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吧。”颜亿盼打算卖个关子。
乔婉杭把观看的场地放在了院子里,把院子的一面白墙当作幕布,投影仪的蓝光打在了墙上——一个在实验室的女人身影出现,画面有一点模糊,但是透着岁月的质感。
夜空星星闪烁,院子里春风拂面,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条凳上,两个孩子各自搬着凳子坐在旁边,像以前看露天电影一样。
黄淮心留下的资料分为两部分,国外部分主要是她参与研究的项目,内容涉及生物学体系的搭建,国内部分包括已有的成果展示。影片在介绍时,穿插了她在全国各地的科考路线,通过那个瘦小身影的足迹来追溯她辉煌而颠沛的一生。
这些影像资料以黑白为主,只有一小部分是彩色胶卷记录,因为那个时候黄淮心的研究团队有海外合作项目,外媒拍摄了彩色视频资料,国内也留了备份。她们在院子里静静地观看,看着一个女人在原始森林穿梭,低头在地面插上实验样本标签,在显微镜前埋头实验,做着细密的笔记,无数寂寞的日夜,她和团队把推理变为现实。
其中还有一些对她的采访,身为生物学家的她,说话清晰而从容,尤其说到自己的研究领域,眼神格外明亮。
黄淮心读博的时候研究的是兰花,她在各地采集兰花,记录着它们的品种、特性、香气和触感。
空谷幽兰,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很迷人,很细腻。
片子节奏平淡,画面的色调很柔和。
乔婉杭第一次看,目不转睛,颜亿盼侧过脸去看她,闪烁的影像勾勒着她的面庞,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画面最后是黄淮心和梁木颂的合影。
“黄教授手里抱着的孩子就是赵正华想搞定没搞定的人,梁木颂。”颜亿盼介绍道。
“你这是借花献佛啊,明明是给梁木颂的礼物,还说是给我的。”乔婉杭佯装不满地说道。
“你知道自己是佛就行。”颜亿盼笑道。
“后来她怎么样了,影片里没说,而里面那位学生说她的时候很伤心。”乔婉杭问道。
颜亿盼向乔婉杭大略说了说黄淮心的结局。周围虫鸣时不时传来,衬托得院子更加安宁静谧。
“结局不是一个人的定论,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能得到众人的认可,这是极有尊严的一生。”乔婉杭说道。
“嗯,这个社会对女人的限制很多,但她没有自我限制,无论是在研究领域,还是她思想的高度,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我很羡慕她这样的人生。”颜亿盼捧着手中的果茶茶盅说道。
“你也可以啊,”乔婉杭侧过身子看着她,挑眉问道,“什么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男人的后方,那堆屁话能限制你?”
“之前你就是那样,现在怎么说是屁话了?”颜亿盼被逗笑道。
“我愿意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被爱的。当你被忽视的时候,还天天洗手做汤羹,还有处理不完的琐事,没完没了地等待……”乔婉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你恐怕没尝过这种滋味,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生命被损耗,是的,就是损耗……”
“有的女人喜欢陪伴和照顾家人,只要喜欢,就做,不喜欢,就离开,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每个女人都应该有选择的自由,不用听外人定义甚至干涉。”
“但你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那些事,我全不在意,”颜亿盼嘴角勾了一下,喝了口茶,低头沉吟片刻,又说,“我羡慕她是因为她做了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抛开结局,她活得很自在。”
“你说这话有些伤感啊。”
“我想说的是,大多数人其实对于自己的命运是无法逃避的,好比明明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偏偏生出了野心,注定要摔得粉身碎骨;又好比明明有很多性格缺陷,自己却毫无知觉,还义无反顾去追随一个人,拿出了所有,做了自认为最大的妥协,却不知道对方其实根本看不上,而就算知道他看不上,你却依然无法停下来。”
“你说这话……我倒是能理解……”乔婉杭看着地上的鲜花,它们在屏幕荧光下,在晚风中摇曳闪烁,“换作以前,我或许不能理解,但现在应该可以,就像我非要留下来一样,我知道,我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走出这种愧疚感,也许永远也达不到他想要的高度,可我还是走不开,你说的自由,我从来都没有。”
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没再说话。乔婉杭微黯的瞳仁中映着银幕幽蓝的光。
这一片院子里如同静静燃烧的星火,两人坐在那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也远离了周遭无边的黑暗。
阿姨走过来把伏在乔婉杭腿上睡着的小松抱走。阿青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回了房间,一个人在那里玩乐高。
“太晚了,下周我约了赵正华,他会带梁木颂来云威。”颜亿盼放下了茶杯,说道。
“你是不是去催他了?”
“我没必要催他,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没声音了。”
“他不说拒绝,就是等着咱们去找他,”乔婉杭无奈笑道,“这只老鹰在云威头顶上盘旋了那么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肯定是要先确保云威这场仗能赢才注资,梁木颂他未必搞不定,但推给我们,无非是想让梁木颂亲自判断云威的前景,如果梁木颂肯来,那云威的胜算就比较大了。”
“你既然知道他这样的筹谋,不担心以后合作起来费神吗?”
“不管合不合作都是要费神的,他如果是个莽夫,会更费神。”乔婉杭摇头笑道。
“哦?”
“他一直投入资金搞研发,后来见到工程院的成绩,想拿下工程院,肯定是早早就算到美国方面的意图,担心断供,只是那时候咱们死活没给他这个机会,处心积虑那么久,越是送到嘴边来,他越是谨慎,这样的人才能做火中取栗的事情。”
“你居然能和赵正华互相掐算,也算是势均力敌了。”颜亿盼笑叹道。
“估计以后这架有得打了。”乔婉杭说道。
颜亿盼听到这熟悉的话,笑了一声。
“你笑我?”乔婉杭拧眉,侧过脸问道。
“不敢,只是没想到你和赵正华的联手会这么多波折,”颜亿盼说到这里,笑容渐渐消隐,“也实在很想看看你以后会怎样,你可能都不知道,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做得好。”
“过去,总有人来我家给父亲汇报工作,等他们走了,父亲就会和母亲分析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乔婉杭怅然地轻叹一口气,“我那时候烦得很,没想到现在居然身在其中了。”
颜亿盼听完,忽然觉得自己对赵正华的判断还是草率了一些,赵正华给人的印象是大开大合,如商界老大哥一样,是让人放心交往的伙伴,但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他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用他自己的话说,也曾在楼顶边上徘徊过,后来还是坚持下来了,除了有必胜的信念,还有深邃的筹谋。
相比一味地听从或是一味地对抗,他这样的人,更适合与乔婉杭共事。
106.新格局
周三,清明节过后第一天上班,赵正华如约将梁木颂带进云威,没有大张旗鼓,公司内部也没有出现任何欢迎谁谁谁莅临的字样,一切如常。
梁木颂个子不高,身材圆润,脑门鼓鼓的,留着短短的花白头发,面色红润,笑起来眉眼弯弯,有一种魏晋名士的闲散气质,在人群中,没人能看出这是芯片设计领域的大佬,不过,他听别人说话时,神色很专注,眼睛亮亮地看着对方,让人感觉这样的人绝不能敷衍。
赵正华全程跟着他,跟他说话时还会弯腰。梁木颂本人没有什么架子,进入工程院的时候在门口停留了很久,看云威研发的芯片展品,一群高管又陪同他上楼。
大会议室里,程远像个学生一样,手微微握拳放在膝盖上耐心等他过来,门推开时,程远立刻带头站了起来给他鞠了一躬。
梁木颂看到桌子上堆满的零食,会心一笑,十几年前,他经常给自己学生买零食,现在反过来了。
梁木颂没有客气,拿起一包薯片,双手用力一拍,开包后,两人都大笑起来,各自拿了一片放在嘴里,便坐了下来。
程远先是汇报了工程院这几年的发展历程,也丝毫不避讳即将遇到的一些瓶颈。聊天内容从芯片设计图到硅谷的八卦,哪个学生创业了,哪个学生离婚了,哪个大佬前年去世了……沟通全程天马行空,别的人都插不进去嘴。
送梁博士下楼时,程远还非常不识时务地指着芯片展品,低声提醒道:“Dr.
Liang,您可别被他们诓骗了,我就是被他们骗过来的,想走都走不了。”
梁木颂脸色变得很严肃,面无表情地说道:“从前有个雪球在路上走,遇到另外一个雪球,他们都说,好冷啊,好冷,其中一个就说,我们和人一样,抱在一起就不冷了。于是两个雪球抱在了一起,他们就成了冻死的雪人。”
程远摇着头,笑了起来。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艰难地笑着,只有厚皮是发自内心的笑,捂着肚子都站不起来:“哈哈哈哈,冻死的雪人,以后叫您Dr. Cold(凉)吧!”
他刚说完就被罗洛拍了一下后脑勺,低声吼道:“怎么什么梗,你都能接。”
没想到梁木颂这才笑了起来:“不错,Dr. Cold。”
这真是,人还没来,外号先传出来了。
最后,一行人陪着梁木颂到了云威的多媒体室,这是最后一站。
大家坐在小礼堂里安静地看着黄淮心的影片。
闪动的光影,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梁木颂的眼睛里闪闪的,一直没有说话。
影片结束,伴随着空灵而清透的音乐,梁木颂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起来,众人也不敢动,后来还是颜亿盼打开了一盏柔和的顶灯,乔婉杭上前给他黄淮心的手稿册和碟片。
他眼圈通红地说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梁木颂离开后,也并没有给确切的答复,有人解析他那个冷笑话,两个雪球抱在一起,是死的雪人,梁博士这个根本不是冷笑话,而是婉拒,意思是他不想跟着云威抱团等死。
上层也没有人出来解释这个局面,有关CEO的聘用暂时告一段落。
一周后,李笙在董事会提议,由乔婉杭担任公司总裁,暂代公司行政管理职务。公司现在管理体系比较稳定,董事会没有反对的声音。
四月初,公司楼下碧桃盛开之时,乔婉杭担任云威公司总裁。顶层翟云忠的办公室在撤走封条和警戒线后,就一直没动过,对面CEO的办公室也没有新人到来,整层楼除了东侧的财务部有人员走动,另一边显得空空荡荡。
大家私下里也经常议论,镇守云威最重要的两个角色什么时候到来。
“你不搬过去吗?”颜亿盼问乔婉杭,当时她刚汇报完工作。
“形式有那么重要吗?”乔婉杭还有些迟疑。
“挺重要的,稳定人心。”颜亿盼劝道。
“我真的可以?”乔婉杭歪着头,狡黠地看着她问道。
“你真的可以。”颜亿盼扯着嘴角笑了笑,知道她自己有答案,不过是等一个来自她肯定,颜亿盼继续说道,“我给你选个良辰吉日?”
“行,对了,我让Lisa准备一份你的升职报告,VP,不过,时间上要延后一些。”
“为什么?”
“我刚上来,想等这次诉讼的压力小了再提。”
“我就知道,老板都是这样。”
“倒也未必,主要是廖森刚走,我这提拔自己人的速度,会让其他同事担心公司里又是过去站队那一套。”
“哦?你现在倒是开始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高处不胜寒,你是自己人,我要求必然是高些,不过,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位。”
“这句话听着很渣。”颜亿盼笑了起来。
两周后,梁木颂到任,他回英微做了交割。他的到来,伴随着赵正华的高额注资,那天的庆典搞得低调而不失格调,云威全员高管站在顶层迎接。
梁木颂过来的同时,带来了两位VP,其中一位是李琢,主要是协助程远完成云威工程院和国兴冥思的业务合并,另一位是梁木颂在英微的下属钱凯,他将跟随梁木颂,分管公司营销。
汤跃、蒋真等廖森旧部依然留在云威,此刻都很识趣地迎接新领导。
这次人事变化的震动极小,但公司内部管理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研发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和加强。
颜亿盼看着乔婉杭亲自把梁木颂领进他的办公室,自己退在了高管外围,前方核心圈不知谁说了句什么,爆发出一阵欢笑,她不明所以。
那天的天气太好了,顶层的天窗上散出太阳的光辉,预示着一个新的开端,阳光似有燎原之势,覆盖在每个人的头顶,把大理石地板都照得透亮。颜亿盼只觉得有些刺目,眯了眯眼,神色惘然地看着离她有段距离的热烈气息。
梁木颂进入云威的第二天,各大媒体开始报道两家芯片公司的CEO变动,Xtone 迎来了史上背景最硬的徐浩然,云威迎来了研发领域教父级别的梁木颂。
二人的家事、往事、身边事被不停挖掘,主持人在电视上强势发问:这是一场商业竞争,还是一家科技企业面对重重封锁的突围?
整个科技板块都为之震动。
云威的股价逆势上扬,连续五天涨停。
乔婉杭也跟随梁木颂一同搬进了对面的办公室。
颜亿盼没来得及去看乔婉杭的新办公室,便给刘江去了电话:“刘处长,我想好了。”
“嗯,想好了就好。”
“答案是:不能。”
“你……耍我呢?”
“不是,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为什么?你不也想证明翟云忠的无辜吗?”
“可相比死去的翟云忠,活着的徐浩然对我更重要。”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恩人、老师、朋友。”
“好,很有意思,颜亿盼,这次,你是真的入了我的眼了。”
“荣幸。”
“上一个入我眼的人,现在还在监狱里。”
“……”
乔婉杭把翟云忠的少量物品放在里面的休息室,把自己一些日常衣物和他的衬衫挂在了一排。近年来,她的衣服集中在黑白色,纹样也极为低调,和翟云忠的蓝色系衬衣很是搭配。
正对大门的地方,她让人挂了一幅当代艺术画,橙色、黄色、粉色、青色交织的线条,如春季花色,给人以新的希望。
颜亿盼之前送的苗绣也依旧放在玻璃书柜里,让屋子里多了些生气。
不过,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搬进总裁办公室收到的第一封邮件不是道贺邮件,而是一封来自外网的私人邮件,图片一张一张地打开,全是颜亿盼和徐浩然的照片。
无论放大、缩小,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亲近而自然,想必相识已久。
她合上电脑,低着头,手支着额头,这些照片与其说让她震惊,不如说让她迷惑,心脏不受控地紧缩着,找不到来由的张皇无措。
一切突然发生,又像是早有预谋。
从一开始颜亿盼说不认识徐浩然,再到说和徐浩然不熟,然后巧妙回避所有与之相关的问题,这个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远比想象得要复杂。
乔婉杭只觉得脑袋轰隆隆如同行驶了一艘巨轮,翻滚着惊涛骇浪,两年来的很多事情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
温柔的笑容,狡诈的手段,一次次跨越障碍领略的风景……不,不,不……那些都不是真的画面,是随行的同伴描绘给她听的,外面从没有春暖花开,可能只是萧索荒芜的黄土,她像一个逃票上船的流浪者,依然缩在船舱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如同当年第一次踏入这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这艘巨轮闯入她的心口,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灌满了冷风,颜亿盼的心如同与她擦肩而过的冰山,那沉入海底的阴暗面,她知道多少,又能接受多少?