的一声,箭突然朝上方飞了出去,刺在天花板上。
乔婉杭笑了一声:“这就怕了?”
翟绪纲脸上有些僵硬,但还是现出了一股愠怒:“你凭什么觉得云腾会破产?”
“你现在所有的资金都用在了和永盛换股上,云腾的资金链后方空虚,云威再不济,我卖了手里的股票,也可以成为云腾的大股东。我手里还有黑水对云腾的一份调查报告,如果这一局你输了,我就选择公布,抛售股票。”乔婉杭一边说,一边瞄向了靶子,一箭射中了靶心。
“你输了,”她麻利地安箭上膛,说道,“第二箭。”
翟绪纲看着靶子蓦地紧张了,手心的汗印在了弩机上。
“翟云孝管你管得太死了,你好像没有玩过大的。”乔婉杭依然看着瞄准器,挑眉说道,“怎么样,玩大的有意思吧?”
“有意思。”翟绪纲咬牙说道,然后又对着靶子,用力射出一箭,冰冷锋利的箭飞向了靶子,9环,很不错的成绩,足可以让他扬眉吐气,他昂头问道,“第二箭赌什么?”
“第二局……就赌22亿。”乔婉杭说得极为轻巧。
“什、什么?!”翟绪纲手猛地有些发抖,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最后手垂下,“我不赌。”
“不敢?”乔婉杭看着他,眼里的光如同她手里的利剑一般,看着翟绪纲。
“那和我有什么关……”翟绪纲那个“系”还没说完,忽然嘴唇就抖了起来。
因为此刻乔婉杭的枪弩已经对准了他的额头,那个洞孔深不见底,箭身闪着寒光。
“绪纲,敢做就要敢当。”
她话音刚落,翟绪纲就感到一股寒光掠过,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箭从他头顶掠过。
“22亿,我输了。”乔婉杭看他一脑门的汗,不无遗憾地笑了一声。
翟绪纲眼里布满血丝,又愤恨又害怕,他想起乔婉杭之前戏弄他们家的司机,他站起来要抢夺她手里的枪弩,忽然,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脖子上传来。
翟绪纲脸色发青,手发抖,不敢再动,他皱着眉头,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婶婶,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一次,她把枪弩对准了翟绪纲的咽喉,说道:“你说,你的命值不值这个钱?”
翟绪纲的血管好像顺着枪弩结成了冰,他一动不敢动。
“婶婶!我错了……别吓我。”他艰难地吞咽了口水,被迫仰着头,声音不受控地发颤,他见过这个女人的狠厉,“……你不要这样,我给我爸打电话,那22亿我们一起商量,都行,怎么都行。”
“你以为我是来管你要这22亿的?你爸有那么在乎你吗?”乔婉杭冷笑道,“不如,最后一弩来赌,翟家到底认不认你?”
这句话直接将翟绪纲逼哭了,这么多年,他打碎了骨头往翟家里钻,可是没有人认他。
“听说你爸很信命,我数三下,”乔婉杭把冰冷的枪口抵在了他跳动的大动脉血管上,“看他会不会来救你。”
“不会的,他不会来的。”翟绪纲哭喊着,吓得腿软跪了下来,除了害怕,他更多是伤心,他爸怎么可能管他,看他现在这个样,估计只会更看不上他。
“一、二……”乔婉杭数着,翟绪纲嘶喊的声音夹杂在屋顶雨落的声音里,格外凄厉。
忽然,电话铃声传来,翟绪纲眼睛睁开了,瞪大了看着乔婉杭,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发抖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时,他停止了嘶喊,变成了哭喘,来电的居然真的是翟云孝。
他的右手一直发抖,仰视着乔婉杭,乔婉杭笑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接听,他发抖的手点了一下手机。
“绪纲,你在哪?!”翟云孝难得紧张。
“爸!我在马场……”翟绪纲哭喊出来,“爸,救我!救我!”
“弟妹,你不会想把事情搞到这个程度吧?”翟云孝那边的声音居然还带着几分长者的威严。
“我想啊,特别想看你家破人亡的样子。”乔婉杭冷冷说道,从前年圣诞开始,她的心一天天从血肉化成石头,骨子里某些决然的狠劲像破土而出的龙舌兰,刺着她的心脏长出来。
这边说着,突然大门被推开,颜亿盼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也是吃了一惊。
她眼见着乔婉杭娴熟地给枪弩上了膛,立刻冲上来把弩往旁边一推,一枚箭飞了出去,正好擦着翟绪纲的手过去,虎口的位置立刻流出了血。
颜亿盼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见过各种混乱的场景,都不及这次失控。
一个脸色灰白的男人,一个眼睛血红的女人,站在这个昏黄的空间里,地上落着几滴血,空间里弥漫着外面的青草泥土的味道,还有没什么人味的皮革和机械味道。
乔婉杭侧过脸看着她,此刻眼睛里恢复了些许清明。
翟绪纲坐在地上都爬不起来了,乔婉杭把他丢在地上的枪弩又踢到他脚边。
“捡起来,最后一箭。”乔婉杭把枪弩瞄向了靶心,“看是你放弃云威,还是我放弃云腾。”
翟绪纲手发抖,却怎么也捡不起来。
“弟妹,我们都收手吧!从此各走各的。”翟云孝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恳切而又无奈。
92.永久席位
乔婉杭冷笑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挂了电话,把弩扔到一边,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外面风雨大作,颜亿盼把翟绪纲扶起来,翟绪纲站在乔婉杭身边不敢说话。
“说吧,你们背后是谁?你不可能让芯片封测厂也配合你作弊。”乔婉杭语气沉缓地问道。
“我是从永盛那里得来的消息,半导体协会要对付云威。”翟绪纲的声音里透着疲惫,经过之前那一出,他完全没了斗志,“我们在那边的工厂现在被拒批,包括夏发的工厂也是,ASML的机器将停止售卖给他。”
“嗯?”乔婉杭和颜亿盼互相给对方一个眼神。
“所以你们搞这一出,让云威关闭工厂?表达诚意?”乔婉杭问道。
“只有工厂关了,那边的绳索会松些,婶婶,咱们就是做生意,不想牵扯那么多。”
“夏发也知道?”颜亿盼也跟着问道,她担心的是这件事牵涉面太广。
“他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只是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两边都不得罪。”翟绪纲低头说道。
门再次被推开,翟云孝急匆匆地冲了过来,头发和西装都淋湿了,满眼的焦虑。
乔婉杭看到他,嘴角一弯,说:“看来,你还挺在乎这个儿子的。”
翟绪纲听到这里,抬起了头,眼里盈着泪光。
“弟妹,你到底要干什么?”翟云孝吼了一句。
乔婉杭转头看了一眼翟云孝,站了起来,那眼睛冰冷得让翟云孝愣怔了几秒。
“爸,我把我知道的说了……”翟绪纲紧张地解释了一句。
“弟妹,我们也有难处,经商的,哪个不想平安无事,我在商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见得多了,怕得也多了,”翟云孝说道,“我投资的工厂,地都买好了,现在却不让开,如果不是云威,云腾不会碰这么多钉子。”
“你也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乔婉杭冷笑道,“你们从一开始就想吞掉云威,何必假装大仁大义。”
“那是因为我的商业版图比云忠的商业版图更可行,更安全!”
“可不可行,不是要走了才知道吗?”
“云威照云忠的路是走不下去的!我们迟早要放弃。”翟绪纲喊了一句。
“不是我们,是你。”乔婉杭定定地说了一句,说完便朝着外面走去。
翟云孝也没再与她争辩,拉着翟绪纲的手看了看,然后低低地骂了一句:“疯婆子!”
乔婉杭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空气瞬间又凝结成冰,颜亿盼的目光从她的背影移到翟云孝的脸上,仿佛这里还有枚炸弹没有爆炸。
“我要真疯,你儿子不会从这里走出去,”乔婉杭侧过脸看着翟绪纲,“绪纲,22亿,可不是小数目,换你从此不再涉足云威的产业,可以吗?”
“可以,可以。”翟绪纲回答道。
“长辈的话,要听,知道吗?”乔婉杭说这话温和得要命,“这是你们翟家的规矩。”
翟绪纲嘴唇发抖,眼睛怔怔地看着乔婉杭,泪水滚落下来,不敢多言。
乔婉杭说完以后往大门走去,厚重的实木平开门被她一把拉开,一阵带着细密雨雾的风猛地吹入。
翟绪纲眯着眼抬头看着她的背影。
门外风雨肆虐,她闯进了雨夜,和黑暗融为一体。
颜亿盼看了一眼翟云孝,转身追了出去。
郊区到市区的路在风雨中笔直地延伸着,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两边的杨柳不断摇摆。
颜亿盼开着车,乔婉杭坐在副驾驶,侧着头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两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但谁也没说话,都在调整刚刚失控的情绪。
车停到乔婉杭家门口,乔婉杭正要开车门,颜亿盼拉住了她的手腕,问道:“我如果晚来了,你不会真的要手刃侄子吧!”
乔婉杭笑了一声:“很有可能。”
“我本来以为意思意思演一出,目的是好好谈判,把这次赔偿谈下来,”颜亿盼神色有些不悦地说道,“你要打算玩真的,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行。”旁边这人嘴上答应,态度却不以为意。
“你以后别那么……冲动,你这样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搭进去也解脱了。”乔婉杭看着窗外。
“你搭进去可以,别让我跟着你担心受累。”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发现和乔婉杭就没办法好好交流。
乔婉杭推开车门往外走,颜亿盼也不得不跟着她出来,外面的雨小了很多,乔婉杭走到了门口围墙的屋檐下。
“公司现在有了起色,你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吗?”颜亿盼再次说道,“你要的是重整云威,不是把它当作赌注,把它往悬崖边上推。”
“不用你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好……是,我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颜亿盼不欲多言,准备上车。
“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所有事情的真相。”乔婉杭说道,外面的雨气吹乱了她的头发,和之前对着翟绪纲的狠厉不同,此刻的她如站在悬崖边上的探险者,明明脚下就是深渊,却偏要无惧无畏地往前迈。
这种情绪,或悲情,或豪迈,都超过了颜亿盼的理解范畴,她长叹一口气,看着乔婉杭半天没有说话。
人一旦有了执念,旁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乔婉杭转身推门进了屋,颜亿盼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关上才上车离开。
一周后云威董事会,翟绪纲没再出现,翟云孝破天荒地出席了,但是全程都很安静,坐在角落里,神情默默。
“既然有不少股东发起重新探讨处理工厂事故的会议,大家也都收到了这封信吧。”廖森把乔婉杭的信放在桌子上,喝了口茶,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众人。
众人点头,并没有反对。
颜亿盼坐在第二排,眼眸低垂。
“问题指向了核心处,谁也别回避了,一句话,如果让工厂赔钱走人,以后云威在这个行业随时可能暴雷。”廖森用更务实的方式翻译了邮件,然后看了一眼各位财大气粗的老板们,说道,“说吧,这次哪位金主愿意承担这22亿?”
众人安静。
“要不要探讨一下,不让他们赔偿这么多?”项总说道。
“不可能,国兴不是冤大头。这次他们错过了欧洲销售热季,如果要真正追究起来,远不止22亿。”廖森靠在椅子上说道。
翟云鸿看着廖森和安静的众人,说道:“各位不用急躁,等一个人。”
“哦?有救世主?还是冤大头?”董事会里夹杂着嘲讽。
廖森的秘书忙着给各位金主续茶。外面,门被推开了。李笙站在门口,旁边站着的正是乔婉杭。
李笙进来后,包括翟云孝在内的几个股东立刻站了起来。廖森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微微一欠身,以示敬意。
李笙坐在廖森对面的空位置上,说道:“抱歉,腿脚不灵便,接到通知马上赶来了,但还是耽误了些时间。”
“本来这家公司是翟亦礼先生创建的,公司在他退休时,与他签了一份合同,我想每个进入董事会的人也都清楚,他除了保留5%的股份外,还拥有一个永久席位。当然,这么多年,他没有履行过这个合同。不用我说,原因嘛,他说吃不惯肉了,想吃素了。”李笙笑着说道,大家也跟着笑了。
“现在,他打算把这部分股份转给自己的孙子和孙女。不过,孩子还小,暂时由她妈妈打理。还有,那个永久席位,现在转交给乔婉杭。”
倒没有郑重其事,像说家常一般,只是听众们忽然沉默的半拍说明了此时局面的陡转,说完后,他看了看乔婉杭,乔婉杭站起来向大家点头示意,嘴角含笑,那样子看着很不好惹。
颜亿盼从家乡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他们从一开始就占得了先机,拥有睥睨众生的资本,当然这些资本并不见得是传统意义上的家世好、头脑好、长相好、天赋好……很可能只是一项拥有到极致,他们甚至就可以无视社会晋升体制,他们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什么,然后便朝着这个方向心无旁骛地走去。
乔婉杭是这里面极致中的极致。
这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天下着大雨,有的人没有雨衣也要出门,有的人有雨衣,可以不出门,还有的人,即便不穿雨衣出门,雨也一滴落不到她头上。
颜亿盼看着此刻李笙旁边的乔婉杭,猝然一笑,她一个没雨衣的为一个永远淋不着雨的人操什么心?
乔婉杭的苦,别人尝不到,她的傲,别人也体会不到。别人的纠结、犹豫和彷徨,对她而言都是一层窗户纸,她轻易就能跨过。
她狠厉、果决、无所顾忌,皆因为她清楚自己要到达的终点在哪里。
这是我要的,所以,我要。
“既然又回来了,总得做点事,”乔婉杭抿了抿嘴唇,对董事会正襟危坐的长者们说道,“22亿工厂照赔,由我先行垫付。沈美珍的工厂赔偿额分为六年完成,每年,云威将继续订购沈美珍工厂的代工主板,她将用每年的部分盈利额来偿还这批货物的损失。”
“大家可有意见?”李笙问道。
这样既确保了工厂可以继续运营,也确保了国兴那边的赔偿到位。
这次难得地,包括翟云孝等一众元老都没有提出质疑和反对。
“没有意见。”廖森说道,“我会安排人通知工厂继续开工。”
散会后,李笙和翟云孝最后出来,乘坐了总裁专用电梯。空荡荡的电梯内,翟云孝神色凝重,李笙神色淡定。
“也不知道他吃的是哪门子斋,拜的是哪尊佛。”翟云孝说完,冷哼了一声。
“说到底,你儿子动了工厂的货,触到了他的逆鳞,翟家做实业起家,最忌讳在质量上做手脚,这是命门。”李笙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发出一声闷响,他侧过脸说道,“你应该庆幸,有人替你收了场。”
“那个女人?”翟云孝冷笑道,“够可以的。”
“你管好自己的事吧,她不是老二,没那么多顾念,她让我转告你,一个月内,你退出云威的股份,不然,她会公布云腾的亏空报告,到时候云腾还不一定会到谁手里。”
翟云孝咬了咬后槽牙,闭着眼长吸一口气,睁眼问道:“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
“老爷子打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要不是老二出事,你们几家的账分得很清楚。”
电梯门打开后,他们已经到了负一层。
翟云孝跟在后面问道:“他现在要支持那个女人跟那边对着干?”
“没那么严重,做生意嘛,以和为贵。”李笙说道。
“和?”翟云孝说道,“要能和,还跳什么楼?”
“你要不看好,早点退出吧。”李笙头也没回,说完就往前走去。
出来后,二人上了各自的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停车场。
一周后,翟云孝陆续出售云威的股票,因低价退出,亏损四十多亿。翟云孝想到那天在黑水证券时,她问的话:“翟家都怎么惩罚做错事的人?”
“惩罚力度必须高于造成的损失。”这是他给的答复,现在他以身作则,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说的话是很可靠的。
93.新格局
工厂很快就开工了,Amy过来向颜亿盼汇报工作:“我们准备把这次责任处理事故写成供应链合作伙伴相互扶持的故事,采访的媒体以电视和网络直播为主,化危为机。”
Amy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荷尔蒙的原因,让她的脸有些发肿,穿着孕妇装显得人圆了一圈。
“想法很好,”颜亿盼翻着报告,给了指示,“这件事还是不要宣传了。”
“智慧城市项目我们没有收到邀标函,对我们的口碑有影响。”
“这个案例没必要对公众讲,现在自媒体那么发达,反而会引发我们控制不了的猜测。”颜亿盼把报告退回给了Amy。
“哦,好的。”Amy看她神色凝重,又给了明确的方向,便没再坚持,拿着报告便准备出来了。
“Amy,”颜亿盼叫住她,看着她的肚子问道,“怀孕的感觉怎么样?”
“啊?”Amy一时没反应过来,看颜亿盼笑得温柔,眼神也有她不曾见过的好奇,便也笑了,“现在觉得胃有点顶得慌,之前有点先兆流产,现在稳定了。”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方向怎么定是公司的事情,但怎么做就是自己的事情了。比如现在,你就针对性发一些稿就可以,大面积去铺公关稿反而没人看。”颜亿盼说了一点自己工作的经验。
“有什么区别吗?”Amy站在桌子旁边,也有些好奇地探身问道。
“就好比,石头投在大海里,连一个水花都见不着,但如果投在茶杯里,大家就都会看过来,在公司发稿,找平台比写内容更重要。”颜亿盼难得有耐心跟她讲自己的想法。
“领导,您是不是担心我承担不了现在的工作量?不会的,我……”Amy依然处于焦虑状态,怀孕前,她和颜亿盼的关系就不好,怀孕后,她更是担心自己的价值被否定。
“不是,我知道你不会放松自己,”颜亿盼笑道,“你也可以想想转变媒体沟通渠道,试试短视频讲芯片技术什么的,我在研发部找个人,你们可以谈谈。”
“好的,领导。”Amy点头,露出久违的轻松笑容。
颜亿盼看出来现在公司上下在往研发方向调整,未来她的部门也需要跟着调整,那种高调的营销策略并不适合云威。
Amy出去后,颜亿盼给信息联络处的处长去了电话,二人在云威解决黑客攻击时认识,颜亿盼说要亲自上门拜访领导,汇报资宁科技园的工作进展。处长说领导一直很关注这件事。二人随即商量了一个汇报的时间。
一周后的某个早晨,乔婉杭、廖森和颜亿盼一同去拜访了领导。
三个人来到地下车库的时候,乔婉杭和廖森的车并排等着,两辆都是迈巴赫豪华商务车。
“见领导,还是不要分两辆车吧。”颜亿盼低声说了一下自己的建议。
“坐我的吧。”乔婉杭说道,也没等廖森反应,就直接拉开车门上了车。
廖森和乔婉杭坐在宽敞的后座,颜亿盼坐在副驾驶位。
“这次给国兴的赔款,赵正华那边没说什么吧?”乔婉杭问道。
“他听说了工厂复工的消息,说赔款时间以你方便为主。”廖森回复道。
“这件事,辛苦你协调了。”
“应该的。”
乔婉杭说完又摁了前座一个按钮,弹出一个屏幕,上面有歌单,她选了一首颇劲爆的摇滚乐。
这人的品位,蛮独特的,老神在在的廖森坐在旁边脸都震绿了。
“你车上也有这个定制的触屏吗?”乔婉杭翘起食指,在屏幕上边调节声音,问道。
“没有。”廖森答道。
“它集成Nvi显卡和云威Soul-3D声卡,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
“你车上做了防弹改装吗?”
“没有。”
“防爆改装呢?”
“也没有。”
“涡轮改装呢?”
“没有。”廖森怕她再问,“原厂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我就说嘛,他跟你的外观看着一样,里面还是有差别。”乔婉杭笑盈盈地说道。
颜亿盼听他们谈话,一脑门子汗,心想,幼不幼稚,乔老板?
“不过,”廖森挤出一个笑来,“我的座椅是按照我的骨骼定制的,因为我腰不太好。”
颜亿盼想把身后的隔音板给他们升起来,二位,你俩加起来过八十岁了,有意思吗?
“哦,那是该调整,我的座位重新加了自热装置,因为我宫寒。”乔婉杭继续说道。
廖森一张老脸绷不住了,连咳了好几声。
乔婉杭赶紧从旁边的皮制箱内拿出一个银制高脚杯,体贴地给他倒了一杯红枣蜂蜜柠檬茶,缓缓递给他,看着他喝了一口,然后怡然自得地坐好。
在欢快的歌声中,车子来到了目的地。
通过哨岗后,他们把车停到了指定的位置,三人进了大楼,在秘书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宽敞的办公室,坐定后,领导们都进来了。
颜亿盼和联络人打过几次交道,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但此刻二人也没表现出来很熟悉,握手点头后,介绍了云威来的三人。
“上次在工程院见过。”领导笑了笑,看着乔婉杭说道。
“是,您对我们的指导,我都记在心里。”乔婉杭微笑道。
“执行好才是真的放在心上。”领导点了点她,乔婉杭歉意地低头,微微一欠身。
领导示意大家都坐下,颜亿盼通过投影PPT和一段视频,汇报了工厂继续开工的情况。
“那个铅超标的原因查清楚了吧?”领导问。
“嗯,是焊接设备调试参数出了问题,现在重新做了调试,而且每个设备都有专人负责维护和检修,不会再出任何问题。”颜亿盼回答。
“如果再出问题呢?”他问道。
乔婉杭作为大股东,笑着说道:“我们给领导下个军令状,绝不再出任何质量问题,不然云威退出这个行业。”
事实上,如果再出问题,就算云威不退出,也根本不可能再在这个行业发展了。这一次的事故,无疑给它扒皮拆骨般动了手术。
他说:“我们最看重的是你对百姓的态度。”
看起来,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领导还算是满意的。
颜亿盼从头到尾都没提智慧城市项目,她不希望给领导留下功利的印象,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在整个过程中,廖森的情绪一直不太高,中间有人伸手朝他的方向试图拿什么东西,廖森坐在他对面无动于衷,不知是没明白他的意图,还是不屑做这种讨好行为,颜亿盼倒是立刻站起来,拿着身边的抽纸盒弯腰推到那人面前。从进来开始,颜亿盼注意到他鼻子一直不太舒服。
颜亿盼发现廖森做不了配角,聚光灯如果没有落在他身上,他的状态都很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